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有四处,东南西北各一,巍峨雄伟,内有精兵良将,和无数精巧兵器。
城外还有护城河,有效阻隔了勤王军的进攻。
元英睿本想依靠那弓·弩出其不意地让元瑾瑜死于阵前——箭头有火·药,就算没射中他致命之处,冲击时的爆破也足以让这个人死亡。
一年多的时间,无数良匠的辛勤制作,失败的次数压根数不清。
元英睿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弓·弩和箭矢其实是他准备用来袭击元瑾瑜的。但也没关系,这样神奇的东西,留在最后也可以。
却没想到,一箭都没射中。
人力不能及的距离,除了他以外,怎么会有另外的人能办到?
难道真的是老天护佑着他吗?元英睿在昏迷前这样想着。
呵,贼老天!
他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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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之后,终归会分出胜负。
胜者为王败者寇,踏在尸骨上的结果,不知道到底是谁赢谁输。
元瑾瑜带着勤王军进了城。
尸首遍地,箭矢斜乱,血流如溪,门窗紧闭,一片惨然萧瑟之景。
他脸上除了激动,还有疲惫。
“我回来了。”元瑾瑜说道。
顺着街道往前,内城城门顶上那巨大的金铜巨兽展露着它的肃穆。
元瑾瑜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满地疮痍。
都是他的子民,都是他的百姓,死伤无数,又哪里算得上是真正的赢家呢?
可他面上不能显露怜悯和哀叹,眉心一皱即平,元瑾瑜正了神情,右手高举,大声喊道:“杀——”
其后跟随他的人齐声呐喊:“杀——”
“诛杀逆贼!肃清朝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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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纪越脱力地摔到了地上。
那一刻,有一股轻柔的风托在了他身下,缓冲了一瞬。
纪越视线向上,歪着头看那高高的楼阁,顶端似乎坐着一个人。
换了青色的衣裳,晃着腿,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羊腿,烤得焦脆,吃得开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黎白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距离遥远,二人对视。
纪越微微一笑,再然后咧嘴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畅快,声音没过多久后转成了哭腔,带着呜咽和委屈,眼角落了泪。
两条街外的某一处府邸,是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记忆里是温暖和煦,现实里清冷血腥。纪越好像看见了奶奶、父母、妹妹,鼻尖却嗅着凛冽的腥味。
“我回来了,你们看见了吗?”他颤着声音,盯着不知名的高耸宫殿。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瓦片,反射着模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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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在为论功行赏兴高采烈着,高层在为后续的事宜准备着,纪越换了药,包扎好了伤口,拎着食盒到了城外青山。
他如今已经是剑不离身了,便是连睡觉都放在一侧。
无人看顾,这处早已生了野草野花。初春时节,刚下过一场小雪,山上显得有些冷。
“刚回来,来看看你们。”
纪越将食盒放在地上,蹲下来跟他们说话。
坟茔没有修葺,周遭长了不少黎白给他带去的浅黄色花朵,一丛丛的,透着清香。
纪越:“元英睿和纪茹雪败了,一个被我重伤,躺在那里等着人医治。一个试图逃离京城,混在出宫的宫女里,还没到城门,就被人逮住了。”
他说话时呼出来的白气消散在空中,鼻尖泛红,露出来的耳朵也逐渐多了些冷意。
“山上有点冷,奶奶的腿还好吧?”纪越从食盒里拿出一小壶酒,“我带了酒来,往日里总要小酌两杯,这些日子没喝到,奶奶肯定馋了。”
想起以往,纪越轻笑:“一个老太太,喝酒这么凶,连我同窗都知道。你不知道啊,有一日,敏泽来问我,说是他母亲来纪府拜访,结果留宿了。一问报信的人,这才知道,是跟奶奶喝酒喝醉了。”
他脑海里涌现了老小孩儿似的老太太,正抚掌大笑,揽着纪朝雨跟她说“你看啊你哥哥酒量可真不随我”。
那是一年的中秋夜,月圆,一家人在葡萄架下赏月。
纪越温和地笑着,将酒水轻洒在地面。
“我最近酒量练出来了,能喝不少呢。”
烈酒入喉,纪越喝完了剩下的半壶。他眼神清澈,毫无醉意,比曾经好了太多。
“天冷,御寒还是要喝两口,跟他们混得久,也就习惯了。”
说了好一阵子话,告诉他们自己这半年多来过得怎么样,都经历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好玩的。
末了,纪越站了起来,他轻声道:“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能把你们都带回去了,安置在祖墓里,让罪人忏悔,让你们恢复名誉。
纪府不是元瑾瑜为向纪茹雪泄愤,转而灭门的。而是元英睿这人,联合纪茹雪,对他们下的杀手。
纪茹雪好歹明面上是出身纪府,纪家嫡系旁支里出息的都在京城,没了他们,也还有其他的助力。为了纪茹雪的名声,为了这个“皇后”的名声,元英睿对外告知的,是元瑾瑜派人杀了纪府四人。
为此,元瑾瑜当初还专门找了纪越一趟,言辞恳切,讽刺元英睿卑鄙无耻。
不过元英睿和纪茹雪的下场也注定了。弑君,篡位,伪造遗诏,诛杀大臣……
不是死亡,就是幽禁。
纪越:“他们没有被幽禁的选择,只能死亡。”
·
深夜。
近日来,元瑾瑜跟众人商讨对元英睿的惩罚。
部分人支持宣读他的罪过,并杀了他以示天下;
部分人认为不能杀皇族,幽禁即可;
部分人觉得应当将元英睿一系尽皆下狱;
部分人……
说来说去,就吵了起来,最后乱作一团。
元英睿自那日被纪越一箭穿肩,便伤重昏迷,一直未醒。
纪茹雪逃跑时被人发现,现今被关在元英睿隔壁。
因为对二人的处置方案一直未谈妥,又考虑到元英睿没有意识,元瑾瑜派了人去查之前半年来涉及到的冤屈之事,该抓抓该拿拿,该下狱下狱。
一切等待最后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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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天,走道处悬挂的灯笼来回晃动,烛火在里面忽小忽大,有些看管不及又漏风的地方,豆点大的光亮忽地就灭了。
值班的侍卫和宦官宫女,手里拎着严实的宫灯,隔绝了风,照亮着脚下的路。
黎白今日着了白衣,点缀着银色的线和刺绣,月光之下,偶然反射出一点点银光。
他在这皇宫内走着,闲庭信步,毫无紧张怯懦,如同在自己家里闲逛。
迎面走来的一班侍卫似看不见他一样,直直地向前走着,到了路口,偏离了自己的路线,拐去了另一个方向。
黎白背着手,上了台阶,到了廊下,顺着这走道往前。
门窗紧闭,里面透着烛火的光亮,黄色,带着暖意。
旁边也是如此,常人在此,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慌乱的脚步声。
门口都站着不少的侍卫,手搭在刀柄之上,庄重肃穆,毫无困意。
黎白并无一丝遮掩,他径自向元英睿的门口走去,行走间月华照耀着,透出点点浅白色。
“吱——”寂静深夜,门被推开的时候发出了声音。
无人有反应,侍卫没看见人,没听见动静。
黎白进了屋子,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药味,苦涩难闻。
烧着足量的炭火,格外热。
元英睿赤·裸着上半身,右肩处是不断渗透出来的血液,纱布、伤药,没有能止住这伤势的东西。
黎白轻轻弹指,所有人蓦地闭上眼睛,缓缓倒在了地上。
他手指轻动,无形的力量抓住了元英睿的一侧肩膀,直接将他拽了下来!
黎白转身朝着纪茹雪那处而去。
两个屋子之间有一扇门,元瑾瑜限制了纪茹雪的活动区域,却没不让她见元英睿。
也许见到了这样的元英睿,她会更加的绝望。
——这是她唯一的依靠。
元英睿被拖在地上,跟随着黎白到了纪茹雪的房间。一路磕磕绊绊,黎白毫无怜悯之意,不曾耗费半点灵力替他悬空,只当是拖了一根木棍。
·
纪茹雪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曾经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人,不仅生在纪府,就算后来她跟纪朝雨的事情发生了,她还是没有变成普通人。
反而被元英睿娶作了二皇子妃。
二皇子,跟六皇子争夺皇位的有力人选。老三无心老四跟二皇子一队的,老五出了意外死了,老七老八都是不中用的。
剩下的人要么没什么助力,要么没什么能力,只能选择退出或者依附元英睿跟元瑾瑜。
这是二中其一的概率,纪茹雪觉得元英睿能赢。
他名声在外,赈灾、党羽、实力处处在元瑾瑜之上,只有一点,元瑾瑜的母妃是周贵妃,她哥哥是周敖,掌握着军队。
而元英睿的母妃只是一个宁妃,家里没什么能提出来说的。
反而是她,嫁给了元英睿以后,凭借她穿越的身份,给元英睿出了不少的主意,送给他不少的先进技术。
可惜了,好多东西现在没能力生产。
纪茹雪窝在床上,头发披散着,她蹲坐在被子里,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低语。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答案。
元英睿突然要起事逼宫的时候,纪茹雪也很诧异。可是那会儿计划周密,一切都很妥当。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们顺利地成为了皇帝和皇后。尽管有大臣不满,提出了质疑,那也没关系。
暴力机关,只要拥有暴力,还怕什么呢?
她曾经喜气洋洋,只觉得这一趟穿越太值了!
我当皇后了!我居然当皇后了!纪茹雪连睡梦中都是笑脸。
一个普普通通连工作都找不到的人,居然能在这里体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
什么落后,只要你有权力,千百万人受你的指令,你还怕什么呢?
“为什么会成现在的样子?为什么?”纪茹雪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
她神思涣散,不愿意面对现实,把自己堆在被褥里,什么都不想听不想管。
连去看元英睿都没心情。
“因为你是外来者,因为元英睿是扰乱者,”黎白推开了两个房间之间联通的门,回答了纪茹雪的话,“因为你们的存在影响了这个世界。”
他走了进来,找了椅子坐下。
元英睿被拖进来,停在地上,悄无声息。
“外来者?扰乱者?”纪茹雪顺着他的话重复。
片刻后,她才察觉到黎白的存在。
纪茹雪瞪大了眼睛,扭头看黎白:“你是谁?”
她的目光被瘫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宫女们吸引,纪茹雪:“你把她们怎么了?!”
像是刚发现这件事情的样子。
黎白:“没死,别咋呼。”
元英睿的血流在了地上,形成了一道路线。
纪茹雪扑了下来,跪在他身边:“你把他怎么了?!”
她呼唤元英睿,却没收到任何回响。
黎白微微低头,看着地上这两人。
他嗤笑:“就这样的人,居然扰了百万人的因果?”
他不屑地笑着,似乎在讽刺什么。
纪茹雪惊恐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是元瑾瑜的人!”
黎白:“我不是。”
纪茹雪想到刚才他说的话,瞳孔扩大,她惊叫:“你知道我是穿越的?!你怎么可能知道!”
黎白:“奇怪了,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纪茹雪:“怎么可能有人知道穿越……我明白了!你也是穿越的人!”
黎白想了想,按照这个说法,不界定穿越涵盖的范围,那他好像确实是穿越者。
黎白:“唔,你这么说,也没错。”
纪茹雪在地上蹭了两步,想到黎白身边:“既然这样,那我们是一路的啊!你救我出去!你救我出去好不好?”
对上她渴望的眼神,黎白摇了摇头:“我不。”
纪茹雪受到了刺激一般,她拍打着地面,喊道:“你怎么能不救我?我们才是一样的人!你不能这样!”
黎白动了下手:“啰嗦。”
下一瞬,纪茹雪定在了那里,无法发出声音,更无法做出动作。
他手指轻点,元英睿一直止不住的伤口结了痂,人也苏醒过来。
仰躺着的他,入目便是房梁,其上雕刻绘制彩画,在烛火下也是格外好看。
歪了歪头,纪茹雪跪坐在一旁,元英睿心里有些诧异。
他正要说话,就瞧见了不远处坐着的黎白。
“你是何人?”元英睿蹙眉问道。
他记得,自己在城墙上……记忆回笼,元英睿呼吸一窒。我受伤了?那现在是在哪里?元瑾瑜胜了?
黎白再度弹指,纪茹雪身上的禁制消失,她瑟缩着,挪到了元英睿身边,害怕地看着黎白。
元英睿:“茹雪?”
纪茹雪双手着地,蹬着地往后退,直到元英睿后面,远离了黎白,这才停下动作。
“人醒了就好。”黎白站了起来。
元英睿胳膊肘撑着地,想要坐起来,但牵引都了右肩的伤口,他下意识地“嘶”了一声,挺起来的半身又落了回去。
纪茹雪抱着膝盖,只惊恐地看着黎白,紧闭着嘴,丝毫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月华从门窗的泄了进来,一地黯淡的光芒,源源不断地出现在黎白身后。逐渐明亮起来。
他走了两步,到这二人身前三尺的距离。
黎白右手缓缓伸开,月华从地上一点点飞了起来,落到他手上,渐渐凝成了一把剑的模样。
剑尖斜指向地面,不断飞来的月华使得这虚空之剑愈发凝实。
元英睿色厉内荏道:“你要做什么?!弑君吗?!”
他试图找援手,却见地上躺了一堆,没有任何人有丝毫的反应。
黎白提剑向后,凝神看去,三息过后,他猛然砍向地上的两人。
纪茹雪吓得闭上了眼睛,头埋在了膝间,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元英睿目眦欲裂,眼睛反而瞪得更大,直面了这散发这淡黄色光芒的剑。
一片静寂。
纪茹雪的心脏跳动极快,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呼吸急促又粗重。等待了许久,浑身打着冷颤,却发现自己还活着。
她微微地抬头,从缝隙间朝前方望去,那个突然出现的白衣恶魔居然不见了?
她吸了一口冷气,只当黎白是在其他的位置,胆怯地扭头看了周围,直到发现真的没了踪影,纪茹雪才松了气。
“啊对,元英睿!”她想起来这里还有另外一人,慌忙朝地上看去。
元英睿双手捂着眼睛,刚才那月华之剑砍下的时候,他眼前一片夺目白光,像是深深地劈进了他脑子里。
“元英睿?”纪茹雪小心翼翼地唤他。
元英睿:“我看不见了。”
纪茹雪大惊失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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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瑾瑜力排众议,决定幽禁元英睿和纪茹雪,将二人逐出京城,命他们守着皇陵。
很多人反对,但是他并不接受。
纪越沉默地站在朝堂之上。
等结束后,元瑾瑜宣他去到书房,打算宽慰他,跟纪越讲述他的苦衷。
元瑾瑜知道,纪越亲人于那夜被逼而死,事后又被盖上了污名,连尸首都找不到。
他提出,为纪府平反,之前遭到元英睿压迫的纪家子弟全部官复原职,并给出补偿。
他提出,封老太太和宁娴雅作诰命夫人,封纪朝雨为郡君,封食邑,允过继子嗣至纪朝雨名下,为她祭拜。
他提出……
元瑾瑜是为了皇家颜面,纪越知道。皇陵不是一个好去处,剥夺了皇室身份,在那里不过就是聊度残生。
纪越低垂着视线,默然抗拒元瑾瑜的提议。
元瑾瑜叹息:“长安……”他肯这般跟纪越交谈,也是看在他立功卓越的份儿上。
这将会是国之栋梁,不能轻慢。
“陛下,”纪越躬身行礼,“我祖母、爹娘、妹妹,含冤而死。”
元瑾瑜不知道他为何会提起这话,愣道:“长安?”
纪越抬起头,直视元瑾瑜的眼睛:“他们死了,纪茹雪和元英睿还活着。”
元瑾瑜:“可他们将会困顿一生,毫无自由。”
纪越:“可他们还活着。”
元瑾瑜沉默良久。
片刻后,他道:“元英睿受了伤,一直不好,也许过不几个月。”
纪越在此事之上毫不退让:“去往际州之前,我便发誓,定要让纪茹雪和元英睿于我家人墓前,忏悔、跪拜,以其血,祭吾魂。”
元瑾瑜蹙眉:“长安!”
纪越:“我父为我取字长安,是愿我长安,可我只想他们一生平安顺遂。陛下,灭门之仇,我不愿也不可能会退让。”
他直视元瑾瑜,轻轻地笑了起来:“您若实在不允,那我只能放肆了。”
元瑾瑜:“……你想如何?”
纪越:“我练武本就为了报仇,如果您不能下旨意,那我便自己动手。”
元瑾瑜厉声道:“你在威胁朕?你还有着前程万里,难道都不要了吗?!”
纪越摇头:“我只是为了报仇。”
他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元瑾瑜格外头疼,与其他人不同,纪越孑然一身,无所畏惧。
且无所求,唯二人性命罢了。
正如纪越所言,他如果拼着要杀元英睿和纪茹雪,没人能拦得住。
因为纪越不打算活着离开,他将会拼尽全力,只要能让这二人偿命。
可惜了,纪越心里微微叹息,本想押着他们去你们坟前的。倒也无碍,我知道,你们看得见。
元瑾瑜面对着温和又强势的纪越,气势慢慢地缓和了下来。
“你等我想想。”他这样说道。
纪越躬身:“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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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外,纪越一步一步地走着。
转过墙角,这一处街道上,人开始多了起来。
黎白咬着糖葫芦出现在他身边。
他道:“元瑾瑜在压制你。”
纪越点头:“我知道。”
黎白歪头:“卸磨杀驴?”
纪越微微摇头:“是警告我,审视以后能不能驾驭我。”
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纪越诧异地扭头看他:“你居然这么有学识?”
黎白:“???”
顶着一脑袋问号的黎白过于可爱,纪越难得看着他懵逼的脸,蓦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
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黎白从扛着的一垛糖葫芦堆里摘了一串,递给纪越:“我熬的糖浆,特别甜。”
纪越接过,轻咬了一口后说道:“是很甜。但我以为,这是你自己买的。”
黎白叹气:“他们做的不好吃,我只能自己上手了。”
于是就做多了,干脆直接扎了一个稻草垛子,用绳子勒紧了,又找了一根笔直的棍子,搞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走到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纪越穿着官服,众人不敢靠得太近。但看着黎白扛一垛糖葫芦的样子太过新奇,目光止不住地往这方看来。
黎白坦然,一点都没不好意思。
纪越也不觉得有什么。
路人窃窃私语,谈论着二人的关系,又在猜测黎白是否是哪家的调皮公子,买了谁的糖葫芦来吃。
纪越侧头问他:“你事情做完了?”
黎白的牙被糖粘上了,好一会儿都没说出来话。
等到解放了,这才答道:“嗯,前两天做完了。”
其实很简答,在这边的天道支持下,黎白夜晚到了皇宫里,找到了纪茹雪和元英睿二人。
那月华不是月华,是天道给他的助力。
——黎白不乐意用自己的灵力替它做事。
凝的那月华剑,斩断的是这两人身上的因果线,还有乱作一团的源灵气。
他们一人穿越,一人重生。纪茹雪有着不一样的知识和经历,算上来在这里应该是活了两世,这是第二世。
元英睿上一次于皇位之争中落败,自杀醒来,却发现一切还早。他探听好现在的情况,回忆曾经发生过什么,一一套去,惊觉居然都是一样的!
于是他利用这先知,很是好好地办了两年的差事。连去赈灾都能迅速抓住蛀虫、收拢可靠势力,同时还不忘自己吞下部分的赈灾银。
知晓纪茹雪上一世以女儿家的身份赚取了黄金万两,在他死前有着遍地财富。
他趁着纪茹雪和纪朝雨的事情被揭露之际,强抢在她前世夫婿出现之前,娶了这人。
纪茹雪也确实厉害,没有让他失望。便是连那新的冶炼之法,都是她告知元英睿的。
可惜,天道站在元瑾瑜这里。
上一世他是胜利者,这一世依旧。
纪越没问细节,只轻声道:“那就好。”
可惜,重来一次的机会被浪费了,这两人牵涉到的东西实在太多。死的人也太多了。
纪府、元瑾瑜一派、战争……
黎白拿了一串新的:“唔,催熟的葡萄好像不太好吃。”
纪越轻笑:“你拿着这一垛奇奇怪怪的果子,倒是这糖葫芦界的一道奇葩景象。”
黎白:“总是山楂,吃多了厌烦。”
但你怕是把所有的果子都拿来做糖葫芦了。纪越斜向上看了眼那高大的糖葫芦山,花花绿绿的,比单纯的山楂串好看多了。
路边的小孩儿都要馋哭了。
·
元英睿勉强吊着一口气,嘴唇发白,这些日子来,尽管有整个太医院的人在精心为他医治,那箭伤却总是不好。
甚至更加恶化了。
纪茹雪不知道怎么了,吓成了筛子一般,抖个不停,不让任何人靠近。
这两人原本情感算不上深厚,但元英睿除了纪茹雪这个正妻以外,并未娶其他人。
就连当皇帝的这半年多,也只是遵照祖例纳了几个妃子,还是按照她们娘家的势力分的位次和等级。
原本二人相敬如宾,眼里也会多些关切和甜蜜,现今,就像是劳燕分飞,各不相干。
当值的宫女宦官们也纳闷。
但主子的事情,哪怕他们落魄了,也不是自己能谈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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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越找了人算好了日子,去青山将四人的坟迁到了祖墓里,黎白没有随便一埋,还给他们找了棺材。
这让纪越再一次感叹他的温柔。
看着是一个任性的人,怎么心里这么软呢?
起棺停灵,办丧事,守孝……纪越一个都没落下,恭恭敬敬地替家人摔盆打幡,整个京城都知道,纪府的人回来了。
换了新的棺椁,纪越本心有哀戚,眼眶泛红,却终究忍着泪。
打开的一瞬间,没闻到尸体腐烂的味道,反倒是前不久在青山上嗅到的那浅黄色花朵的清香。
在场的其他人惊呼出声,这都半年多了,经历了夏季的炎热、秋季的萧瑟和冬季的寒冷,四个棺材里的人居然还是原本的样子。
一时间,深夜里,个个身体发寒。
唯有测了那良辰吉日的人见状,喟叹了一声。
纪越快步在他们四人身边走过,一一看了这紧闭着眼睛的容颜,眼里的泪水终于无法忍耐,落了下来。
“奶奶——!”
“爹——!”
“娘——!”
“妹妹——!”
他跌靠在一旁,低头看着那安详的面庞,大声地哭了出来。
压抑了半年多的悲伤哀痛,于此刻,于此夜,于黎明前夕,释放了出来。
屋顶上,黎白仰望着月亮,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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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英睿和纪茹雪被人带到灵堂内的时候,天气没攻打京城时候那么冷。
纪茹雪看见了那灵位上的字之后,就尖叫了起来。
纪越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拽着她,拖到了纪朝雨的灵位前。
“我纪家有哪点对不起你?你一朝得势,便如此对待他们?”
纪茹雪疯狂用力,试图挣脱纪越的手掌,可他的手稳稳地,一丝一毫都没被影响。
纪茹雪挣扎道:“哥哥,我错了,不是我干的!我没想这样!我就是让人吓唬吓唬纪朝雨!我没想害她!”
纪越厉声:“那般慌乱的场景你吓她做什么!她胆子小你不知道吗?!纪茹雪!我当初真该直接杀了你!”
纪茹雪仰着头大叫:“她回来之后你们都不要我了!我才是你们的亲人!我小时候是被你带大的!你们凭什么不要我!”
纪越:“若不是你父母,我妹妹怎么会遭受那么多的磨难?你还在这里叫屈?是谁金尊玉贵地长大?是谁在田地间朝不保夕?”
纪茹雪:“我不管!我才是纪茹雪!她回来了我就什么都没了,凭什么?”
她哭着喊道:“我就是想吓吓她!我就是想让她知道,我是皇后了,我才是纪家的依靠!可我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到!不管我的事!”
她只是让人去吓唬吓唬纪朝雨,可她没想过,这里的军队纪律居然如此涣散!
纪茹雪抱着头:“我是让他们去吓人,可是他们把人拖出去了,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他们怎么能不听我的命令,做那种事情呢?军队不该是这样的,令行禁止不知道吗?我没想到会这样的,不管我事情的。”
她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只认为自己没想让纪朝雨死,若不是那混混流氓一样的士兵,她的命令才不会出错。
元英睿见到这般场景,一点都不心疼纪茹雪。
他缓慢地坐了起来,倚靠在柱子上,看着这边,嗤笑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纪越:“我听闻,那箭是你射出来的。纪越,我从来不知道,你竟有这样的本事。”
纪越转身走到了灵位前,面对着他的家人。他的剑就放在他们的旁边。
“若不是你跟纪茹雪,我还真没这样的本事。”
元英睿看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果然啊,没了这个,还有那个,这天下合该就是他元瑾瑜的。”
连一个文人都能成为将军,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他咳嗽着,嘴角洇出了血:“咳咳——我那伪善的弟弟,居然能让你杀死我?呵,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他看着纪越拿着剑转身,握着剑柄,将剑抽了出来。
寒光闪过,刺眼夺目,让元英睿不由得眯了下眼睛。
“真是一把好剑,喂了不少的血。”他赞叹。
元英睿并不是要等到纪越的回答,而是穿过了他,看向了那些个灵位。
他想起来,上一世纪府因为纪茹雪的事情,闹得很大。纪茹雪去了其他地方,跟一人成亲,家业越来越大。
纪府倒是平淡,不图她东西,只守着家里的两个孩子。纪越下场,考了状元,惊才绝艳,那篇策论被无数读书人奉为经典。
可惜,没看到最后。
却也不曾听说过,纪府出了这样的事。
那就是自己重生带来的后果吧,元英睿想到这里,嘴角勾了起来。
“真惨啊……”他说,“一家人。”
纪茹雪看见纪越持剑走向她的时候,止住了不断重复的话,双手撑地往后退,惊惶道:“你不能杀我!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啊!”
纪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本姓徐,我妹妹只有纪朝雨一人。”
元英睿看着前方不远处,自己的妻子在他人剑下,性命将要不保,并无慌乱,他反而笑着。
“都死了吧,都死了才好。”他咳出了血,捂着胸口缓了许久。
纪越垂眸:“我想过了,你们这些人,是永远看不到别人的悲哀和付出,只顾念着自己的委屈。囚禁于你,只是一般的处罚罢了。”
“只要留着性命,你们总是会觉得不痛不痒,你们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
纪越提剑,剑尖直指纪茹雪:“唯有面临死亡,你才会真的感受到,他们曾经的绝望。”
纪茹雪不可置信地摇头,眼里充满了哀求,嘴中还不断地说着什么。
可这一切都没让纪越停顿半分,他果断而又坚决地刺向了纪茹雪。
然后他将剑拔了出来。
元英睿“嗬嗬嗬”地笑着,嘴边不断地冒着血。
“来吧,”他展开双臂,“杀就杀吧。”他很无所谓。
纪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纪茹雪的尸体倒在地上,纪越绕过去,毫不客气地揪着元英睿的衣领,把他拖到了灵位前。
二话不说,纪越强硬地按着他的头,让元英睿磕了三个头,额间出血,地上都是血迹。
元英睿没有反抗的力气,直到纪越停下手,松了自己以后,他才将将要瘫在地上似的。
“纪越!”他咬牙切齿。
纪越:“被践踏尊严的感受怎么样?二皇子。”
曾经和后来,他就是这样对待纪府之人的。纪府,纪家,一座府邸的面子,一家人的面子。
等待死亡没让元英睿羞愤,这三个头却给了他屈辱感。
“纪越!”他用尽了力气大喊。
纪越嘴角扯了嘲讽的笑:“不是很淡然吗?装不下去了?”
元英睿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眼神凶狠如秃鹫,却毫无办法。
纪越看向了他的伤口:“我看到了城墙上你尽在把握的得意表情,当时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太过自傲了,才让你没把人命放在眼里。”
“没关系,”他剑指,“我也没把你的人命,放在眼里。”
·
黎白晃着腿坐在青云寺外的一处亭子里,这里位于峰顶,不知道是什么人修建的。
纪越站在一侧,听着半山腰传来的厚重钟声。
“我让方丈给他们超度,可能要花些时间。”他说道。不只是为了纪家四人,还有死于黎白手下的亡魂。
虽然黎白总是说没事,可纪越还是止不住担心。
黎白:“哦。”
纪越看了眼黎白的手,那里多了一丝黑线。自斩杀两千余人那日,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消失。
“你的手……”他担忧地问道。
黎白举起左手,他皮肤太白,就显得这道线太黑。纪越看不到,他却清楚,这线正在慢慢消退,就剩下一点点了。
“过两天就没了。”他无所谓道。
纪越猜测:“是那些人吗?”
黎白:“是杂乱的因果,但不是我的问题,所以没事儿。”
本来就是天道的错,现在让他背了锅,烂摊子自然是要天道来收拾的。等过两天一切都解决了,他自然就没事了。
其实现在也没事。
黎白嘟囔:“就是看着不好看。”
还得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不能现在就走。
纪越微微笑着:“也没见你介意过容貌啊!”
黎白看了他一眼:“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我需要专门提一下吗?”
纪越:“……不需要。”
黎白:“这不就结了。”
·
数十年后。
元瑾瑜病重,于湖心亭赏雪,兴起,召纪越。
君臣皆年迈,唯纪越,黑发依旧。
元瑾瑜拥着毛皮毯子,晒着太阳,和煦的冬日暖阳,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纪越坐在一边,与他并排。
元瑾瑜突然说起了黎白:“我其实一直没忘记过他。”
纪越:“他确实,不容人忘记。”
年纪大了,元瑾瑜也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也不顾忌那么多了。
他道:“我想了很久,凤岭之战,他一人抵万人,属实帮了我很多。”
并不是要纪越回答,元瑾瑜顾自说了下去:“还有那医书,举世惊叹。我想着,怎么天命都在他身上呢?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
他遥遥地看着湖中的冰雪:“跟随着你来我这边,这一切,其实也就是在我身上。”
元瑾瑜叹息:“可惜,那日之后,便再未见过这样惊世之人了。”
他歪着头看纪越,了然道:“我清楚,你肯定再见过他。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罢了。”
纪越没告罪,而是轻轻地笑着,跟元瑾瑜对视,老实地点了点头:“嗯。”
元瑾瑜:“挺好,挺好,也挺好的。”
·
《齐·启元·骠骑将军列传》
昔者,惠帝犯上作乱,弑君篡位,启元帝退至际州。逾二月,勤王军起,至凤岭。骠骑将军,名曰黎白,领上命,独能善战,斩敌首二千余级,具天幸。[1]
另,传世之著《医术总论》,亦出自黎白之手。活人书,救人命,日月之华,万世之善。启元五年,帝刊印分发,惠及天下。不明总论者不足为医,民间多建寺,以供之。[2]
作者有话要说:[1]后一句摘自霍去病的评价。[2]中有两个短句是搜了一些医书的评价。
高考完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过文言文了……我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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