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意对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反应不及,心口一跳,假模假样地笑道:“珩王定是想多了,我们平素里也没甚交集,哪里生的敌意?”
她这个笑意掺了假,却没有做任何掩饰,颇有一股“我对你确实有敌意,但我不会承认”的挑衅意味。
裴贺朝双眉一挑,脚下顿住。
羌意见此也不得不停下,只听见身侧的人好似很抱歉道:“看来是我误会公主了,是我对公主不了解,公主莫见怪。”
这般恳切的语气让她心生警惕,忙大气地回了句:“珩王客气,本宫向来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不过公主刚刚的一番话倒是点醒了我。”裴贺朝提步继续往前,嘴角轻提。
羌意跟上前,有些不解:“什么话?”
“我们平时交集确实太少了,看来本王以后还是应该多同公主接触接触,多多了解公主,以防下次再生出误会。”
这下轮到羌意脚步一顿,神情也有片刻呆滞。
前头的人大概是发现她落了后,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公主怎么不走了?”
摸不透裴贺朝心思的羌意:“……”
这一日,羌意几乎没怎么睡好,她总觉得裴贺朝那抹弧度刚好的笑容饱含深意。
按着裴贺朝的处事习惯,像她这般心口不一的低级挑衅举动早该被他当面戳破才是,可不论是她暗中将杂事琐事往他那儿堆,还是背后怂恿谏官弹劾他,这厮竟半点反击的举动也没,甚至……还说要和她好好接触接触?
难道是在憋什么大招?
那一夜,羌意翻来覆去,愣是没把那个笑意参透,直到……第二日。
“公主,外头有位公公求见。”芙蓉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还有一本书。
羌意瞧见她手头的东西,面露疑惑:“哪个宫里过来的?”
“好像是在……泰和殿伺候的公公。”芙蓉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泰和殿?”
“这是他带来的东西,还请公主过目。”
羌意点点头,接过书和纸。
这书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外头不知是用什么皮包着,上面还留着长短不一的划痕,里头的纸张微微泛黄,粗略一翻入眼满是字,密密麻麻。
就在她准备翻到扉页看书名时,一张还带着新鲜墨香的纸晃晃悠悠地从夹页中掉出。
芙蓉见到立刻拾起递给羌意。
“这是什……”羌意接过,才瞄了一眼就瞬间怔住。
这是一张信纸,落款裴贺朝,写于昨夜。
“闻嘉安公主好书法,此乃浣心堂新出宣纸,最宜习书。恰巧臣从旁处借得一古书,无奈近日须得外出数天,无闲暇拜读,若待臣回帝京,恐需归还之,劳烦公主誊抄一份,他日裴贺朝必携礼拜谢。”
羌意通读完,脑海里浮现昨日裴贺朝那个莫名的笑,忙抬头看向芙蓉:“让那位公公进来。”
小内侍看着十分机灵,见到羌意立刻挂上笑,道:“公主,摄政王吩咐说十日后他便会回帝京,让奴婢到时再把东西取走。”
“他还有说其它的吗?”
小内侍回忆了一下,突然又道:“对了,奴婢这才想起来,摄政王似乎还说会把公主所写的抄本装订成册,所以让奴婢务必把纸张完好无损地带给公主。”
羌意面上平静,心里头却翻起波浪,她抬抬手,有气无力道:“退下吧,本宫……累了。”
等小内侍离开,芙蓉和蔷薇噤声不语,齐齐看着羌意。
“公主,信里头说了什么,为何你的脸色这般差?”蔷薇试探地开口。
羌意随手将那张信纸丢给她,然后哀嚎一声趴在桌上。
片刻后,蔷薇将信拿开,轻咳一声道:“公主,你的手……”
裴贺朝所说的嘉安公主确实喜欢练书法,一手好字在宫中传开,可那是原主,不是她这个穿书过来的羌意啊,她这个羌意写的毛笔字只能用两个字形容——生硬得难以入眼。
等等,这好像不是两个字……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当初从那山洞回到宫中有了原主记忆后,便以右手受伤为由对芙蓉和蔷薇说不能再练字。
可这理由对两个丫头有用,却是瞒不过裴贺朝那厮,那人和她一同遇险,对她右手是否受过伤再清楚不过。
羌意沉默地定定心神,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裴贺朝敢要,那她为何不敢写?若是他起了疑心,只道自己不乐意认真写,反正得罪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不定,这还能成为自己作死路上的一道里程碑。
这么想着,她突然升起一股豪气:“芙蓉,笔墨伺候。”
羌意来到书案前,面前铺着还带着点檀香的宣纸,准备下笔前,她再次拿起那本旧书,缓缓翻到扉页。
“从夫训?”她低语着,“这是什么书?”
蔷薇大大咧咧的,自是不懂这些,可芙蓉过来瞧了瞧竟也说没听过。
“或许是夫子的训诫吧。”芙蓉猜测。
羌意皱着眉,提起笔,漫不经心道:“或许吧,算了,先写吧。”
她持着极大的耐心,一笔一勾勒,一开始她面上还十分平静,可写着写着她就觉察出一丝异样。
这哪是什么从夫子,这明明是从夫君啊!
裴贺朝让她抄写这书干什么?!
羌意笔下一顿,昨日裴贺朝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再次浮现在眼前,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这厮妥妥地在消遣自己啊!
“公主,你怎么不抄了?”芙蓉侍候在一旁,有些昏昏欲睡。
羌意抬眼看了下她,嘴角一勾,冷笑道:“抄?我当然要继续抄啊,不过,我要换一本书。”
芙蓉一脸懵。
“芙蓉,你去藏书殿帮我找一本书……”
等芙蓉离开,羌意抱拳靠在椅背上,心道:左右也已经得罪裴贺朝了,她为何要乖乖听话呢?
又想到十日后裴贺朝看到她所写的东西可能会露出的神情,羌意的嘴角便止不住地扬起。
其后的几日,羌意几乎都是在书案前度过,抄得累了便晃到延华宫慰劳一下羌以泽和原玉峥。
一日羌意照常带着芙蓉从颐安宫往延华宫走去,路过泰和殿后门时,恰巧撞见两个身穿绯袍朝服的男子在角落处私聊。
羌意耳尖,一下便听到“摄政王”三个字,她脚步一顿,抬手示意芙蓉放轻脚步,跟着她一道隐在一道宫墙之后。
“公主?”芙蓉用气腔低声询问。
羌意立刻轻嘘一声,指指外头的两个人,然后将耳朵贴近墙面。
仅与她们一墙之隔的那两个男子并没有任何发觉,谈话也在继续。
“刘兄,你这消息哪儿来的啊?”其中一个人的嗓音较细。
“我有个远房表兄便是梁州商会的,他们这商会的人对这次赈灾款的事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另一个人,声音较前头那个更粗些。
“之前的赈灾款难道真是摄……”
“嘘,这事啊八九不离十,不然他为何这么急地赶去梁州。”
“刘兄说得有理,早就听闻梁州那河堤判官背景不一般,看来还真是裴家的表亲。”
“不过就算这样又如何,如今朝中上下哪件事不是他们裴家经手的。”那个被叫作“刘兄”的人轻哼一声,“他现在赶去梁州,恐怕就是要把那些知道实情的人给……”
“啧啧啧……”
羌意靠在墙后,在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双眉已经狠狠皱起,心里甚至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
那头的话还在继续,话里话外皆透着看不惯裴贺朝的意味。
她终是忍不住,轻咳一声,然后在戛然而止的谈话间隙中绕过宫墙,走了出去。
外头那两人看到她时显然一怔,有些尴尬,却并没有任何畏惧的意思。也是,在这些人心里她羌意和裴家还是有所区别的,在他们看来,嘉安公主对裴贺朝也应该是充满怨恨的。
“下官叩见嘉安公主。”
那两人反应过来后,还是安安分分地行了礼。
可羌意却并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反而冷冷地垂眸看着二人道:“在人背后嚼舌根,这就是你们每月领着朝廷俸禄该做的事?”
“下官知错,请公主恕罪!”两个人回得很快,但听着并不走心。
“摄政王此去梁州乃是公事,你们身为朝中官员不为国为民建言献策也就罢了,还在这里随口攀诬?”
羌意这话,立场已是十分明确,就是在替裴贺朝说话,这话一出,底下跪着的俩人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其中一个甚至忍不住抬起头。
“公主……”
听声音正是那个“刘兄”。
“怎么,刘大人还有话说?”羌意轻睨了他一眼。
“公主,下官所言并非是随口胡诌,而是我那在梁州的兄弟亲口说的。”
羌意往前一步,轻哼一声:“怎么,你那兄弟是专门查案的吗?”
“……不,不是。”他语气一滞。
“那他是亲眼所见了喽?”羌意夸张地双手轻拍,一副惊讶的神色。
“……也,也不是。”
那“刘兄”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个一向温吞的公主会如此咄咄逼人,吓得伸出手在额间直擦着汗。
“既然都不是,那本宫送二位一句话,祸从口出,还望二位大人惜命啊。”羌意轻笑一声,“若是心有愤懑,不若努努力,说不定你能成为下一个裴家呢。”
……
羌意怼完那两个嚼舌根的大臣,反身往颐安宫走去。
“公主不去看皇上了吗?”芙蓉问道。
“嗯,累了,回宫歇息。”
羌意说完,余光却瞥见芙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侧过头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芙蓉一听,立刻将憋了半路的话问出口:“公主,你为何要帮摄政王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