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诗云:
【飒飒严霜削刃锋戚戚寒剑复峥嵘】
【天际伶仃汪洋黯不见孤鸿问西东】
他细嚼慢咽吃完了,仍旧不舍得放开?她的手,“阿翎,今晚也留下?”
安惟翎笑道?:“傻子,哪日不留下?今日何故例外?”
被这姑娘说多了“傻子”,袁玠偶尔也有些恍惚,仿佛真迟钝了些,“记得昨日……不对,前日你说过,今日要去?一趟天牢。”
她点?头,“昨日说的,有段时?间没去?了,也该过去?转转。天牢归兵部管,王钊一家在那?里,我还能护着不让外人灭口。至于?孙正菁,只是个?无关痛痒的,知道?的事不多,再者我已经派人去?给他看?家护院,除非冯道?善和见空那?厮铁了心要他狗命,否则出不了岔子……即便如此?,天牢那?边也得我亲自去?看?看?才安心。”
袁玠挑眉,“想来这也是他二人的能耐,什么事不干,照样搅和得咱们心里不得安宁。”
安惟翎不以为?意地?笑笑,“哪天把这俩人剁了,彻底安宁。”
他立马好言相劝,“也急不来。”
好端端的相爷,如今愈发琐碎,老妈子似的。
大?帅斜睨他,“知道?……”
两个?字说得百转千回,无端地?娇嗔起来。
袁玠似有所感,“今日去?天牢,晚上还能赶回来吃饭么?”
“啧啧,相爷舍不得我了。”
她嘴角未弯,眼睛倒是盛满了笑意,“你想我回来陪你吃晚饭?”
袁玠斟酌一阵,“如若赶不回来就?算了,悠着点?。”
安惟翎心里乐不可支,这人真造作,明明想得不行了,还劝她“悠着点?”。
她微微偏头,莞尔道?:“你都这般说了,我定当全力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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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玠愿意引荐幺鸡的原因,安惟翎心知肚明。户部水深,不是普通人家少爷轻易够得着的地?方,袁玠若能替幺鸡助力,于?他而言是事半功倍。只不过袁玠和幺鸡无亲无故,若说惜才,简直是笑话,户部也不缺这一两个?精于?数算的,再者,就?算真缺,书院里寻一个?厉害的便是,他幺鸡又何德何能?
是因为?安惟翎。
袁玠了解她,这是个?仗义姑娘,嘴上对幺鸡这厮嫌弃得不行,心里还是愿意帮他一把。
大?帅日理万机,兵部杂事多,且冯道?善和见空需她时?不时?盯着,王钊孙正菁那?边亦需她镇着,每日陀螺似的转,袁玠也心疼。他自己虽是个?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主儿,却想倾尽所能替她分忧。
更何况袁玠万人之上,将?幺鸡引荐至户部,费不了多大?功夫。
安惟翎清楚这些,先前也懒得说感谢他的话,一则当着幺鸡的面不对味,二则袁玠人都是自己的,无需见外。
毫不见外的大?帅从相府出来,先是绕道?去?了郭记武馆,将?一直藏在那?里的阿金带上,这才又赶往天牢。
阿金虽然不喜安惟翎霸道?,可她年纪尚小,架不住大?帅神威,一路上倒也老实。进了天牢,见到同王钊阖家在一处呆着的柳如眉,便喊着“姐姐”扑了上去?。
柳如眉怔了怔,揽住她,不可置信道?:“阿金……”
天牢昏暗,她风姿不如往日,抬起眼睛望着安惟翎,“多谢大?帅让我姐妹团聚。”
安惟翎点?头。阿金悄声?嘀咕:“谢?哪像是做好事的人?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柳如眉皱眉拍了她脑袋一下,轻声?道?:“少说两句。”
以安惟翎的内力,听两句小嘀咕不在话下,她懒得计较,沉声?道?:“我来同王钊说两句话。”
柳如眉连忙拉着阿金退开?。
角落里走出两个?人影,天牢清苦,任是多滋润的人,呆久了也能清减许多。王夫人不复丰腴体态,肤色黯淡无光,王钊甚至连背都佝偻了许多,才几日不见,模样萎靡得不似人形。
他夫妻二人恭敬地?行礼,安惟翎忽地?皱眉:“王钊!”
王钊一个?激灵,“下官在!”
……抬头的一瞬简直让安惟翎没眼瞧,眼眶深陷,嘴角耷拉,一副苟且偷生模样,同昔日的傲然天壤之别。
从巅峰被打落谷底的人大?抵就?是如此?,半点?屈辱也承受不住,落魄得人不如狗。
“你记不记得,自己是个?武将??”
王钊完全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言,愣了半晌,“我……”
“你师父是谁?”
他立刻低下头去?,嗫喏不言。
安惟翎一声?冷笑,“不愿说就?对了,你倒知道?,这副模样是有辱师门。”
他低头不语,竟回想起多年前被师父耳提面命的光景。
王夫人侧头望他,又转头望向安惟翎,竟生出些微妙的欣慰之感。
“哪怕是等死,身为?武将?,也没有这样不人不鬼的道?理。你低头看?看?自己,乞儿尚且比你多三分精神。”
他还真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末了,抿唇不语。
肱骨打颤,腰身坍塌,半点?习武之人的模样也无。
安惟翎冷声?:“站直!”
他下意识地?绷紧,整个?人似是被一股气撑了起来。
“你虽有通敌叛国之嫌,却是受药物蛊惑,我先前同你怎么说的?尚且有转圜的余地?,况且,我得留着你的命钓出后头那?人。”
钓出来之后呢?想是没有留他一命的必要了。
王钊周遭气息瞬间黯淡了些,王夫人和柳如眉面上亦有绝望之色,阿金虽不明就?里,却也觉得情形不妙。
“先前本帅只说暂且留你一命,直至幕后那?人现?身,如今幕后那?人本帅已然知晓。”
他支持不住,跌坐在地?。王夫人和柳如眉也双双跪下。
还有什么办法?眼前这人是个?活阎王,求情自是毫不顶用。她倘若铁了心要杀王钊,连陛下那?边也无需报备一声?。
一家子面如死灰。
“不过现?在,本帅答应继续留你一命。”
三人“唰”地?抬头,安惟翎不等任何一个?开?口,继续道?:“王钊,你固然贪功冒进,可好在一腔赤子之心,打仗亦是一把好手。更何况我与你交过手,你的功夫虽不如我,也是不错了。此?番是那?人用药迷了你心智,否则你虽不聪敏,也是朝廷要员,知晓大?是大?非,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勾当。我说你赤子之心,那?是委婉,倘若直说便是刚愎自用,不知天高地?厚。”
王钊无言。
“留你一命,是因为?你尚有用处。培养武将?不易,拳脚功夫有了,还得去?沙场日积月累地?历练,十几二十年才能磨出一个?像样的将?领。陛下正值用人之际,杀了你,再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太难。”
他虽然脑子有些不灵,可是打仗倒也利落,更何况心性单纯。单纯的人不好用,主帅若无能,教宵小之辈钻了空子,他便是个?大?祸害;倘使主帅够狠厉,教他心服口服,他便是忠心耿耿的一颗好棋。
眼下虽已被宵小钻了空子,好在大?帅发现?得早,悬崖勒马之下,也有了转机。
王钊默然良久,长舒一口气,端端正正朝安惟翎行了个?大?礼,“多谢大?帅。下官今日方知,下官不如大?帅远矣。”
他满脑想的不过是大?丈夫的面子,而安大?帅却心有乾坤,不似他这般意气用事。
王夫人带着柳如眉跪端正,恭谨行了大?礼。
安惟翎不多言,旋身便走,淡淡留下一句话。
“王钊,你师父不在,我只替他说一句:你记住,站直了,往后此?生,都站直了。”
她脚不沾地?似的,瞬间移步三丈远,转眼不见人影。
王钊却长跪不起,抬头久久望着。
安惟翎走了天牢,缓缓松一口气,她到底不是个?育人的料……原以为?“大?帅”就?是个?带兵的,现?下看?来,还管训人?
早知道?是个?教书先生似的活计,当初就?该推了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衔,去?书院里抓个?白胡子糟老头顶上。
脑子一时?沉重,又去?想另一桩——和袁玠婚期已定,礼该过的也过了,按照大?周风俗,要在正日子前抽时?间登门拜访长辈。本朝民风开?化,倒不用大?动干戈,心意到了就?好。
先前诸事繁忙,一直不得空,袁玠心疼她,也从来只口不提。
眼下得了些小空,正好合计合计这事。袁籍她见过几回,却没正儿八经拜会过,至于?袁夫人,她则面都未见过,更该去?见见。
安惟翎折道?回了自己的元帅府一趟,寻了先前写好的拜帖,立刻赶去?相府。
那?拜帖写得鸡贼,因不知何时?用得上,故而没指明日子,只说“三日后登门”。如此?一来,何时?拿出来都妥当,拜会的日子,只往后顺延三日便好。
难得她没有大?剌剌跨进相府大?门槛,老老实实将?拜帖递给门房,说明来意。门房老头起初还纳闷,这祖宗什么时?候进相府都这般客气了?一见那?拜帖,瞬间明了,应承下去?,连忙赶往袁籍夫妇的瀚英院。
可怜那?老头,不敢误大?帅的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已然是急匆匆去?了又回。他年纪不小,难得这般赶路,一开?口活像要断气:“大?……大?……帅!”
他打了个?咯噔,安惟翎怕他猝死大?门口不吉利,运功给他顺了顺气。
他借着安惟翎的功力缓了缓,“大?帅,您拜帖上写的三日之后登门,太师和夫人都说,不必拘礼,如果大?帅现?下方便,不介意便可进去?喝喝茶叙叙话。无需紧张,只当是一家人谈天。”
安惟翎愣了,这俩人竟是如此?不重礼数的?何况今日只是送拜帖,两手空空,倘若真拜访,不带些礼物怎么说得过去??
思来想去?,虽说礼不可废,可瞧这做派,袁玠父母二人必然不是那?等迂腐之辈,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权当就?是一家人,不见外便好。
她朝门房点?点?头,转眼拔腿进门,一下子走了老远。
门房如今倒是见怪不怪。大?帅天纵奇才,同她处久了,相爷也愈发跳脱,如今太师和夫人也教人摸不着头脑……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可转念一想,太师夫妇本就?不拘小节,好相处得很。且看?这光景,二人似乎对大?帅也颇为?喜爱。
安惟翎见惯了大?风大?浪,见公婆却是头一遭,不过大?帅非同寻常,不怵这等场面。翩翩行至袁籍夫妇的院子门前,叫门口小厮进去?通报一番。
小厮躬身行礼,笑言不必通报,太师夫妇早有嘱咐,大?帅来了直接进去?便好。
安惟翎挑挑眉毛,原先以为?公婆不过是随和罢了,没成想这二人竟比安老将?军还不讲究。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去?了瀚英院正堂,正琢磨着该行个?什么样的礼,只见一妇人径直跨出了门槛迎她,眼有笑意。
“阿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