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乐惧蛇,是直抵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永远忘不掉那条巨大的褐色花斑蛇缠裹祖父时的画面,还有祖父死时痛苦扭曲的惨状……
往后,即便只是一条小蛇碰到他,也足矣扼制他的呼吸,致使他惊骇失色,双腿发麻,动弹不得。
摇光的出现顿如黑暗中拨云散雾而现的星月,一瞬明亮,指引他脚下的路。
忘乐脚趾动了动,发紧的喉头挤出一道沙哑的呼唤:“烟岚......”
“别动!”摇光紧张万分制止他,但她没敢出声,只动了动唇。
因为那青蛇是有毒的竹叶青,若是乱动,谁能料这蛇会不会受惊张口咬他。
忘乐看懂她的唇语,霎时绷住了腿,莫敢再动分毫,身子几乎僵麻木了。
摇光轻巧快步靠近,再动唇语安抚他:“莫怕,我这就来帮你。”
说罢,她弓着身子,缓缓朝他腿下伸手。
忘乐恍然回了些神,这才后知后觉她要做什么,急忙小声制止:“走开!这蛇有毒!”
摇光不睬他的话,聚精凝神紧盯着缓慢爬行的竹叶青。待蛇头从忘乐小腿后方探出来,朝向她面前时,摇光伸手如电,瞬间擒住青蛇的脑袋,手指掐紧蛇头。
青蛇开始不住挣扎,扭动着将忘乐的腿缠得更紧。摇光内力一震,即刻将手中青蛇震晕,待蛇身软下来,再迅速拽离忘乐的小腿。
拽出后,摇光另一只手赶忙握住蛇尾,将蛇身三下五除二地盘成几圈,打个结扔地上。
摇光拍拍手,松了口气,仰头对忘乐说道:“小蛇已被我震晕,待会儿我喊人将它弄走。”
忘乐怔然看着她,方才她连贯快速地捕蛇,动作干净利落,神情毫不惧怕。这样的她比男子更勇敢更果断。
摇光见他始终愣住未言,是惊魂未定吗?
为安抚他恐惧的情绪,摇光像个长辈似的扬起一抹和蔼的善笑,拍拍他肩头:“青蛇已经离开你身上,没事了。”
这般仰头说着,适才发现他身高早已超过自己。
摇光不禁感慨,六年捻指而过,他眨眼已成长为十四岁的少年郎了。
朗朗星眸,昂昂身姿。
他虽长大了,可始终难释怀对蛇的恐惧,她推断与他曾中过的蛇毒有关。童年的恐惧深埋心底,扎根难除,恐怕会伴随他一生,除非将心结解开。
她曾问过忘乐关于蛇毒的由来,估摸可能源自她母亲体内的毒素,许是他母亲怀他时中了蛇妖的毒,这毒再扩散至胎儿体内。
但忘乐对蛇毒一事始终不肯言半句,她便再也没问,可今日见他无助惕然的模样,委实心疼又无奈。明明他武功了得,就算一掌击毙十条蛇都绰绰有余,却因本能的恐惧而败给了一条小小的竹叶青。
她突然想了解关于蛇毒的前因,如此才能帮他彻底除去心中的恐惧。
“别怕啊,只要我在,什么蛇鼠鬼怪都伤不着你。”摇光继续试图安慰他。
只要她在......她竟要保护他,说得如此自然而然。
忘乐将她的话一一攒在心间,他眨眨眼,张口欲言,却又落回口中。
忽觉自己很没用,一条小蛇就使他方寸大失。
摇光见他眉头皱得深,小心翼翼地问:“还害怕吗?”
忘乐将她担忧的神色看在眼里,伸手覆在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背上。她的手很软也很暖,直暖进他心里,僵麻的躯干舒缓了大半。
他反问:“你不怕吗?”
他的手像浸了冬泉般冰凉,摇光下意识反握,两手想帮他搓暖。
她佯装心有余悸道:“你不说还没事,这一说就鸡皮疙瘩满身撺。”
“不过……姐姐厉害吧!”摇光笑嘻嘻逗道:“所以呢,往后听姐姐的话,管你一生平安如意,这可比来庙里烧香更管用。”
忘乐望着她,第一次觉得有人的俏皮话生动得像能看见她的表情一样可爱,如同她灿烂的笑靥。
他想……他想将这笑护好,最好能一辈子都见着如此美好的笑脸,温馨如晨曦,灿烂似骄阳,穿破冰层映入心底。
曲烟岚救了他两次。
报答救命恩人有什么最合适他的方法?
忘乐思来想去,琢磨出一个好办法:倘若将她一辈子留在身边,便可慢慢报答了。
***
是夜,酒庄内摇光的寝屋传出断续声响,细细辨听,她正急促喘气。
“呼......哈......”
片刻后,归于沉寂。
屋内,摇光仰躺在床上,胸口起伏不歇。她目光几分呆滞,盯着帐顶,思绪仍沉浸方才梦中。
但那不是梦......是她曾亲身经历的焚仙盘的痛楚,如今屡屡在梦中追忆。
平复些许,待神思清明许多,她掀被下了床。
行至圆桌旁,倒满一杯茶,咕噜噜一饮而尽,却还不够解渴,再饮三四杯,方才足够。
摇光又抬步至梳妆台前,即便窗外月光皓亮,也瞧不清镜中模样。
她指尖轻捻,微微火光泛起,她朝柱上烛芯弹去。烛火瞬暖,满屋骤亮。
镜中清晰地映照出一张娇俏的少女脸庞。
忽而,烛光明暗交错间,面容突生变化。此刻,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她曾经的模样。
月眉浮影,明眸善睐。昏暗光影也掩盖不住她的妍姿丽貌。
望着镜中映照出的模样,摇光不由伸手轻碰面颊。
许多年未曾显现过自己真实的样子,她都快以为自己生得就是曲烟岚的五官,一个瞧着十分天真又无忧无虑的少女。
摇光未曾与曲华表明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曲烟岚,一为自己修养魂魄,日后重塑肉身;二来是替曲烟岚孝敬曲华,也算报恩。
“烟岚?”屋外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摇光两眼一眨,镜中面容陡然再变,恢复了曲烟岚俏丽无邪的容貌,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几分动人天真。
“烟岚?可是醒着?”屋外之人再问。
声色介于清亮和低沉之间,宛若风拂幽谷,雨落竹林。
摇光看向雕花木门,月光将来人的身子映成了剪影,照在门布上——那是忘乐,如今十四岁的他,身量早已超过她半个脑袋了。
摇光知道,若她没吭声,忘乐会一直守在门外等她回应。以往她做梦喊出声,他就曾在外守过整夜,直到确保她无恙他才离开。
单这闷不作声地守门,摇光觉得他有些傻,却又琢磨不透这人。初来之时的忘乐和如今截然不同,冷漠又疏离。如今虽然面上看起来依旧凉得像布了霜,但起码他会主动关心她了。
摇光心想,忘乐大概性子使然,所以话少,多数时候只做不说,瞧着就冷了些。
“我没事,你快回屋睡吧。”摇光冲门那儿回道。
“方才听得你大叫,可又做了噩梦?”门外人追问。
焚仙盘的痛可是生生剥鳞焚骨般的痛,如今仍记忆犹新,梦里痛喊出声也不奇怪。
摇光却只轻描淡写带过:“嗯,是做了个不大好的梦。”
屋外良久没了声音,摇光以为他已经离开,正要起身回床榻。
“我有一事同你说。”忘乐又起了声:“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去不了岳平寺,约莫十日后回来。”
打从忘乐来到酒庄,曲华也会每年祭拜时携他一道去寺庙。
摇光脚步一顿,对他的话几分疑惑。曲华说忘乐是遗孤,没有亲人在世,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酒庄,这远门是要去何处?
摇光犹疑稍刻,扯下衣架上的披风裹住身子,去开了门。
门方打开,本侧着身看向高空半月的忘乐立马收了视线转过身来。一双黑眸一瞬不移地紧盯她,似发着光般要将她瞧个透亮。
他白皙的脸庞在月光下越发干净剔透,真个是白釉瓷般的肌肤。
“你又发呆?”
忘乐的声音拉回摇光的思绪,她抽了抽鼻头,笑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嘛!”
忘乐无奈她的理由,伸手帮她拢了拢披风,顺势系上带子,一边说道:“入秋夜里凉,恐寒气侵体,出门该披毛氅。”
摇光两手垂在身侧,任由他帮自己倒腾着,说道:“毛氅是冬裳,这几日不过入秋,也凉不到哪儿去,这会儿就披上了氅子,等到了雪天要穿什么才保暖?”
忘乐系好带子,视线移回她脸上,颇为认真想了想:“那就披两件毛氅。”
“......”摇光知道他从不开玩笑。
她忙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我身子骨好得很,从未生病过,你可是三年就病了两次,第二次浑身烫得跟烙铁似的,可把爹爹吓得脸惨白手发抖。所以你出门才该注意保暖,最好备件袄子在包袱里。”
听着摇光句句叮嘱,忘乐将她这么静静看着,藏在长睫阴影下的眼眸辨不出明暗。
“好,听你的。”他欣然接受她的好意。
摇光忽有些不明白,头两年她还捉弄过忘乐,他却从未记仇,如今竟还独独对自己言听计从。
“忘乐。”摇光仰着脑袋。
忘乐睇看她,默然等下文。
摇光轻轻一笑,踮起脚尖凑上前,眨眨眼:“喊我一声阿姐呗?我比你足足大两岁,你却从未这般唤过。”
她本心血来潮开个玩笑逗逗他,谁知忘乐像吓着般,眼睛倏然瞪大了几分。
看着面前不过一尺距离的甜美笑靥,好近......
近得能看清她眼中映出的星月,还有星光中的自己。
忘乐身子下意识后退了些,微侧过脸,借用房檐的阴影遮掩面上的羞窘。
“比我大也不一定得那般唤。”他偏不说出阿姐二字,又补了句:“烟岚唤着顺口许多。”
摇光听得他磕巴了一句,睡意瞬间全无,心情也好起来,嘴角带笑。
忘乐瞧她这熟悉的坏笑模样,许又在打着什么捉弄他的心思。往常有时间陪她闹腾,今晚着实不行......
“天光未亮,早些回屋补觉吧,我也回去歇息。”忘乐不等她回话,说完转身就离开。
“嘿?你倒是来去随心。”摇光朝他身后嘟囔一句,对他翻书般的变脸倒也习以为常。
见他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摇光转身进了屋。秋夜的确凉,尤其现在是凡体肉身,再怎么好的身子骨也怕冻。
而拐角廊道内的忘乐却停下了脚步,听见关门声,回身走一步瞧了瞧,确认她已入屋,这才转身朝自己屋走去。
*
回到屋中,烛火通明。
屋中已有两人,一位是满头银发却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端坐着品茶。
还有一位身长体瘦的中年男子,在屋中来回踱步,显得些许焦急,正是酒庄庄主曲华。
见忘乐回来,老者放下茶杯,站起身,沟壑纵横的脸上堆着慈笑。
“少主回来了。”他道。
曲华忙上前两步,急急问道:“烟岚如何?”
方才他也听到女儿隐约传来的叫喊,不免担忧。本要去看看情况,哪想忘乐一听见动静就赶忙出了门,曲华只得按捺心中的忧虑留在屋中。毕竟忘乐的身手比他好许多,即便女儿真有什么事,他着然插不上手。
忘乐淡声回道:“无碍,只是做了个噩梦。”
曲华听言放下心来,遂回到之前中断的谈话,问道:“你们是待清晨天亮出发?还是打算今晚就走?”
忘乐道:“即刻出发。”早去可以早些回来。
曲华点点头,转身朝老者行了个礼:“马车已为老师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董州龙拱手道:“这些年为了帮我护好少主,劳烦曲华颇费心了。”
“使不得啊老师!”曲华忙两手拖住他双臂,将他抬起身:“老师的嘱托,曲华当是竭尽所能去做,只怕自己所做未能称老师的心,怎能让老师说出费心二字,当真使不得这礼。”
话虽这么说,董州龙还是坚持给他行了个礼。
三人乘坐马车至酒庄大门外,曲华下了马车,同车夫叮嘱了几句,正要转身离开。
“曲庄主。”忘乐忽而拨开布帘将他喊住,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烟岚今年满十六。”
曲华一愣,不知所以看向他,顺着话,点头道:“是,冬至过了就满十六。”
忘乐也是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轻声说道:“已到婚嫁之龄了。”
*
直到马车的哒哒声早已消失,影子淹没在尽头山林里,曲华才拉回视线。
细细琢磨忘乐方才两句话的关联,曲华一边踱步返回庄内,一边自言自语:“莫非他想帮我闺女寻个好人家?”
恰时,天边渐亮,金轮跃出,将墨空染成层叠橘霞。
曲华停下脚步,眼中映满曦光,笑得愉悦。
他口中轻念:玉儿,一晃十六年,咱们的闺女长大了。她竟早已到了婚嫁之龄,我却未有觉察,还想将她护在身边,你若在,定会取笑我碎念我。
*
而早已驶出酒庄的马车内,忘乐掀开车上的窗帘望向远处山林。
朝阳在他漆黑的眸间缀满细碎金光,微眯的眼泄露淡淡笑意。
董州龙看出他心情不错,笑问:“少主方才那么问,是打算迎娶烟岚姑娘吗?”
忘乐身形未动,只是斜睨了他一眼。董州龙虽年纪大,却有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能将人心思洞察透彻。
忘乐未否认也未肯定,神色有些复杂,复又望向车外山林的日出景观。
董州龙知他所虑,便道:“少主已满十四,明年便可娶妻,届时一切应该尘埃落定,少主无需过多忧虑。”
忘乐仍未回话,眼底聚起一抹愁色。倘若真能如此顺利,他又何必藏于此处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