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一路上行。
金铮倚着扶栏瞧着电梯门上映着的自己的身影。下巴挂了个小彩在医院讨了个创口贴贴着,衣服也在打斗中扯破了,上头还留着几抹不知道是谁的血迹。
这一点也不像他,却又明明就是他。
他按部就班计划明确的生?活在短短几周之内翻天覆地,所有的步骤都被打得一团乱,理不清也剪不断。他找回将军,失去梦想,伤了吴勉的心,接受了舒怡维的背叛,逼迫裴艳打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妥协去家里的公司上班。喜乐,愤怒,歉疚,无奈,无数情绪凝在心里,风起云涌,迫切寻找一个发泄的当口。
今晚华子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这个岁数,打架斗殴的实?在幼稚,又不像小时候还能以不懂事为借口过去就过去了,碰上华子这种家世背景差不多的刺头,撕破了脸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在踏进?包厢之前,金铮也以为自己是去摆平事端的,吴勉他们几个已经够冲动了,没想到他自己更冲动,整个人像一个密封的罐子破了口,里面的乖张暴戾再难隐藏,倾泻而出。
他没过瘾,甚至可以说一点也不过瘾,仅仅开了个头而已,这场打斗就被被迫中止了。一口气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悬在一半。
不过男人的暴力因子,除了可以发?泄在与其他雄性动物的拳打脚踢你死我活中,还可以发?泄在女人身上。
当然,要换一种方式。
沈何启,自己找上门来的。
家门一开,屋里亮如白昼,几乎所有能开的灯都打开了,金铮把钥匙扔到旁边的柜子上,踢了鞋子走进去,绕过玄关处的雕花墙,客厅并未看到沈何启的身影。
餐桌上的碗碟杯盏全部还在,这一大一小倒是一个比一个自觉,吃饱喝足撒腿走人都不带收拾一下的。
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声响,金铮顿足,确认声源来自书房。
书房门没关,沈何启的背影落座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游戏界面激烈的打斗,她双手不停地敲击着键盘和鼠标控制游戏中角色,太过专注以至于她压根没注意到他回来了。
打游戏打到电话都没心思接么?金铮撇撇嘴角。
电脑音响除了游戏的背景音乐和音效,还有一道男声,并不难认,爱琴海。
沈何启正在和爱琴海吵得不可开交,金铮抱着臂靠在门边听了一会就听明白了,这两人一个不讲道理,一个没有绅士风度,抢了个人头这点芝麻小事愣是争个没完没了,颇有要绝交的架势,不过吵归吵,游戏也没忽略,吵到一半还能提醒对方该注意什么,提醒完又无缝切换接着翻脸吵架。
这里还没吵完,又有新的槽点出现了。沈何启嫌爱琴海配合得不够好,一个激动又开始新一轮骂战。
金铮无奈,正想走进?去,听到爱琴海忍无可忍又委屈巴巴地埋怨:“要不是为了陪你谁要玩这破游戏啊?你回来打Killers么算了,上古神器都让你拿到了,你就是Killers的亲闺女你不打谁打。”
金铮不禁停下脚步,这个请求他提过了,她只是沉默,现在爱琴海也提了,他想听听沈何启的回答。
沈何启手上动作不停,让爱琴海小心背后,危机过去她才淡淡回应:“不打,这辈子都不打了。”
宛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金铮站在原地又看着沈何启哄小孩似的哄骗爱琴海陪她打完这局。他退出去,倚上墙壁,所有跃跃欲试的躁动都偃旗息鼓,一股脑化作?疲惫。
等里面那局游戏结束,他所有的情绪也都差不多收拾妥当,于是站直身子重新走进?去,步伐刻意加重了些,好让里面的人听到。
沈何启听见声响,回头来看,却被他衣衫不整还挂彩的样子惊到:“你这是干嘛去了?”
“不跟着我姐姐走,”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到她身边俯下身来,“你是打算陪我过夜么?”
这样的金铮有点陌生?,话语间带了点邪性,下巴帖的那个创口贴凭空多了一丝颓废的美感,离得这样近,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便无处遁形,明明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却给这美色当前的盛宴又加了一层催化剂似的。沈何启不搭金锦的车回家纯粹就是因为不想和金铮的姐姐继续共处一室,别的还真没多想,但是现在——
她从金铮下垂的领口望进?去,因为他俯着身所以风光一览无余,她不自觉舔舔嘴唇,理智尚存:“夜就不过了……”
但是可以干点别的再回家。
金铮没让她说完,直起身,语气平淡:“那等我换身衣服。”
留下目瞪口呆怀疑人生的沈何启。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金铮极快地冲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就出来了,头发赶时间也没怎么擦,滴水滴得欢快,黑衬衫后领那一块被水浸成更深的颜色。他有段时间没去理发?了,头发长了有点戳眼睛,便全部往头顶拨了上去。
这个发型帅得有点不厚道了,衬得那巴掌脸越发?精致,沈何启看了一眼,更郁结了。
他洗完澡心情轻松了不少,两人走到餐客厅那,金铮看到上头的东西想起自己还没得到她的评价,所以微低下头问她:“我做的菜还合你胃口么?”
沈何启在记仇,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懒洋洋的“嗯”。
“明天我这里会有家政阿姨过来做饭,一起吗?”
她拒绝:“约了李姝杰和老?鳖。”
既然沈何启约了朋友,金铮也不是一个要把人时时拴在身边的人,没再坚持,点点头带着她出门下楼。
车开到半道,金铮又问:“我的开机密码你能猜到啊?”
沈何启的眼皮掀了掀:“很难猜吗?0601啊。”
六月一号,金铮的生?日恰好就在儿童节,这是一个要过一辈子儿童节的男人,哪怕八十岁一百岁了照样还能名正言顺。
她会记得他的生?日,他一点也不意外,不过,还是觉得很高兴。
“明天记得早点出门。”
沈何启还深陷在对自我魅力的怀疑中,因而很不耐烦:“明天我自己开车,不是说了晚上我约了那俩了?”
“傍晚我会送你过去。”见沈何启要反驳,他不用听也能知道沈何启要拿亲爹威胁他,干脆先发?制人,“我不怕,我等着你爸来打断我的腿。”
“……”
车到目的地,在沈何启开门之前金铮落了锁。
沈何启回过头来看他。
他回望,有些气闷,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本打算大快朵颐一顿硬生?生?给她弄得兴致全无,不过临近分?别却又舍不得她走了。对望半响,他叹气,一边说着“给我抱一下”一边把她摁进?了怀里。
“既然说到0601了,那也该知道日子快到了吧。”
又是从喉咙里发?出懒洋洋的一声“嗯”。
“当天没有别的安排吧?”他捏捏她的脸,沉声威胁道,“有也得留给我。”
*
沈何启回到家,家里灯亮着,何令珍显然也才下班,正在下速冻饺子煮宵夜,看到她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要不要?”
“不要。”
倒是房间里的沈耀荣听到声响走出来了:“在烧什么?给我也烧一点。”
“胖成什么样了还吃。”何令珍一边埋怨着,不过还是往锅里多下了几个饺子。
全家没人是胖的,沈耀荣还算苗条,但是还是逃不过中年发?福的厄运,最近肚子越来越往外凸了,不过无论什么年纪,直男对自身都有着迷之自信,听到何令珍这话沈耀荣就不高兴了:“我胖这个世界上还有瘦的人吗?”
何令珍不搭理他,想到自己下班回来看到沈何启的车停在车库,原以为女儿已经回家睡下了,没想到这个点才从外面回来,她已经连续两天在沈何启不在家的情况下看到她的车停在车库了,疑惑道:“最近你是不是没开车上班?”
沈何启撒谎不打草稿信手拈来:“最近公司楼下车位紧张,每天找不着地方停车,我打车上班。”
这个说辞仍是没让何令珍罢休,扭过头来有些怀疑:“这么晚回来,你去哪了?”
“和老?鳖李姝杰在一块。”
何令珍盯着她不放:“何启,你别又是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搅和在一块了。我告诉你,绝对不可以。”
“想太多。”沈何启轻轻一笑,显得心不在焉,“我回房间了。”
何令珍却又走出厨房,冲着她的房间喊道:“何启,我同事有个侄子,刚留洋回来……”
话未完,沈何启房间里传来一声冷淡的“不去”。
何令珍还想再说什么,被沈耀荣拦住了:“她刚失恋你总得给她点时间。”
“你就惯着她吧,到时候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好了!”何令珍气愤地一甩手,回了厨房。
沈耀荣“哼”一声,在餐桌上坐下来等宵夜,嘴硬道:“我的女儿,我养就我养。”
*
次日。
下午六点半,晚高峰。
车子堵在路上,金铮看着副驾驶的沈何启对着遮阳板上的小镜子补妆,再看看她短到大腿根的裙子,忍不住质疑:“你和你闺蜜吃晚饭至于这么拼吗?”
“不相信的话待会你检查检查是不是她们两个?”
金铮没这么无聊,他只是理解不了女人之间即使是闺蜜也免不了争奇斗艳一番的奇怪风气。车子到餐厅所在的商场,把沈何启放下以后,他又把她叫住:“渣渣,我生?日那天,你把她们也喊上吧。”
沈何启盯了他半响,她是在路边下的车,高峰期这么一停,后面的车子开始滴喇叭催促,金铮老神在在,大有不等到她的回答他就留着阻碍交通的意思。
这九年的漫长时光,像一场被快进了成千上万倍的电影,快得抓不住,浮光掠影般在沈何启眼底闪过。
最初的三年,她情窦初开,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即使不能得到相同的回应也毫无怨言,和大部分校园时代的暗恋一样,不过是一个少女热烈又单纯地爱慕着一个少年。
后来的六年,她仍然放不下对他的喜欢,却也恨透了怨透了他,在巨大的矛盾和摇摆不定中夹缝生?存。她以为自己被他厌恶,于是不断否定自我,自卑横生,像废旧水槽里的青苔,日积月累。
当真相揭开,这六年的凌迟只是误会,她一直以来所受的煎熬不过是命运随口馈赠的小玩笑。她对他所有的怨恨都因此成了一场笑话。
她茫然了,也退缩了。就像一个囚徒明明日日夜夜都在期盼自由的来临,刑满释放之后却对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无所适从。
在那六年里,她一步步改变自我,用把自己不当自己般的狠心杀出一条血路。这条道路何其艰难,没有异于常人的意志力怎能坚持,她根本没有这意志力,支撑她的不过一个睚眦必报的信念——
她想要他后悔。
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只想要他。
所以她最终她点点头:“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