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太阳下山的早,五点不到,天色便暗了下去。
楚立夫瞥一眼暗沉沉的窗外,起身打开书房的灯。骤然亮起的灯光令局促坐在沙发里的女人惊了惊,睁着眼茫茫望向立在墙边的楚立夫。
楚立夫提议:“要不让阿瑜去我那住一阵避避风头,顺道散散心?”外甥女把同学打进了医院,事情闹得有点大。
六神无主的楚立婉下意识侧了脸去看楚母。
头发花白衣着考究的楚母端坐在雕花红木椅上,农场改造的那段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浓重的印迹,纵横交错的皱纹令她面相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看起来还有些不善。
楚立婉嘴角轻颤,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什么一般,末了,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楚立夫无声一叹,小妹惯来唯母亲马首是瞻,遂看向楚母:“妈,你觉得怎么样?”
楚母静静看着楚立夫,墙上的古典挂钟哒哒走着针,在安静的环境中分外清晰。
慢慢的楚立夫有些不自在起来,不只打小柔软温顺的楚立婉敬畏母亲,楚立夫自己也怕,怕现在的母亲。
其实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母亲是清末高官之后,年少时曾留洋求学。她会三门外语,也通古典诗词;会钢琴芭蕾,又习京昆山水画,年轻时乃沪上响当当的名媛。后嫁与门当户对的父亲,相夫教子。纵然烽火连天,政权更迭,然凭着楚谢两家的名望根基,也能偏安一隅。
优越的出身,良好的教育,美满的家庭,富足的生活,让他的母亲端庄优雅又温柔和善。
直到二十年前,变故突生,楚家被打成走资派,父亲不堪侮辱投湖自尽,母亲熬过了所有磨难等来平反,然而整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彷佛成了另外一个人,苛责冷硬独断专行,让人望而生畏。
良久,楚母摩挲着手腕上的老翡翠玉镯,哼笑:“她不是最有主意了。”
楚立夫不着痕地松了一口气,言下之意,端看阿瑜自己愿不愿意。
楚立夫离开书房,来到三楼,停在朝东南那间房前,抬手轻敲房门:“阿瑜,舅舅可以进来吗?”
他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便见外甥女楚瑜亭亭立在门后。小姑娘眉眼漆黑清亮,高鼻梁,红唇白齿,乌黑的长发凌乱披散,衬得皮肤雪一样白。
“舅舅。”楚瑜笑眼盈盈。
楚立夫声音温和:“陪舅舅说会儿话好不好?”
楚瑜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侧身让楚立夫进来。
房间很大,装修雅致。落窗前摆着一套米白色小沙发,甥舅二人落座。
“初七舅舅就要走了。”楚立夫摆出一幅拉家常的姿态来。
楚立夫并不生活在京城,二十年前,因家庭之故,刚刚大学毕业的他被下放到西南山区,在那里娶妻生子立业扎根。
楚瑜眼露不舍,纵然相处不多,但是她很喜欢这个博学儒雅温和的大舅舅。
留意着她神色的楚立夫一笑:“舍不得舅舅了,要不,你去舅舅家里住一阵怎么样?”
楚瑜倏尔睁大眼,愕然望着楚立夫,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客气话还是真话。
楚立夫含笑道:“你姥姥说让你自己做决定。”
“好啊。”楚瑜回地干脆利落。
不防她这么干脆,楚立夫一呆,他还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旋即他笑着点头:“那好,我待会儿就去和你姥姥说。”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有些事,舅舅觉得应该和你说清楚,你是个大姑娘了。”
楚瑜抬眸,眼看着楚立夫。
“舅舅那条件肯定没这里好,一开始,你可能会不大习惯。”楚立夫打趣一句,“当然基本条件还是可以的,不会让你住茅草屋。”
这里到底是首都,全国最繁华的城市。尤其楚家有钱,生活格外惬意。一家人住在几百平的花园洋房内,这是楚家原来的房子,平反后还回来,母亲花重金翻新装修得富丽堂皇,家里司机保姆一个不缺,处处讲究牌面。有时候,楚立夫觉得母亲种种行为彷佛是无法面对没落的现实,所以强撑起虚假繁华自欺欺人。
“我能习惯,”楚瑜点头表决心,“我没那么娇气。”
楚立夫含笑看着细皮嫩肉的外甥女,心想年轻人吃点苦头是好事。
“舅舅知道你可以的。”楚立夫表示了肯定。
楚瑜立时喜笑盈腮,露出这一阵来难得的愉悦笑容。
楚立夫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目光温柔。
*
确定要离开之后,楚瑜便开始收拾行李,忽然间掉出一张照片,飘飘荡荡打着旋儿落在地毯上,只见泛黄的照片上印着四张灿烂的笑靥:浓眉大眼的男人,温婉韵致的女人,怀里各抱着一个女孩,两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有七分相似。
楚瑜定定凝视着泛黄的全家福,神情渐渐恍惚。
二十年前,母亲插队宁市农村,认识了父亲,生下她们姐妹。一家四口的生活虽远不如现在富裕,却美满幸福。昏黄的灯光,厨房里忙碌的女人,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嬉闹的男人。楚瑜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忽尔,落下去,拉平。后来父母离婚,母亲带着她来到首都楚家。
“咚咚咚”
门外传来楚立婉温柔的声音。
那声音将陷于回忆中的楚瑜拉回现实,她飞快把照片塞进书包。
楚立婉端着一叠水灵灵的草莓进来,看见地上的行李箱,脚步一顿,心口也钝钝的。
“妈。”楚瑜低低叫了一声。
楚立婉勉强一笑,走了进来:“收拾东西呢。”
楚瑜嗯了一声。
楚立婉把水果盘放在小圆桌上,柔声道:“薄点的衣服不用带,到时候妈妈给你寄过去,东西带多了,火车上不方便。”说话间,楚立婉把楚瑜赶到一边,自己上手整理。
“擦脸的带上,听你舅舅说,山里的风刮脸,你仔细些。”
楚立婉一边整理一边温声细语地叮嘱:“去了那边,听你舅舅舅妈的话。缺什么打电话回来,妈妈给你寄……”
楚瑜神情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回到首都第二年,母亲再婚,而她留在了楚家。范家的继子继女乖张任性,母亲绞尽脑汁应付感化这对兄妹,再后来,母亲生了小弟弟,没两年又生了小妹妹。她们母女之间相处的时光便越来越少。
片刻后,楚立婉整理出一个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她抚了抚楚瑜柔顺的长发,慢慢地眼眶红了,长这么大这孩子从来没离开过她,如今却要去千里之外:“在你舅舅家暂且住一阵,不会很久的,妈妈很快就接你回来。”
若说之前,楚瑜对离开满怀期待,此刻却被不舍取代:“妈——”
“——妈!”一道黑影风一样的刮进来,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扑进楚立婉怀里:“妈妈,你快下去看看,我和湘湘堆了一个你。”
“你们又玩雪了。”楚立婉嗔怪,掸了掸他衣服上的雪粒子:“你看你,身上都是雪,回头感冒又要哭鼻子。”
小男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拉着楚立婉要往外走:“我们堆的雪人可漂亮了,你快去看看,看看嘛。”
楚立婉无奈,转脸对楚瑜道:“我下去看看,要不这孩子没完没了了。”
楚瑜微笑着点了点头。
楚立婉牵着小儿子走了,坐在屋里的楚瑜还能听见从走廊上传来的,天真漫烂的童言稚语,她短促地笑了下,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差一点,她就要说不走了。
楚瑜走到窗前,打开印花窗,银装素裹的花园映入眼帘,温婉柔美的女人带着娇憨可爱的孩子玩着雪。相隔不过十米,两边却像是被无形的透明的屏障隔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