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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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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诗云:

【一见倾心应笑我双目波横又识君】

【昔人相顾欢颜尽惟愿巫山藏楚云】

裕庆三年春,西北禁军班师回朝。

进京路途千里之远,三十万禁军行行止止,两月有余才到达京畿边缘。

主帅安惟翎端坐在一匹枣红骏马上,身后跟着一支蜿蜒不见尾的队伍。这群打了胜仗正赶回家的大老爷们,个个春风得意,一片笑闹,竟毫无半点整肃模样,唯有领头的安将军面如死灰。

无他,屁股痛。

马上坐了两个月,任谁铁打的屁股金刚的腿也要废了。安惟翎作为西北军中为数不多的大姑娘,也想在人前娇嫩一下,可作为三十万禁军的主帅,又不得不端着一副威严架子。

熬吧。安惟翎默念。

熬了良久,不禁神游天外。想她生于武将世家,五岁丧母,十岁从军,十五岁领兵,十六岁封将,至今二十不足,十九有余。一个姑娘一生中最娇嫩的时光,竟都蹉跎在了军营。

八岁以前,她还跟着老爹住在京城,以为将来的大好青春无非就是在吃吃喝喝谈情说爱中恣意消磨。谁料八岁那年,金人南下来犯,西北玉门关失守,安老爹被先帝亲点了元帅,顺便将她也一道带去西北。安惟翎年幼失恃,无有慈母,只有严父,安老将军是个神经粗过水桶的糙汉子,把武将世家的传统看得极重,也不管自家孩子是个需要娇养的闺女,人家尚在还没开始发育的年纪时,他便将其丢到军营里揉搓。好在安惟翎家学渊源,天赋异禀,又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这才借着自身的本事和亲爹的一点点助力在男人堆里熬出了头。

如今回京,已然用的是巾帼英雄的身份,那么名门闺秀是定然当不成的。所以,姻缘是个大问题。

安惟翎因为此事颇为困扰。

姑娘大了,难免动一点小心思,安惟翎虽然叱咤沙场,却也不能免俗。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事,她从未经历过,可是总归心有向往。奈何她身在西北军营,周围的爷们个个五大三粗,只知打打杀杀,她一腔少女情怀也只得暂且搁置。

此番回京倒是机会难得。天京乃大周国都,遍地青年才俊,多得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人物。若能寻个如意郎君发展一段恋情,不管结果如何,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安大将军非为寻常女子,在这些事情上桀骜坦荡,不守纲常,更不会一说起来就羞羞答答。况且世间万物到了她那里都能用兵法去套,姻缘的事,无非就是知己知彼、虚虚实实、动静兼备,再找准机会主动出击罢了。

不过对象还需细细斟酌。

小时候在京城厮混,身后跟了一群狐朋狗友,京城的人事她摸得门儿清。幼时与她最要好的有几个小男孩:六皇子江崇宁如今已是皇帝,嫁不得;神医世家的传人郭樱,跟她一起去的西北,十多年了也没培养出感情,别想了;其余众人要么纨绔不成器,要么歪瓜裂枣,看得糟心。

京城适龄男子不多,名声最好的当属袁丞相——袁玠。此人同安惟翎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安惟翎带着一帮跟班满京城斗鸡遛狗的时候,他一门心思好好读书。人家出生那日霞光满天,半岁能言,三岁写诗,五岁作赋,十岁写的一手策论直教内阁几个老大人看得冷汗直流,再后来十五岁入阁,十六岁拜相,听闻迄今为止政绩颇丰,可谓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这人可不是寻常人家黄花大闺女敢肖想的。

安惟翎敢。

她小时候见过袁玠一面,惊为天人,也做贼似的惦记过一阵子,四舍五入的话,袁玠也算她初恋。不过那时候人又小又懵懂,只觉得这小哥哥长得漂亮性格温柔,那点子好感还算不上情愫。再后来她跟老爹去了西北,连惦记都懒得惦记了,甚至忘了这号人。

直到袁玠拜相后不久,她收到一封来自他的亲笔文书,谈的是西北军务。安惟翎看到那一手极其雍容潇洒的行草,言辞间温润却不失犀利,末尾落款的“袁玠”二字书写得极其清隽,她猛然又想起了这个自己小时候惦记过的人,精致漂亮的小男孩如今应该已经长成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她琢磨着似乎可以考虑再续一段前缘。

安惟翎打仗打了十年,如今想闲下来好好风花雪月一番。袁玠……就他了吧。年轻未婚,有口皆碑,洁身自好,才高八斗,貌比潘安。安惟翎也懒得再费神物色其他人。

有人轻轻拍了拍马颈。安惟翎低头。

“阿樱?”

“下来吧,我有话同你讲。”郭樱招招手。

安惟翎麻利地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感受大地母亲的坚实,久坐僵硬的双腿骤然一阵绵软,她稳住身形,人模狗样地整了整战袍。

郭樱简直是叹了一口气,“回京了就别叫我阿樱吧。”

“叫本帅下马就为了这点破事?”安惟翎纳闷。

“好歹是个已及冠的男人,被你阿樱来阿樱去的,我不要面子的啊?”郭樱瞪眼。

“你也知道你名字女里女气的?那还不加紧改了?”

“老子娘取的名字,我如何敢随意改了?你当我和你这孽障一样?”

安惟翎假作沉吟,“也是。你但凡学的了本帅一星半点本事,何至于被老子娘取了这样没出息的名字。”

“脸呢脸呢?!”

“借给你了。”

郭樱转身要走,安惟翎轻巧拦住他,“别介,陪我走着说会话。坐在马上忒难受了。”

“说人话,否则我不陪。”郭樱眼睛一翻,白多黑少。

“行行行。”安惟翎见好就收,“啧,亏你是个神医,总这么咋咋呼呼的,怒气伤肝呢。”

她无视郭樱满脸“我这他妈是因为谁”的愤懑表情继续道,“金人这番被我打怂了,现在有我老爹在玉门关镇着,边境太平少说也能保个十年八年的,所以我们这次回京,要呆上不少年月。天京不比西北,我这个将军在朝堂上就是个活靶子,到时候许是自身难保。你若想入太医院,只怕要多加小心,我手不够长,未必能罩住你。”

郭樱见她一脸正经,摇摇头,“行医若是为了功名利禄,便是丧失本心,我从来没想过进太医院。”

“那最好。不过阿樱,怀璧其罪啊。你这般好的医术,若是不懂藏拙,会被人剁了做饺子馅的。”

郭樱又摇头,“行医又不是你们行军,若藏着掖着,还说什么救死扶伤?”

果然还是这医痴德行。安惟翎知道他榆木脑袋难以点化,只能日后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到时候自己想办法护着这厮就是。

忽然,身后队伍一阵骚动。

“外城门到了。”郭樱伸手向前一指。

安惟翎抬头望去。大周天京的外城门始建于本朝开国元年,高耸入云,雄伟非常。城墙从两侧延伸开去,一直到望不见尽头的远处。朱红色的城门紧闭,门口守城军士庄重英武,端的一派大国风范。

“城门里面太安静了。”安惟翎皱眉,“不对啊,我记得城门里面有街市,是城郊一带最喧闹繁华的地方。”

“老毛病,疑神疑鬼。”郭樱咕咕哝哝。

安惟翎继续自言自语,“难道是被清场了?为了迎接我们?”

她不等郭樱继续吐槽,噌地一下翻身上马,运足内力,气沉丹田,回过头大声斥责:

“肃静!整军!违者军法论处!”

后头众军士心肺剧震,一个激灵,纷纷闭上鸟嘴整理军容。几个呼吸间,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北禁军又叫安大将军给掰回来了。

安惟翎在马上,不好同郭樱低头说话,只使了个眼色,郭樱意会,快速跑回军医的队伍。

安惟翎打马飞奔了百余丈,行至城门前不远处,酝酿一下情绪,对着守城的几个小哥大喊:“西北禁军统帅安惟翎率众将士回朝!前方何人?!”

那边的守卫整齐地朝她行了个军礼,其中一个小哥脸红脖子粗地嚎道:“参见安将军!下官京畿守城卫都头万小雪是也!恭贺安将军回朝!”

安惟翎憋笑,大老爷们叫小雪小雨,要不是姓氏不对,都要怀疑这人和郭樱一个娘取的名字。

还是正事要紧,安惟翎运足气,“请万都头开城门!”

紧接着那边传来一串头连着尾的“开城门”、“城门”、“门”。随即“轰隆”一声,城门缓缓开启,几个守城小哥齐步退至旁边角楼底下,给安惟翎让路。

好家伙!安惟翎虎躯一震。

怪道她说门内太过安静。城门里侧,乌拉拉站了一大群人,打头的身着赤金披风,头顶九龙宝冠,看着像是弱冠的年纪,面庞白净,目似流星,鼻若悬胆,正是大周仁宗皇帝江崇宁,安惟翎的发小。

安惟翎骑至城门,翻身下马,一旁万小雪眼力见十足地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安惟翎朝他轻轻一点头,大步走向前面那个穿得黄不拉几的人,拜了一拜,随即起身。

“参见吾皇。微臣西北禁军统帅安惟翎率军回朝,此次已斩首金国王储完颜吉、主帅赤盏炀克。另缴获伊犁良马五百二十三匹,黄金六千四百零——”

“好好好!阿羽辛苦!你的的折子上都写全了,不用再费口舌!”江崇宁喜笑颜开地打断,对她的小名张口就来,不愧是一起滚过泥巴的老友。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德行,连走个过场都不让老子走完,还和十年前一样。安惟翎腹诽道。

江崇宁上前拍了拍她肩膀,二人面面相对,心里都颇有些感慨,十年未见,如今一个为君端坐龙椅,一个封将镇守河山,当年一起偷鸡摸狗的损友,再见面竟然是这般光景。

江崇宁唏嘘道:“阿羽……黑了。”

安惟翎一噎。老子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家,在西北那破烂地方驻守这么多年是为了谁?当着矮人不说短话,皇上您倒好,往我心窝子里使劲戳。

依着安惟翎的混账德行,倒是很想说一句“彼此彼此皇上也胖了”,可看了看他身后一众王公大臣,还是作罢。这人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六皇子,自己千万不能落了他的面子。

“微臣惭愧。”

江崇宁盯着安惟翎使劲瞧,似乎想找回发小身上的记忆点。皮肤黑了许多,可好在身材修长,眼神清明,行止合度,气韵不凡。当年那个上树抓鸟下河摸鱼带着他一并为非作歹的孩子王如今竟然已经是巾帼大将军了,谁能想到呢。

真是老天瞎眼。

“阿羽啊。”

“臣在。”

“这些年辛苦你了,若不是你,只怕朕这把椅子也坐不稳呐。”

“皇上言重。”安惟翎作势下拜,她在马上坐久了,腰痛得很,并不想真的拜下去。

江崇宁如她所愿地伸手虚扶一把,“阿羽不必多礼。”

这厢君臣二人叽叽歪歪了许久,后头一众臣工等得脚下快要生疮。倒春寒的天,站在风口里等了大半时辰,好容易等到安将军本尊,皇帝老儿又非要拉着人叙旧,磨磨唧唧不肯回去。

几个沉不住气的悄悄绕到领头一名男子身侧,委婉道:“相爷,天冷风大,我们这些年轻的倒还好,只怕后头几位老大人要熬不住。”

袁玠面无表情点点头,“晓得。”脚下仍旧不挪步子。

江崇宁迎风打了个喷嚏,自觉已经拖延太久,朗声道:“回城。”

黑压压一群人转身让路。江崇宁朝袁玠招招手,袁玠款步上前,朝江崇宁行了个臣子礼,“皇上。”

江崇宁微笑,介绍道,“阿羽,这位是袁丞相。”

安惟翎心里一喜,径直打量过去,袁玠比记忆中的还要好看。他长大了,身量愈发颀长,轮廓深刻不少,通身的温雅从容,一双眼睛尤其美,简直要将人吸进去。明明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却把自己的城府藏得极好,眼神无比温润,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怪道中意他的大姑娘小媳妇从京城排到了西北。安惟翎又想起他写给自己的那封公文,果真人如其文,犀利又宽容,坚定又柔和,外表清雅,心有乾坤,世间男子再无出其二者,当真是有看一眼就叫人沉沦迷醉的风华。

棋逢对手,就是你了。

“袁相爷安。”安惟翎问候道。

袁玠翩然一笑,温言回道,“安将军辛苦。我等文弱书生之所以得以端坐朝堂,都有赖于将军在外遮风挡雨。”他声音恍若玉石相撞,清脆又泠然,教人听得通身舒畅。

江崇宁看得龙心大悦,他朗笑,“戏文里曾有一出‘将相和’,朕今日有幸也观了一出‘将相和’,倒是比戏里的更让朕欣慰。”

众人陪笑。

安惟翎笑而不语。你说的将相和,是和睦的和。

而我想的将相合,是合欢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