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三已经守了半辈子的城门。
守门并无多少油水可得,是个点头哈腰的苦活。
但好歹能吃饱肚子,极偶尔还能看些趣事,也算是一样快活。
就好比昨日,若君子竟然灰头土脸的从城外回来,那顶城主亲赐的鸾轿也不见踪影,马不停蹄的就朝城主府去了。
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若君子吃瘪。
真不知道是谁,竟然把睚眦必报的若君子给惹上了。
他一边想着,手中的长针噗的一声就捅入麻袋,这一马车麻袋都装的是药草,供给城中的各大商铺。
“好了没啊?我这可还忙着送货呢。”
守卫三忙抽出针,油嘴滑舌的夸了两句,直夸得对方面露喜色,才躬身请对方进门。
直到看不见马尾,守卫三才垮下脸来,暗暗地啐了一口。
行在前方的马车磕到一块石子,腾空片刻,忽而重重落地,家奴惊的张了张眼,用力扯住缰绳控制方向。
马车好像轻了些?
他撇撇嘴没当回事,又阖眼倚在马车上。
方星剑屏息凝神,靠在暗巷隐秘的角落里。等了片刻,他才松下一口气,轻轻地掸掸身上的药草味道。
在城门口等了小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能藏身进城的马车,也亏守卫查的不严,让他混了进来。
站定在暗巷前,徐徐微风吹动发上的系带。
刚整理好衣衫,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叽叽喳喳的叫骂,朝他这处涌来。
他神情一凝,敏捷的飞身跳上屋顶,隐住身形。
匆匆的脚步声在离他不远处停顿,来人的心跳声短促而急切的回荡在暗巷中,狭小的地方陡然变得嘈杂起来。
是谁在躲人?
方星剑还有要事在身,不想卷进魔修的恩怨中,弓着腰准备从另一边跳下屋檐。
“人呢?跑哪里去了。”
“妈的,还敢骗我说家里死干净了,只想找个地方打工吃饭,谁知道竟是若君子的人!铺子都差点被他们掀了!”
“等老子找到他一定得卸了这家伙两胳膊!”
若君子三字被提起,方星剑离去的脚步顿了顿,又回头趴在房顶上,放出灵识笼在小巷之上。
这条暗巷几乎一眼望得到尽头,是个死胡同。
两边零散的堆着一些木箱,魔修一脚踹开地上的杂物,暴躁的翻找着所有能藏人的地方。
三人很快就翻到最后一个木箱,搓搓手笑骂道:
“小兔崽子,你逃不掉了吧,老实跟着我去见若君子,少受些皮肉之苦!”
话虽这样说,魔修却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劈下一掌,定要见血才能快活。
木箱应声而碎,遍地都是凌乱的木屑,木箱下却空空如也。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魔修登时狂怒,三人又回身去找方才漏过的箱子,寻了半晌还是没有结果。
“他是不是从刚才的岔路出去了?”
“有可能,再回去看看!”
“绝不能让这崽子跑掉,否则若君子那边没法交代。”
三人想起若君子古怪恶毒的手段,皆是吓得背脊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脚步声远去。
方星剑翻身跳下房檐,朝着死胡同的暗处走了几步,长剑伸出,敏锐的挑起一块乌漆嘛黑的暗板。
这块地方避光,又盖着厚厚的暗板,乍看上去仿佛就是一块墙角,自然没被魔修们发现。
也是他灵识敏感,才知道此处还躲了一个小家伙。
方星剑闭着双眼,白纱系带随风轻飘,剑尖反光,照亮暗板下的光景。
那是一双隐在黑暗中的赤瞳。
含着恨意、憎恶、绝望的赤瞳。
虽没了修为,但光凭对战的经验,就远远胜过面前十来岁的小孩。
长剑挑起的瞬间,一道破空声划过他耳侧。方星剑面色不动,只是微微侧头,便躲过射来的暗刃。
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雕虫小技。”
小孩啧了一声,见一击不成也不恋战,翻身滚到一边,迈腿就跑。
方星剑还有事要问他,自然不能轻易把人放跑,伸手就拎起小孩的衣领,放缓语气:
“别跑了,我不伤你,只是想问些事。”
小孩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四肢不停舞动,却碰不到方星剑一点衣角。最后只能张牙舞爪的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无父无母,自小就在万朝城的街巷中讨生活,能做不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过。
打过交道的人海了去,就是以美貌著称的魅魔和妖修他也见得不少。
可看见他的那一刻,却被惊艳得愣在原地。
如果若君子是极尽脂粉描绘出来的一朵艳色花,那面前人就是开在高岭冰山上的荼蘼。
冰作肌玉生骨,樱红点绛唇。
凌寒和绚丽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合,尖锐之中暗藏繁华。
分明活生生在他面前,却觉得这容貌只该在画上、在天上。
方星剑见小孩歇了动作,便转手把长剑收在腰侧,松了小孩的后领放在身前。
等了半晌,小孩还是直勾勾的望着他。
他轻咳两声,这小子看着聪明,怎么还没动他就吓傻了,只能再放轻声音:
“你可是从若君子手下跑出来的?”
绯红的薄唇在眼前一张一合,小孩陡然清醒过来,听他声音格外耳熟,那柄古怪的旧剑也惹眼极了。
这才意识到他是谁!
若不是昨日他出手相助,自己恐怕已经死在若君子的手中。
既然有这层关系,小孩连忙回神,脆生生的答应:“对!”
又压下心头的感激,急问道:
“昨日是你救下我的,你还记得吗?”
方星剑是冲着鱼鳞去的,随手救下的人倒是记不太清,只隐约记着有个小孩,便随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可知若君子府中有鲛人吗?”
小孩瞳孔一缩,遇见恩人的喜悦顷刻被浇息,甚至紧张的退后两步,咽了咽口水,哆嗦道:
“你,你如何知道?”
*
温紫宜胸腔快速起伏,一脚踹开脚下重伤的人,柔光剑摆出攻击的姿势。
握住柔光的指尖已经在颤抖,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丹田内灵气消耗一空。
自进了白星桦的门下,这样的围攻毒打已经是家常便饭。
对面的人是白星桦首徒,扶香巧。
她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便宜师弟,只觉得哪都不顺眼,挥挥手让人把被打败的弟子拖出来,又道:
“不过如此,我还以为你的魔尊师尊教了你多了不得的招数呢。”
修士们将他团团围住,防止温紫宜跑出去。
他不过筑基五层,扶香巧竟然出动这么多半步金丹的修士,还真是看得起他。
温紫宜讽刺的勾唇,紧握着手中的柔光剑,鲜血汇聚流到剑穗上,吸饱沉坠,又在眨眼间恢复轻飘飘的原状。
可见制作者的精心和体贴。
扶香巧抬抬眉,有些兴趣,颐气指使的点着他手中的柔光,吩咐家奴:
“把他的剑拿来我看看。”
谁不知道方星剑最喜爱这个徒弟,若是留下一两样好东西,也不为过。
虽说她不一定看得上,但能借此多羞辱温紫宜两分,也是美事。
温紫宜侧身退后两步,警惕的对着周围的修士。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修士已经射出银纱,完全包裹住他的手腕。
只轻轻一掰,便响起咔的骨碎之声。
温紫宜闷哼一声,柔光剑无助的落到空中,又被银纱席卷送到扶香巧面前。
手腕以古怪的角度扭曲着,他面色惨白,紧咬后槽牙,眼中的凶光几乎可以杀人。
柔光剑上的剑穗被那女人狠狠扯下,鲜红的蔻丹映衬着雪白的流苏,她打量着温紫宜的怒火,仿佛在看戏一样愉悦。
竟然是灵蚕丝编制的剑穗,怪不得这样厉害。
她挑衅的勾唇,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碾碎剑穗,风一吹过,连粉末都没有留下。
哐一声,光秃秃的柔光剑便被她扔在地上。
“你这幅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不错,像极了被人棒打的落水狗。”
“下次再不长记性缠着师尊,我可就把剑也一并打碎了。”
扶香巧掩唇轻笑,施施然带着一众修士离开这片寂静的竹林。
只剩下断手的温紫宜,跌撞的站起身,上前捡起柔光剑,扯下一块衣袖,细致的擦干净其上的枯叶泥土。
直到擦拭到剑柄处,他却怔在了原地,垂眸无声。
那里空着一个小小的孔洞,本是系着剑穗的。
恍惚间,回忆如针尖麦芒无孔不入,方星剑的身影在眼前重现。
白天为宗门庶务忙碌的师尊回到寝殿——说寝殿都是高看了他,不过是一间小小的房间,摆着简单随意的家具。
恐怕整间屋子加起来都比不上扶香巧的一样首饰值钱。
他就点着灯火,坐在小木桌前把灵气注入灵蚕线中。
灵蚕线本就娇贵,对灵气要求苛刻。
他左手边是断掉的一大捧灵丝,右手边才是好不容易做好的几根灵线。
日以继夜,最后做出一个漂亮的流苏剑穗,为他挂在柔光剑上。
温紫宜一贯的嫌弃,有着闲工夫不如多练练修为,反倒做什么劳什子的剑穗。
方星剑也并不恼怒,只是微笑着示意他这是一件可以护身的法器,坠在剑上也无伤大雅。
耗费无数精力灵力做出来的剑穗,光是坏掉的灵蚕丝就能织一件长袍,他只是轻飘飘让温紫宜别摘下来。
再无他话。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恐怕真要以为这剑穗平平无奇。
方星剑坠入魔域之后,所有他的痕迹全都被消除。
他手中还剩下的,除了柔光剑外,就只有这根剑穗了。
温紫宜愣愣的盯着小孔,不自觉地抚摸剑柄纹路。
一阵惶恐和无助袭上心头,好像被碾碎的不是剑穗,而是方星剑存在的证明。
他轻轻摇了摇头,垂下长睫遮住眼里浓得化不开的阴沉,在对自己洗脑念叨:
“是我杀了他,我怎么会后悔呢?”
“坏了就坏了吧,以后再买新的就好了,不过区区剑穗......”
心头却有另一个声音,惊雷似的响起:
“那为何你要留下他送的柔光剑呢?”
温紫宜再没有说话,只是漠然的跪在地上,单手捧起长剑,像一座赎罪的沉寂雕像。
艳阳高照,风吹的竹林簌簌的轻摇。
半晌,唯有几点雨滴落在柔光剑上,闷闷的微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