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周府井边。

小道士神神叨叨，一只手捏着道符，另一只手捏着佛经，在井口翩翩起舞，灰扑扑的道袍翻花似的翻卷着，像极了一只被拔了毛的鸡。

周老爷显然也是没有看过这种阵势，有些震撼，在小道士这一路跳舞的间隙回头看了沈晏欢他们好几眼。

可沈晏欢神色淡然，一副见怪不改的架势，周老爷以为是自己待在府里太久没见过年轻人的世界，于是尴尬地笑了笑：“这道长行事作风颇有特色，哈哈。”

小狐狸蹲在沈晏欢肩头，他年纪小，说话也不知道遮掩，直接直白地小声问沈晏欢：“那道士有什么大病吗？”

“他没经验。”沈晏欢的眼皮抽了抽，咬牙切齿地回答，“他说自己师门长辈就是这样跳的。”

倘若他知道会跳成这样，不如让他就原地站着画几道符。

那样都比这个有说服力。

小狐狸鄙夷地看了小道士一眼，将目光四处一转，问出了自己今天藏在心里的问题：“那女人呢？”

沈晏欢看也不看他一眼，听到他的话，不耐烦的回应道：“我护起来了。”

既然答应了腾蛇要把她完整的带回去，他自然得守诺。

小狐狸不相信：“她就愿意乖乖呆着？”

“我使了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亥时将近，沈晏欢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井的变化，他和嵇安安的推测大致相符，等会儿井妖出世，他就会把井妖往外引，道家祖传符箓专克厉鬼，管家就交给小道士应付。

小狐狸摇摇尾巴，一想就觉得不对劲，反应过来：“那我呢？”

沈晏欢这回舍得看他了，他扬着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好歹也是只成了精的狐狸，等会儿井妖出世，我无暇顾及你，若是井妖攻击你，记得跑快一点。”

小狐狸想象着自己之后的处境，呲起了一身蓬松的毛发。

他回忆着着两人之间微妙的态度，以及沈晏欢从初见开始就对他起的敌意，气得咬紧了乳牙。

这一定是在报复吧！

……

嵇安安清醒过来，她打着哈欠推开窗户，视线对上了一连串连绵的山脉。

嵇安安：“……”她似乎依稀记得，自己昨夜应当睡在周府的客房里。

她默默在自己的房间里走了一圈，检查起各种细节，得出结论，做的标记还在，客房还是原来的布置，只有外面的景色发生了改变。

这幻境又在搞什么？

她走出了门，这件客房外部为了配合外面的景色，被装饰成了一个林间小屋，立在峭壁上，青竹为墙，茅草为瓦，潺潺溪流从山涧落下，浇在小屋前刻意辟开的田地里，那里稀稀落落生长着几株蔬菜，被泉水一浇，显得格外晶莹剔透，犹如玉石雕刻一般。

小屋背面是一大片竹林，配合着背后苍翠的山脉，和着林间微薄的雾气，更显清幽。

屋子前蜿蜒的溪水里摇曳着两尾鱼，一条红一条白，相互依偎，在石子间来回嬉戏着，嵇安安出现到它们旁边它们也不躲避，继续悠闲地在溪水里吐着泡泡，嵇安安不愿惊扰它们两条鱼的生活，绕着溪水往下走去，她一面找下山的路，一面克制不住地欣赏起了周围的风景来。

远处青山葱翠，怪石林立，有风从山涧间拂过，带着青竹的清雅香气，这里处处透着恬静宽广的气息，让人见之怡然。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嵇安安必须承认，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

这般想着，她脚步未停，沿着溪水流向又拐了一个弯子，望见了眼熟的竹林和小屋，她无语的低下头，看到了那一摸一样的两条鱼从她的脚前游过。

她不信邪地又走了一次，这回她确定了。

鬼打墙。

那个王八蛋！

因为幻境的前科，她自动把这个仇归咎在了门口那个井妖身上。

单调地重复多次，再漂亮的景物也会让人厌烦，嵇安安现在失了记忆，根本不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原本对她来说不算难的谜题。

她现在对于鬼打墙的了解只限于民间谣传，尽管如此，她也清楚一直反复闷着往前走并不是一个好法子，除了浪费体力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先休息着思考解决方法。

思及此，她干脆坐在原地。

想是想不出什么东西的，她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为难自己，想着想着就开始神游天外。

她出神地望着这栋小屋，心里的异样感逐渐让她无法忽略。

清风，竹林，怪石，包括林间这件小屋，总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她很久之前就住在这里一样，她甚至闭着眼睛就能勾画出这整座小屋的布局，包括哪根木头上被划了刻痕，她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不熟悉的片段突兀地涌入她的脑海，回忆里，一个男人拢着袖子，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促狭地调侃正在哭鼻子地她：“又被那小子关起来了？真没出息。”

看到有人来了，还是一个小豆丁的嵇安安不哭了，倔强的把眼泪含在眼眶里，可惜还因为刚才哭的那场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一点气势都没有：“云楚生，你干嘛来？”

“没大没小。”被小辈直呼姓名，男人也不生气，手上不轻不重地推了推她的脑袋，“我来干什么？我当然是来救场，没有我，你一个人走得出去？”

他说的是事实，小嵇安安无法反驳，站在原地生着闷气。

她的个性本就这般要强，男人习惯了，张口问道，“你的剑呢？”

小嵇安安默默从身后掏出一把小小的桃木剑，她自始自终都紧紧攥着自己这把剑，握到指节泛白都没有放下。

“不错，我的话好歹还听着。”男人很满意的点点头，“剑对剑修来说是最要紧的东西，只要人没死，就不能丢了。”

”不过单单是学会握着剑还不够。”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大手包住嵇安安的小手，对着虚空中一点一指。

“狐族本就擅长媚术幻术，你现在会着了他的套很正常。”小嵇安安的眼眸里倒映出男人放大的笑容，男人永远是这样吊儿郎当不靠谱的样子，却总能在她陷入绝境的之时及时出现。

“不过，你必须得知道……”男人执着她的手，对着刚才的方向用力一劈。

“哪怕入目所见都是假，你也要相信你的剑。”

相信你的剑。

记忆里的小嵇安安和现实里的嵇安安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嵇安安满头是汗，她捡起地上一截枯枝，学着片段里的小豆丁挥动起来，落在了虚空。

明明劈在空中，触感却像是落到了实处，眼前的景色瞬息消散，怪石也好，竹屋也好，包括回忆起的记忆片段都不见了，仿佛刚才的所见所闻，统统都只是黄粱梦一场。

嵇安安还未回过神来，却是先闻到一股酒香。

她的确是破开了鬼打墙，不过并不是眼前的并不是自己的那间客房，而是──

周府的酒窖？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嵇安安鼻尖，也不知道是在酿什么好酒，嵇安安重重地抽了抽鼻子，终于还是抵制不住这香味的诱惑，走了进去。

……

沈晏欢执着剑，飞掠过周府的几处砖瓦，最后停在了一片桃林里。

这里，应当足够远了。

井妖窜得极快，一下子就来到他的身前，水鞭下一刻就冲着他的门面甩去。

他不过是水凝就的外形，水可刚可柔，他也能变换出不同的样子，比如这水鞭，到了沈晏欢面前就又变成了利剑。

沈晏欢剑不避反迎，一剑把眼前的井妖捅了个对穿。

水鞭在他的身边散开，幻化成水珠，朝他的身后骤然袭来，于此同时，那井妖将自己的躯体复原，双手的水固化成为利爪，就要朝他的心口抓。

沈晏欢长剑一卷，将那些水滴尽数返还。

他们一来一回打得火热，完全忽略了桃林的第三个人──

嵇安安。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武力值在三人中最低，搞不好那头小狐狸都比自己能打。

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参与和井妖的斗争，又刚好寻到壶佳酿，就随便捡了棵桃树喝酒，没想到这么凑巧，沈晏欢选的打架地点也在这里。

现在他们都打起来了，自己走也来不及。嵇安安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干脆眯着眼睛看热闹。

今夜月光暗淡，星星倒是亮眼的很。

星幕之下，剑光吹散了片片桃花，打着旋儿飞向空中，又落在沈晏欢的剑上，截成两半。

沈晏欢的浑身上下，就没有不勾人的地方。他耍剑的时候也是，明明是在和敌人交锋，却偏偏像是在跳舞一样，艳丽之极，一颦一笑间就能将敌人斩于剑下。

彼其之子，美如英。

彼其之子，美如玉。

嵇安安吞掉喉中酒，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醉了。

沈晏欢说过，现实里，他们是认识的。

星光照影，桃花映佳人。此番美人，自己怎么能忘？

嵇安安迫切的想找回和他有关的记忆，她怔愣着看着那片星幕。

青山阁，竹林，白狐，茕独，落在泥里已经断掉的日月安。

……

她想起来他是谁了。

钻心的疼痛顺着关节钻进骨头深处，凝滞感一瞬间充满了她的四肢百骸，嵇安安毫无防范，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疼痛打得猝不及防，她手上一个没握住，酒罐掉在了地上。

上好的陈酿从酒罐里渗了出来，就这样渗入泥土中，消失不见。

倒是便宜了这株桃树。

嵇安安来不及惋惜，因为沈晏欢的剑很快就袭了过来。

要如何跟自己的宿敌解释自己待在树上就是为了偷看呢？

嵇安安电光火石间有了决断，她干脆就这这阵疼痛，眼睛一闭，真的让自己晕了过去。

沈晏欢在看见那道白色身影之后就认出了嵇安安，毕竟大半夜的披麻戴孝，除了嵇安安又有谁会这样做？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嵇安安身子一软，从桃枝上坠落。

沈晏欢来不及细想，先挥出一道轻柔的剑风将嵇安安托起，接着就冲上前去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抱着她，眼神狠戾地望向井妖。

井妖：？？？我明明还什么都没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