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令一妻三妾,感情深厚的原配妻子十年前过世,正妻之位就一直空着。谢家一门三杰三位公子,大少三少是嫡出的亲兄弟,谢珺这个二少爷则是大姨太所生。
谢公馆是新式洋房,除了主宅别墅,还有两栋配楼,大姨太爱清静,住在南面那栋小楼。谢珺不紧不慢穿过一道长廊,插在大衣口袋的手,握着袋中一个小小的硬物,指腹轻轻摩挲着。
才刚刚走到母亲房门口,便隐约闻到檀香的味道,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他的母亲梅芝兰,正跪在佛龛前,敲着木鱼念经。
他用口型示意屋里的佣人离开,自己在屋中央的红木圆桌前坐下,轻手轻脚倒了杯茶水,耐心地等待母亲念完这场经。
约莫过了半刻钟,梅姨太终于放下了木鱼。谢珺走过去将母亲扶起来。
梅姨太用手捶着膝盖,柔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出个声。”
谢珺笑说:“已经一会儿,怕打扰你和菩萨说话,就没出声。”他扶着母亲在桌旁坐下,给她斟上一杯茶水,“这几日我不在家,您还好吧?”
梅姨太年轻时是谢家的丫鬟,被谢司令醉酒宠幸后,怀上了江家二公子,从丫鬟变成了姨太太。她年轻时算不上美人,如今年岁已长,就更只是一个模样普通的妇人,不过生得谢珺这个儿子,模样却意外得俊朗出众。
虽然并不美丽雍容,但或许是常年信佛的缘故,梅姨太有种看着令人舒适的淡然温和。谢珺身上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约莫就是承袭于她。
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儿子:“你公务忙,就不用常回来看我。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好儿子,我在家里怎会过得不好?”
谢珺说:“我是担心你刚刚来南方,又正好遇上入冬,适应不了这边的气候。”
梅姨太笑说:“我少时也是在江南生活过的,那时候咱们做丫鬟的,连炭都烧不起,还不是过来了,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还有适应不了的。”
谢珺说:“最近天气变好了些,让禾儿陪你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小心身子闷坏了。”
梅姨太点头:“我晓得。”又说,“你回来看看我就好,别在我这里待久了,多去和你父亲说说话,他现在这么器重你,你可别教他失望。”
谢珺说:“您放心,不会的。”
在他起身离开前,梅姨太又道:“我听说你父亲正在为你三弟张罗婚事,等季明成了亲,就该操心你的事了。玉芸走了快两年,你也是该再娶个妻子了。我如今这个年纪,身子也不算好,还不知有多少活头,可别让我闭眼时,都没抱上孙子。”
谢珺笑着柔声说:“妈放心,我有替自己打算,等三弟办完婚事,我就给你娶了个漂亮的儿媳妇进门。”
梅姨太闻言,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谢珺在母亲温柔的凝视中起身:“那我去父亲那边了。”
梅姨太点头,目送他出门。
到了门口,他拿出两枚大洋放在禾儿手上,低声对她道:“好好照顾我妈,要是这边缺什么东西,她自己不提,你及时告诉我。”
禾儿道:“二少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大姨太的。”
楼下传来女童银铃般的笑声,谢珺低头看去,是小花园里,三弟谢煊正在陪侄女眉眉嬉闹。
南方雨水多,即使是入了冬,三天两头也会来一场绵绵不绝的雨。前段时日那场雨就一连下了好些天,也不大,淅沥沥,却总不见停,太阳好像走丢了一样,许久不露面,屋里屋外都是湿湿冷冷的。
好在这两日雨终于停了,太阳也总算回来。
谢家的小小姐眉眉是北京城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四岁,身子弱,不习惯南方这样的天气,前段日子,一直咳嗽,大少奶奶傅婉清自然不敢把她放出来,今日出了太阳,才终于带她来了小花园玩耍,正好遇上喜欢的三叔回来,小丫头闹着要谢煊陪她放他之前为她做的小蜻蜓风筝。
这会儿一大一小已经玩上了。
谢煊把小孩子抱在怀里,让她握着风筝线轴,自己在花园里绕圈小跑。今天有徐徐微风,那彩色的纸蜻蜓,很快飞向了空中。
眉眉昂头看着在半空飞翔的风筝,乐得咯咯直笑,白皙的双颊,染上两团欢喜的红色。
傅婉清站在屋檐下安静地看着两人玩耍。她还很年轻,只得二十多岁,此时穿着绿锦缎镶金边的袄子,脖子上围着貂绒围脖,双手插在宽袖子里,像是很怕冷的样子。
她五官很大气,生得极美,是北方女子的长相,气质雍容清雅,显然出身高贵不凡,只是那双眼睛里似乎藏着些化不开的忧愁——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想来总是忧愁的。
“哎呀!”谢煊怀中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叫了一声。
原来是彩色蜻蜓风筝挂在了院子里那棵法国梧桐上。
谢公馆的花园自然是大的,但是对于放风筝来说,还是有些不大方便,院子里那几棵树,总是有点挡住风筝想要遨游天空的野心。
谢煊扯断手中线,笑道:“没事,三叔去给眉眉拿下来。”
说罢,将臂弯中的女孩儿放下来,揉了把她顶着双髻的小脑袋。小家伙穿着厚厚的水粉色袄子,站在地上像只圆圆的团子,睁大眼睛昂头看着高大的男人朝法桐走去。
谢煊还穿着军装,他将枪套和皮带解下来,放在地上,搓了搓手,准备直接上树。
婉清见状忙道:“这么高,太危险,让听差拿梯子来吧。”
谢煊头也不回道:“不用。”
他军靴未脱,两步上前,一脚蹬上粗大的树干借力,趁着身体往上时,抓住了一根粗枝,再一个翻身,顺利跃上了中间的树杈。
这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秒,人已经站在树上。
站在原地的眉眉,兴奋地拍手:“三叔棒棒。”
谢煊笑着朝她挥挥手,小心翼翼摘下挂在枝头的风筝,然后直接从两米多高的树杈跳下地。
眉眉兴奋地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
谢煊弯身,将风筝递给她。小孩儿欣喜地接过来,仔细检查了没损坏,才笑眯眯地抱在怀中。
婉清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手,道:“有点凉了,三叔还有公务呢,玩这么久够了啊,咱们进屋歇会儿去,下午妈妈再带你出来玩。”
小姑娘撅起嘴巴,有点不乐意。
谢煊拾起枪套和皮带,蹲在她跟前,笑着柔声道:“眉眉乖,在外面玩太久会着凉的,一着凉就要喝黑黑苦苦的药,你忘了吗?”
眉眉前段时日生病,每天被妈妈灌汤药,吃了不少苦头,闻言赶紧乖乖点头,又张开手臂让他抱。
谢煊单手将小侄女抱起来,把她托在自己结实有力的手臂上,跟在婉清身后往母女俩居住的北配楼走。
母女住得是二楼的套间,西式的设计,大方典雅。外间的起居室,铺着花草纹波斯地毯,红丝绒沙发上搭着白色镂空的针织沙发巾。
壁炉里的烧着炭火,谢煊将怀中小姑娘放在沙发上,吩咐屋子里的女佣:“给壁炉里再加些炭。”
婉清走过来将女儿的围脖稍稍松开,笑说:“哪里有那么冷?”
谢煊道:“你和眉眉没离开过北京,乍一来到南方,肯定不习惯的。这边冬天是湿冷,还总下雨,冷起来能浸到骨头里。上海又不用地龙和火炕,在外面动着还好,一进屋坐下来就不行,壁炉的火可不能断了。我回头再让人给你们这屋子装上热水汀。”
婉清说:“一开始是不大习惯,想着江南应该很暖和,刚过来就没太注意,让眉眉一个月着凉了两次。以前在北京城,冬天下雨是稀奇事儿,来了这边才晓得,冬天的雨也能一下好几天,衣服总干不了,得在炉子上烘。不过这边冬天景色倒是不错,到处还能看到绿色,花儿也多,不像北京城,一入了冬,树木落叶,花草凋零,连紫禁城里都是光秃秃的,萧瑟得很,也就是下雪的时候才好看些。”
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恍然。她是旗人,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母亲是亲王之女,父亲曾是二品大员,自己从小被人叫格格,小时候是紫禁城的常客。可大清亡了,时代变了,往日种种便成了旧梦。
好在当年父亲有远见,知道满清已经是日暮西山,让她嫁给了北洋军官之家。大清没了,谢家却如日中天,虽然丈夫过世,但她在谢家仍旧还是正儿八经的大少奶奶,过得依然是人上人的日子。
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煊道:“华亭那边的凤凰山景色不错,等开了春,我带你们去踏青。”
婉清笑:“你这么一说,我就开始期待明年开春了。都说江南春色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文人夸大其词。”
谢煊蹲在眉眉面前,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等开春了,三叔带眉眉去山上抓蝴蝶好不好?”
眉眉眼睛笑成月牙儿,用力点头:“好。”
谢煊从小人儿的眉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他微微一怔,不过片刻又回过了神,站起身道:“大嫂,我使署还有公务,就先走了,你好好照顾眉眉和自己,过几日再回来看你们。”
说完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眉眉,三叔去做事了,下次回来给眉眉带糖葫芦。”
眉眉纯真的眼神里,写满依依不舍,但还是乖乖点头,举起手对他挥了挥:“好的,三叔再见。”
婉清送谢煊到门口,笑着说:“我和眉眉来这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城市变了,屋子变了,但屋子里的人还是这些,没什么不习惯。你刚过来公务繁忙,别操心我们的事。”她顿了片刻,声音又低了几分,“穿军装打仗的人,生死是常事,你大哥的死,不能算在你头上,你不要一直跟自己过不去,这两年你为我和眉眉做得够多了。可你也要知道,我们到底不是你的责任。”
谢煊微微垂着眸子,默了片刻,轻笑道:“眉眉是我的侄女,大哥不在了,她当然是我的责任。”他回头看了眼沙发上已经开始自得其乐的小孩,道,“况且,我是真心希望眉眉能够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婉清笑:“说起来家里就只有眉眉一个孩子,是有点孤独。父亲不是在张罗你的婚事么?等你成家给眉眉生个妹妹弟弟给她作伴,我看才是最好的。”
谢煊也笑:“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