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擦着耳畔急急地往上刮，姜茶紧靠在他冰冷坚硬的肩膀上，瞥了眼身下广场上乱成一团，密密麻麻的机械兽与人类乱战的景象，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了。

话说回来……她瞥了眼被机器人装在后背上，不知何时多出来飞行翼，艰难地开口：“你找谁给你改装了身体？”

机器人不做声，巨大的飞翼从半空中划过一道道完美的弧线，平安到了广场以外的范围，眼看离地面还有十几米的时候，沸腾的空气里突然传出了一道冰冷的机械音——

“电池储能不足，请充电。”

“？？！”姜茶紧紧攀着他的机械臂，瞥了眼身下还很遥远、鳞次栉比的房顶，心底“我了个去”。

“电池电量不足，即刻关机，请充电。”

崇渊的身形微僵，显然意识到刚刚的那一剑让自己身体受损了，导致估算出了问题，他只来得及换了个姿势，把姜茶紧紧护在怀里。

“抱歉，计算出错了。”

下一秒，他的所有意识都跟这具不按常理出牌的机械身躯自动断开，机械飞翼骤然收起，姜茶连同他的机械体，一起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猛地朝下坠落去。

“小铁皮，我杀了你啊啊啊啊——”

**

常年不见光的巷子深处，姜茶生无可恋地趴在临时搭建的小房子里，对着小机器人手里的那把钢刀瑟瑟发抖。

“……汤圆，你确定《星际医疗指南》上，是这么写的？”

小机器人汤圆的短手里，钢刀泛着森冷寒光，闻言，它的显示屏上快速浮现出可爱表情：“是的哦，茶茶，我仔细阅读了所有医学资料，像这样严重的红肿，肯定是骨折，必须用x光进行透射，但介于垃圾星上并没有专为旧人类开设的医疗机构。我只能采取原始的方法，用手术刀切开肌肉，取出碎骨，确定断裂的位置，再进行接骨手术啦。”

“当然，鉴于汤圆之前并未做过类似的手术，根据初步估算结果，第一次失败的可能性为65％，第二次为53％，依此类推，请主人多给汤圆几次机会，一定会成功哒！”

姜茶：……

这是货真价实的腿！你以为这是在玩剁猪肉游戏吗？还能读档重来？

“主人要乖乖听话呀。”似乎看出了姜茶的不情愿，小汤圆用没有装刀片的另一只短手，担忧地摸了摸姜茶的额头。

她并不能理解姜茶此刻的郁猝。

姜茶叹了口气，虽然当时小铁皮在自动关机前把她护在了怀里，用自己的身躯当去了大多数的俯冲力，但从那么高的距离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摔断腿，已经是她的幸运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还是快点完成机械店大块头老板的委托，凑点钱到当地兽人开的小诊所里，简单接一下骨的时候，一直倚在墙上，不知何时重新开启的人形机器人却步伐僵硬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那条血肉模糊的腿。

她愣了一下。

姜茶还记得自己的腿是怎么断的，心头一丝别扭闪过，她现在看着人形机器人，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重放他一刀杀了领主夫人的画面，莫名有些发怵。

她忍着痛，勉强咳了一声：“其实……也没有很严重，你别自责。”

“确实不严重。”他端详了片刻，客观冷漠地下结论。

疼得呲牙咧嘴地姜茶冷漠脸：……你还挺可惜是吧。

他顶着一张被摔得面目全非的脸，错开姜茶毫无戒备的目光，把机械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小腿上。

哪怕小腿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姜茶还是被他那突兀的动作，惊得头皮发麻：“你做什么？”

高高肿起的部位已经被汤圆用医疗剂清理过了，但仍然有汩汩的鲜血从那被划伤后，绽开的皮肉里流出来，此时，冰冷的机械手指覆盖在那淋漓的红色之中，有种诡异的美感。

面目嶙峋的机器人，低头端详着她的腿，像是在做什么严肃的研究，姜茶的心底莫名有些不安，竭力地想坐起来，却见他突然重新站直了身体。

“你是要帮我检查伤口的情况吗？”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心底却没怎么期待一只战斗型的机器人具备医疗诊断的能力，哪怕他的种种行为，都透着一丝诡异。

人形机器人依然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背部的匣舱里摸出了一样东西，塞进姜茶的手心里。

姜茶低头看了一眼，错愕地发现，那是一把透明糖球，跟之前那些出现在她衣兜里的一模一样。

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眯了眯眼，盯着他那块凹下去的头颅：“糖球只有地下市场才有的卖，你是不是把我之前给你的那些能量石，拿去换糖球了？”

人型机器人没说话，机械指“啪嗒”捏碎了一颗糖球，面无表情地把里边的糖浆送到姜茶面前：“甜的。”

她被甜蜜蜜的滋味糊了一嘴，短暂地被迷惑住，正哭笑不得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却骤然从小腿的位置传来。

“轻一点……我的天——”

南来北往征战这么多年，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对于崇渊而言，不过都是家常便饭，在摸到那惨不忍睹的部位时，他就立刻判断出来了，不是骨折，应该只是有点严重的骨头错位。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内心因此松了口气，甚至想出了用哄小孩子的仿佛暂时转移走姜茶的注意力，从而方便正骨，这样不符合他冷漠性格的法子。

等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忍过去了，姜茶擦了擦额头涔涔的冷汗，却意外地发现，虽然还是红肿着，但自己不自然扭曲的右小腿，居然恢复原状了？

人形机器人已经功成身退，径直往外走。

“谢谢你啊。”冲着人形机器人宽大的背影，姜茶的笑容却渐渐敛去了。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的几个糖球，思及在哨塔打斗时，人形机器人明显灵活不少的身体条件，突然轻轻开口：“你是不是打算离开了？”

机器人侧着头颅，依然那副木楞呆傻的表情，仿佛刚刚升起的那些怀疑，只是姜茶的错觉。

她“啪嗒”一声捏破了颗糖球，压低了音量，声音有些干涩：“我没猜错的话，你的芯片里，还保留了之前的记忆吧？”

机器人依然毫无所动。

“我组装了你，你救了我一命，又差点没把我摔死，也算是扯平了，”她闭了闭眼，笑着慢慢举起手里重新装载好能量的电弧枪：“但是，我不可能放任有变异危险的东西出去，如果不交代清楚你的来历，我……”

就在她以为人型机器人不会反应的时候，那道熟悉得让她心惊的机械男声突然轻轻笑了一下：“是，你要怎么样？”

姜茶的手颤了颤，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那片枚芯片确实是已经使用过的，而且没有经过清除处理就遗落到了垃圾星上。

“你从前在哪颗星球工作？是什么类型机器人？为什么芯片没有进行回收处理，而是被丢在了垃圾星？”姜茶尽量平复了心情，不理会他语气里的轻视，快速丢出一系列问题。

“第三区名为galex-Ⅱ号小行星，担任私人领主的保卫工作，”她问的急，他却答得游刃有余，一板一眼地回答她的问题，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领主的飞船受到攻击坠毁，我再次醒来，就在这里了。”

姜茶怔了证，快速摸过桌上联络仪，登上星网，迅速查证他口中的信息——确实有这么一颗偏僻的私人小行星存在，但没有详细记录，至于他口中的“领主坠机事件”，就更无从查证了。

“你以前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她的指尖颤了颤，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迟疑开口。

“……他是位普通星际商人。抱歉，其余记忆遗失了。”

这话姜茶倒相信，在垃圾星高辐射禁地的环境里，记忆芯片能保留下来，都是个奇迹了，再联想那艘坠毁多年的小型战舰，她心底的警惕放了几分。

沉默半晌，姜茶掩下心底的失望，终于抬起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的声音，是谁设置的？”

“出厂设置，随机调整。”人型机器人言简意赅，俨然没有多余的感情。

她的心脏毫不意外地沉了沉，垂下眼眸：“最后一个问题。”

“今天突然出现在哨塔的那些机械兽，是你带去的？”

“不是，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出现的。”他的回答很流利，没有多余的破绽，“我是察觉到动静，才赶过去的。”

姜茶定定地看着他，看不出来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他的措辞，良久以后，她轻轻地笑了笑：“好，那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吧。”

“要么，留在我身边，我可以不对你从前的记忆进行清洗，但以后你只能认我一个主人。”

“要么，你现在马上离开，我不管你去哪里，但是我会向星际安全中心举报，说我发现了一个可能变异的高级智能机器人，你能不能在此之前逃走，就是你的运气了。”

崇渊有那么一瞬间是想笑的，好久没有人，在他面前尝试使用过这么拙劣幼稚的威胁手段了。

她不会知道，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这个机械身体，早就不受控于她的指令了，此刻哪怕他对她做出致命的攻击，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惩戒反噬到他身上。

但他确实也没有要离开离开的打算：“我没打算现在离开。”

没打算马上离开，等她的腿好了以后，他至少要教会她自保的能力，才能考虑离开的事情。

可惜姜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她缓缓撑起身子，脸上挤出一抹轻松的笑容：“那好，你留下，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以后，你就叫流光，跟汤圆一样，喊我茶茶，好不好？”姜茶仰起头，冲人型机器人笑眯眯的，“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也不清洗你的残存记忆了，但是我们约法三章，首先，你要保证永远忠诚于我。”

听到“流光”二字，机器人似乎是轻轻战栗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惊喜还是什么原因，好一会儿，他似乎是默认接受了这个名字，才终于缓缓转向她，半个机械身躯没入阴影里，似乎有些不理解她的话：“忠诚于你？”

“对，不准欺骗我，也不准让我难过。”

“好。”崇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恍惚，他避开少女澄澈的笑容，轻声答应了，仿佛刚刚临时顺口编造了个假身份的，不是自己似的。

“然后，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随意做出损害人类生命，或者有悖星际安全的事情。”

崇渊下意识瞥了眼自己沾染过无数鲜血的双手，突然莫名扯了扯唇角，淡淡地抬起头，望向那个明显没有经历过战乱与流亡的联邦女孩：“我只杀该杀的人。”

姜茶：“……那也不行，你是机器人又不是屠夫！”

“再说，还有联邦和平法约束着呢……”话说一半，她自己也编不下去了，联邦和平法什么的，在这颗垃圾星上，简直就是个笑话，“算了，先就这样吧，第三条……”

给这家伙安排点什么事儿呢？他说他从前是负责保卫工作的……

姜茶灵机一动，笑嘻嘻地托起腮：“最后，以后家里的家务都交给你了啊。”

人形机器人的表情古怪，似有些隐忍，姜茶假装没看见，打了个哈欠，快速躺平：“就这么说好了。那我睡一觉，袋子里还有一些星际币，你去地下黑市买一些疗养液回来。”

她偷偷支棱起耳朵，隐约听见机械脚步声远去了，心头一松，正困顿的眯起眼睛时，那脚步声却戛然而止。

“抱歉，记忆过分紊乱，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机器人抛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姜茶愣了一下，以为他问的是时间，正要回答，一旁偷听的小汤圆却主动发出积极的笑声——

【哈哈哈，茶茶，这个新来的家伙好蠢啊，叫什么“流光”，不如我们还是叫他木头吧！】

【现在是新宇宙历556年，希望星球时间中午12点零三分呀！】

姜茶刚要点头，却见人型机器人眼底的蓝光快速地闪烁了几下。

“哪一年？”崇渊扶着铁框的手渐渐收紧。

“新宇宙历556年……”姜茶敏锐察觉到了什么，“你怎么了？”

“我去买治疗液。”丢下这句话，他迟钝的身体快速掠过矮墙，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喂，记得匀出一半的钱，给你自己卖零件和能量石呀！回头我帮你把头颅修一修。”

回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