我想?告诉你。
我想?要你知道我。
从旭日?东升朝鹿降落在这世上开始,父兄牵着我走过人群与热闹的街,到太后懿旨令下?我成?了泽鹿,十年公主千岁,我再不是我。
泽鹿心悦你。
即便剔除这个刻入泽鹿骨子里的虚影,也依旧心悦你。
你抓住了我的影子。
此后,你见到的都是我。
白泽鹿唇边的笑很浅,却比往日?真,“如今回想?起来,也已经时过境迁,不碍事的,夫君。”
千清还是皱了一下?眉,“小?泽鹿……”
“你在这里,我就不会怕。”
闻言,千清眉间?微松,而后他意识到,小?王后变了自?称。
她?在他面前一直用的“泽鹿”,但现?在是“我”。
是意味着……她?揭开了那层身份?
她?的伪装分崩离析了。
是她?自?己授意的。
千清瞳孔轻轻一缩。
“夫君可还记得,我曾提及过母后,”白泽鹿笑了笑,说,“她?奉行利益至上,倘若一件事没有?意义,别?不会允许我去做,无论这件事是不是无关紧要。”
千清的眉心又拢起一点,“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位高权重的人,很容易有?这种想?法——讨不到好处的事做了也是浪费老子精力,那凭什么要做。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会这么想?,很正常。”
“但是我非常看不惯这种人,好像生命里除了利益,其他的人和事都是不存在的一样,这样草芥人命和意义,根本不配坐高位,不能庇护自?己的子民,凭什么还要子民拥护你。”
白泽鹿低头一笑,而后伸出手,抚平他眉心的沟壑,“夫君说的自?然对,可展西的王权,与北元不同,他们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对王室是这样,对臣民是这样,对百姓更是这样。”
“我身在其中,是无权做选择的。”白泽鹿说,“所以我也不能有?自?己的情绪,母后告诉我,喜欢是平民才会有?的情绪,我是公主,便不能喜欢,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
千清唇角抿直,语气克制不住地带了火气,“你母后什么毛病?她?自?己奉行的准则,管好她?自?己就行了,别?人喜不喜欢,关她?屁事,手伸这么长,怎么,就她?有?手是吗?”
白泽鹿低低笑了一声,“在展西,母后握的权力比皇兄更甚,她?要做什么,自?是无人敢管。”
“怪不得,屁股坐得这么高,自?己是人是鬼恐怕自?己都分不清了。”
“她?不需要分清自?己,她?只需要分清别?人就能长盛不衰。”白泽鹿说,“展西没人敢忤逆她?,所以,令行禁止,她?已经习惯了,倘若有?人忤逆她?,便是死路一条。”
“我不敢忤逆她?,可我还是……”
说到此处,她?忽然呛咳一声,有?些艰难地继续,“还是被发现?了。”
这一句与上一句明显断层,中间?被省略许多。
甚至连事件与进程也是断层的,直接跳转了过来,生硬而明显。
中间?没有?提及的。
譬如没人敢忤逆太后,是谁把兔子送到了她?的面前。
譬如她?明知道忤逆太后没有?好下?场,为何还是私藏兔子。
譬如……她?是怎么被发现?的,被发现?时……随之而来的是什么?
那个专·制·独·裁的太后,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对他的小?泽鹿做了什么?
“整个展西王宫,母后唯独不会杀我,”白泽鹿轻轻勾了一下?唇,“因为我还有?用。”
“可她?也不能容忍有?人敢忤逆她?,”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而宫里,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
千清忽然不想?她?说下?去了。
他不想?知道,展西的太后是通过什么手段让一个人从喜欢兔子到一见到便浑身僵硬,脸色苍白。
喜欢是一种本能的情绪,每个人不受控制地被什么所吸引,一见到心情便会好起来。
要不断地重复烙印,把比喜欢更加强烈的情绪加注在人身上,以盖过喜欢的本能,在往后每一次再见到喜欢的东西,产生的情绪不再是喜欢。
而是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恐惧。
“母后说我得剔除这种属于平民的劣根性。”
白泽鹿呛咳得更为厉害,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一个句子。
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了。
千清将人带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带着安抚意味。
“没事了,我在这儿,”他哑着声音,“别?怕,泽鹿。”
“她?要我……”她?低下?头,埋进他的怀里,声音渐渐变轻,“剔除……欲·望。”
-
永和五年。
展西例行秋猎,所有?皇子都得去,以及部分由太后——原本该是皇帝,钦点的权贵之子,一道同去。
白泽鹿却不能去。
太后不让她?去。
知情者只以为是她?并非正统公主的原因。
但白泽鹿知道不是。
她?自?幼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所以太后不肯让她?有?机会碰骑射。
她?得像个公主。
她?得成?为公主。
她?不能接触以往的任何东西。
太后要抹掉她?的过去。
白泽鹿已经习惯。
那日?因为秋猎,宫里人少了许多,就连奴才也是。
白泽鹿便在殿内习字,她?妄图临摹太后的字。
她?花了近半年才窥探到一次太后的字。
没有?被发现?。
那时她?就知道,太后也是人,也并非无所不能的。
“朝鹿。”
白泽鹿握笔的手顿了顿,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便凝神静听。
“朝鹿。”
又是一声。
白泽鹿搁下?笔,提着裙摆往外?奔去。
殿外?空荡,一个奴才都没有?,唯独门口立着个人。
他一身骑装,显然还未来得及换下?装束便赶了过来。
“兄长!”
白泽鹿眼一亮,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刚要扑进兄长怀里,便被止住了。
“小?心压坏了它。”
朝野从怀里揪出个小?东西来,通身雪白,耳朵垂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点不怕生地望着她?。
白泽鹿伸出手去接,但嘴里还是说着:“太后不让我养的。”
闻言,朝野手一顿,又收了回来,“那我带走了。”
白泽鹿连忙抓住他的衣袖,“不行!”
朝野看着她?。
“……我悄悄的。”
朝野笑了,将小?东西放进她?手里,“拿着,我走了。”
白泽鹿一愣,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现?在就走?”
“今日?秋猎,我趁着没人偷溜出来的,被人发现?以后这招就不管用了。”
朝野轻轻拍了拍她?,顿了顿,又说:“明年我去科考,她?会放你回来的。”
朝家?封无可封,功高震主,太后容不下?朝家?,但也动不得。
边境连着十五座城的军,只服朝家?。
所以太后用她?来牵制朝家?。
“兄长……”她?蹙着眉,语气并不怎么赞同。
朝野打断她?:“文?臣武将不分贵贱,做官也没什么不好。”
“但你不喜欢做官。”白泽鹿说。
“现?在喜欢了。”
朝野抽回衣袖,摸了摸她?的头,“再忍忍。”
“下?次带你出宫玩。”
那时,两人都不知道,这两句话泯灭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这一句忍,便忍了八年。
而下?次,再也没能来。
展西的猎场距离王宫很远,朝野说完便离开,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天?色黑下?来前赶入猎场。
但却再来不及去狩猎。
朝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父亲却像是早已知道,在他的猎物袋里塞满了扎着标有?他箭羽的猎物。
太后怀疑他,却也只是怀疑。
朝野猜测是父亲为他善了后。
只是太后这个人,一旦怀疑,宁肯错杀,也绝不会放任。
秋猎过后,太后来到了白泽鹿的宫殿。
一群奴才不分青红皂白便开始搜起来。
下?令的人是太后,谁也阻碍不得。
白泽鹿早猜到会有?这一幕,一言不发地跪在一旁。
“回太后,没有?。”
“回太后,没有?。”
“回太后……”
殿内极为安静。
而后,她?听见了越来越近的声响。
是朝着她?来的。
她?低着头。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太后的衣摆。
“泽鹿,做得很好。”
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很轻地抚摸着她?。
“学聪明了。”
太后慢慢收回手,拿着巾帕一点一点仔细擦过,“行文?,你说,藏在哪儿?”
一瞬间?,白泽鹿指节绷紧,却不能抬头。
自?然也看不见行文?的情况。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听到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以及太后要的答案。
太后扫了一眼奴才拿上来的雪兔,淡声道:“你要永远记住,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而后,她?摸到了柔软的绒毛。
她?低下?头,看见雪兔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一如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告诉我,泽鹿。”
太后的声音很低,带着诱骗意味,“是杀了兄长送你的玩宠,还是杀了背叛你的行文??”
白泽鹿没吭声。
“都不选?”
太后似无奈般,说:“那便都杀了。”
白泽鹿猛地抬起头,“母后!”
“低头,泽鹿,我没有?让你抬头。”
“不过,既然你不肯……”
她?瞳孔骤然收缩。
长剑横穿而来,直直刺向手里的雪兔,鲜红的热意溅在她?的脸上,她?还能感觉到掌心里的温暖。
但她?知道,这股温暖很快会消失了。
她?垂下?头,望着雪白绒毛上刺眼的赤色。
“抬头,泽鹿。”
她?却像是没听见。
“听话。”
而后,她?感觉到有?一双手贴在她?的下?颚上。
那双手将她?的头抬起来,让她?亲眼看着。
冰冷的长剑穿过行文?的身体,大片液体落下?,蔓延开来,是铺天?盖地的赤红。
“泽鹿,你得记住,他们是因为你而死的。”
“因为你的喜欢而死。”
“泽鹿,我教过你,欲·望是蠢货才会有?的东西,你好像忘了……别?怕,泽鹿,人总会犯错,我会教你如何改正,如何剔除你骨子里的劣根。”
白泽鹿茫然地睁着眼。
直到,有?人带上来了一只与兄长送她?几乎毫无差别?的雪兔,以及一个与行文?极为相似的人。
“告诉我,泽鹿,这一次选谁?”
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了。
“求您……”
她?哽咽着,跪在太后面前,头低到尘埃里。
“求您……”
求您,饶了我。
“求您……”
她?的嗓音沙哑。
太后语气像是可惜,“答错了,泽鹿。”
而后,满目赤色。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拽着她?,一直往下?坠落,坠到深渊里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了空荡的苍凉,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
胸膛里像是有?什么被挖空了,而后是再也填不满的空虚。
后来,她?渐渐明白,太后从来不是要她?做选择。
她?只是要她?痛苦。
痛苦会让人清醒。
偶尔。
很偶尔的时候。
白泽鹿希望自?己可以闭上眼,永远闭上。
像那只雪兔。
像行文?。
但每当?那个时候,她?总会想?起。
兄长告诉她?。
再忍忍。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要出门,所以提前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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