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这座老宅子不是没门,只不过前面三道门全被锁着,后面这个小门也用铁板焊死了,只在最下面剩下一指来宽的缝隙。程修瑾留意着求救的机会很久了,可惜后门外面是安济河,荒郊野外的除了钓鱼的就剩些野鸳鸯路过,那几天也不知道是他命数到了还是怎么回事,一个路过的也没有。
绝望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许星月的名字。
许星月脆脆地应了一声,礼拜天张莹几个非要出来野餐,野餐还要自己生火烤串,许星月到这边捡些树枝,走到这里忽然看见一道小门,原来这住的有人。
许星月打算休息下,她把捡到的树枝扔到地上,没想到树枝勾住背包上挂着的布偶,一下把布偶甩在小门前面。
许星月立即去捡,忽然听见一个男的叫她的名字。
刚才是张莹叫她,她们一行都是女生,没有男生,许星月迟疑间,又传来一声。声音近在咫尺,许星月环顾四周,只见树荫蔽日,充塞着阴森森的气息,许星月不由毛骨悚然,连布偶也顾不上捡了,拔腿就跑。
晚上,许星月预习完功课,看见从厨房里出来的许眉忽然想起白天的事,“那个布偶还是丢了。”
“啊?”许眉刚洗完碗,拿了毛巾擦手,“怎么丢了?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上次她给许星月弄脏了,说给许星月重新买一个的,许星月不愿意。
“对啊,在北海道买的。”许星月往后一靠,皱起眉头,“当时有个人突然叫我,把我吓了一跳,我听着那声音有点像程修瑾。”
白天发生事她没告诉张莹他们,那些人矫情,逮着那点小事非得笑话她。现在想想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但程修瑾不该开学了么?再说那种地方……
许星月摇摇头,“我胡说的,对了,你以后可别随便抱哪个男生,现在人家都笑话我。”
“好。”许眉把毛巾搭在绳子上,手脚都无处安放的感觉。明明她是姐姐,却经常挨许星月的训。
天一亮,许眉就去了许星月说的那地方,只要和程修瑾有关,她一点也不能马虎,就算和程修瑾无关,也得把许星月的布偶捡回来。
……
程修瑾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外面的人却没回应,布偶还在那里。
程修瑾开始还觉得羞耻,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求人,后来无所谓了,他都快死了,还管什么脸不脸的。
他仰望着四角天空上的夜星,二十年短暂的人生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多么无聊,乏味、孤独,死了也好,就在这时,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程修瑾饿狗一样吞着面包,他都空擦噎出的眼泪,那一刻他心里想许星月以后叫他干什么他都干。
许星月却从来没回应过他,也不是不回应,只是不说话,她会传纸条过来。
程修瑾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纸条上写:她们说我声音难听。
这是理由吗?看见的时候程修瑾脑子里就闪过一百种帮她出气的办法,但也考虑到女孩子千奇百怪的害羞理由,最终决定等他出去了再说。
想到他的腿好得越快,越早能回报许星月,程修瑾提要求时就不再客气。许家算是小康,许星月成绩不错,她挺受宠的,这些都是程修瑾从程玫那听到的,那么弄几个菜给他吃应该很简单。
“明天弄个硬菜,手把羊肉。”
纸条上的回复简单大气:好。
字很漂亮,程修瑾想不到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能写出这样遒劲有力的字,唇角不禁上扬,就像当初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谁。
许眉中午挨了顿狠的,因为顾霞发现她在家里炖羊肉,许家人不吃羊肉,许眉不但炖了羊肉,还做了酱肘子、卤牛肉。顾霞手指头戳着许眉的脑袋,“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有这个心放到学习上不行吗?”
许眉不敢叫妈,低低的辩解:“阿姨不是我,是我有个朋友……”
顾霞声音拔高三度:“你有什么朋友?你能有什么朋友?”
“妈,你少说两句,我姐是自己在餐馆里刷盘子挣的钱,她想吃就吃呗,可能以前没吃过。”许星月倚着门框,听着是帮许眉说话,更让顾霞火冒三丈,“怎么生出这么个馋鬼!”
天都快黑了,程修瑾才等到今日份儿的饭,难免火大,“你是不是想饿死我?”
外边没声。
铁板把门焊得严丝不露,就算程修瑾趴在地上,也只能看见许星月的鞋,除非许星月也趴在地上,那他们大约能看见彼此的眼。程修瑾想想那个画面自动放弃了,他不是为了口吃的就乱发脾气的人,羊肉的味道很好,之前程修瑾还担心膻气来着,大半盆羊肉落肚,程修瑾气也消了,“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响起点声音,正好风吹过,程修瑾没听清。传过来的纸条上写着没有,但字迹边缘化开了,像是擦过泪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字。
程修瑾的心猛地一沉,就像有人拎着大锤照他心上来了一下子,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忍着怒气,“到底是谁欺负你了?许眉吗?”
程修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许家那个找回来的许眉,其实程修瑾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那个许眉农村长大的,个子高力气大还粗鲁,许星月肯定受欺负。
他这话一说出来,门内门外连鸟叫声都没有了。
许眉在外面愣愣的,想不到自己在程修瑾心目中的形象那么差劲。
“你别怕,等我出去帮你教育她。”里边又传来程修瑾关切的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啊,我不嫌你声音难听,说话。”程修瑾早就不满意两人的交流方式。
过了一会儿,还是从下面传过来纸条:“不是的,我学习不好,有很多题不会做。”
政史地许眉不担心,数理化原来的教学水平和现在的差得太多,许星月忙于刷题,许眉等了她几次,见她上床睡觉了,也就不再问了。
“你把题拿过来。”这对程修瑾而言小菜一碟,谁叫他是当年的理科状元。
不教则已,一教程修瑾有两个诧异的地方。一是许眉基础之差和程玫嘴里的学霸完全不符,二是许眉的理解力、逻辑思维能力,举一反三的能力远远超出程修瑾预估的水平,按她这种“天资”,怎么也不该是现在的水平。不过程玫的话不可信,程修瑾只当是这些女生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使出的小手段。还真让她得逞了,程修瑾并没有生气的情绪,反而勾起一抹笑意。
许眉把得了132分的试卷塞过去,程修瑾刚拉住那试卷,卷子又被拽回去了。
许眉迅速划掉自己的名字,改成许星月。
“选择题第7题和第二道大题是同一个类型,这个类型的题我给你讲过,没听懂?”数学满分150,短时间内许眉能得130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在程修瑾这里向来是不够看的。
纸条传了过来:考试的时候糊涂了,考完想起来了。
程修瑾更想听她亲口说,但小女孩太羞涩了。
“你给我送一个月的饭了,我的腿快好了。”好是没那么快好的,但他康复的速度足够他恐吓住那保姆,程静之已经得到他的消息,他现在就算是想吃满汉全席也会有人立马给他端上来,不过程修瑾想给小女孩留点缓冲的时间,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卷子,眉头忽然一皱,“你怎么把名字都写错了?画这么一坨墨疙瘩。”
许眉心事重重地回到学校,她不开口说话不是想冒充谁,而是因为她口音重,没想到程修瑾误认为是许星月,听程修瑾的意思,他再过几天就能出来了,到时候怎么办呐!
许眉在这儿连个说话的朋友也没有,只能埋在心里,第二天照常利用午休的时间跑几里地去给程修瑾送饭,压根没想到程修瑾已经出来了,就在后门那儿等着她。
……
“你知道我看见来的是许眉时是什么心情吗?”程修瑾一叉子插在最后上来的那份静冈蜜瓜上,绿色的蜜瓜立即流出浓稠的汁液,仿佛谁挤出来的血水一样,“许眉冒充许星月骗了我三十三天,她天生是块做骗子的材料。”
最可耻的是,他竟然动摇了,才会在五年后让许眉有再次接近他的机会。
“但是程总,我觉得你对许眉存在误解。”反正走不了,被逼着听了这么一大段回忆,姜骊觉得有必要替老朋友正正名。
程修瑾眼珠迟缓地滚向姜骊,他仿佛还沉浸在回忆里,不过最终还是返回了现实世界,出乎姜骊的意料,他只是眉尾向上动了动,示意姜骊讲下去。
“首先,”姜骊回想道,“许眉不是馋鬼,她吃过的好东西可能和这些不一样,但绝对不少。”
这要从许眉被解救回来说起。当时的情况有些奇怪,按理说像许眉这样走失多年的孩子,和亲生父母的见面应该是感人至深的——经常是抱头痛哭。但许眉的父母却没有来江城认领孩子,而是委托警方把许眉送回安都。许眉就是这样到的姜家,而且她不是一个人,是和她的奶奶一起。
那是个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太太,背着一口口袋,口袋里装满了腊肉、腊鱼,腊排骨、豆角、土蜂蜜、小瓜……姜骊起初以为是送给姜文成表示感谢的,后来才知道是给许眉带的,老太太怕许眉一走吃不到了。
“许眉也说过他们那儿有很多好吃的,春天的槐花、榆钱,扮点玉米面上锅蒸熟,六月早熟的麦子在火里烧烧,水塘里的泥鳅,河里的鲤鱼,家养的土猪,只要许眉想吃的,没有吃不到的。”这些东西现在在城市里不比静冈蜜瓜便宜,有钱还买不到。
“您再想想,您吃那一个月的饭都是许眉做的,她要是没吃过怎么能做出让你满意的味道?”剥丝抽茧是姜骊工作中培养出来的本能,虽然程修瑾没说许眉做的菜好不好吃,但他的表情里可没有显现出来难吃。
“许眉也不是骗子,我还没见过哪个骗子像她那样阳光和坦诚。”
人和人的关系很奇妙,有些人第一眼看就很喜欢,有些人则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大约是天生气场不和,然而姜骊第一眼看见许眉就喜欢上了,她的眼睛十分的敞亮,对,就是敞亮那种感觉,完全没有被拐孩子的那种阴郁。不管老太太说什么,许眉都细声细语的安慰她。姜骊喜欢许眉,难免偷偷地观察她,发现她从不在老太太面前说安都的事,只提乡下什么时候种麦,什么时候收玉米,到时候忙不过来了找谁找谁帮忙。等老太太睡了,许眉一个人坐在门口垂泪。
到了临走前的一天,姜家忽然来了一群人,呼啦啦地挤满了院子,这些全是许眉的同学,姜骊才知道许眉是他们的班长,这些同学走了十几里路,换了好几趟车就为了来送许眉。
“不是许眉年龄大,笨、傻,是你们想找个人欺负,就总能找到理由。”
人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去孤立一个人,但如果别人那么做了,也会自发地保持距离。
“你说的第一点我认同,第二点你的证据并不充分,甚至带有个人滤镜。”程修瑾道,姜骊之所以这么评价许眉,是因为她和许眉相处的时间不够长,人是善于伪装的,如果许眉最后没跟他撕破脸,他也宁愿相信她不是一个贪婪的骗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讨论,如果没有程家那些保镖,姜骊很乐意和程修瑾交谈,他英俊多金、气度不凡,光是这点就让无数的女人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但什么东西一旦加上强制,味道就变了。
“程总想知道的我都说完了,一个人心里面有一千个梵高,我就不多说了。我还有工作要做,就不打扰程总了。”
姜骊起身,程修瑾却坐着没动。
“姜小姐,据我所知你现在没什么工作可做,非要找点事情,我建议你多关注下你父亲的常隆实业,虽然你是他的继女,但我知道你们关系一向不错。”
他唇角微勾,总是寒着的脸忽然荡出一片千树万树梨花开,姜骊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好看成这样,说出的话却冠冕阴狠,虚伪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