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岭下有座凤凰城,传说二十年前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途经此处,见这里天生地养,灵气孕育,他摸着胡须叹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如此风水宝地,当有贵人出。”
秦甘岭的百姓大多敬畏鬼神,信奉佛道两教,故而听了世外高人的“指点”,将叫了上百年的秦甘岭改为了凤凰岭,将底下的秦甘城改为了凤凰城。
其中凤凰城东最是繁华热闹,总有络绎不绝的商旅听闻过老道的传言,特往此处经商,期盼着可结识传说中的贵人,企图一步登天。
这条街上的最里处有一家挂着莲字招牌的成衣铺,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憨厚老实。
他们家做出的衣裳物美价廉,很得来往商客的喜欢,总是因为要定出好多单子销往外地而忙的不可开交。
今日的莲花成衣铺依旧是客商不断,本是女儿与人相看的日子,却因有客商催促成衣,而无空陪同女儿前去,只能叫儿媳陪着。
那老板忙着却不忘嘱咐:
“花娘,涟漪怎的还未起?不是定了晌午与宋员外家的公子相看么,你快去叫涟漪起床准备准备,莫要迟了。”
一个身材丰盈,面容美丽的妇人应了声,放下手中布匹随意擦了擦手,急急朝着后院去了。
——
无尽黑暗,百鬼尽出,断崖下是无数冤魂凄厉哀怨的吼声,明明是高阳烈日的天气,到了这断崖底下却是如坠冰窖,森冷刺骨。
一女子矗立在崖底的一处矮丘上,她身着一袭素衣,随意挽起的发丝间斜插着一支素白玉簪,纤长背影遗世独立,所处之处枯骨尽消。
在她周围,青嫩小草破土而出,她周身散发着浑厚佛光,将森冷寒意驱散。
看着不敢近她身,怨气凝聚咆哮的恶灵,她叹息一声,摸了摸细瘦手腕处盘着的一条拇指粗细的小青蛇,桃口微启,低头缓缓道:
“你为妖修,自有无尽寿命,而你才刚刚化灵,实在不必陪我送死,还是快快走罢。”
她蹲下身来,想将小青蛇放下去,却不想那小蛇不但没走,反而将她的手腕缠的更紧了些,细小的舌“嘶嘶”的吐着,用神识与她交流,“要走一起走。”
“不行,我不能走。”
青衣看着崖低的累累尸骨,瞧着快要冲到崖顶的滔天怨气,眼里透着视死如归的坚定。
“这里的恶灵或罪孽深重,或冤情未了,还有很多是被怨气影响无法去投胎转世,若不尽快度化它们,恐招祸患。”
最后,不论青衣如何相劝,小青蛇依旧不肯走,她没有办法,只能尽力护它。
纤纤玉手抬起,青衣将一支碧青玉笛放在唇边。
蕴含无尽佛法的笛声悠远传开,恶鬼更是躁动起来,凄厉可怖的声音响彻整个崖底。
巨大的怨气瞬间暴起,青衣叶眉紧蹙,将笛子插回腰际,一双素手翻转,打出了一个卍字心印,万丈佛光自她周身倏然而去,将无数怨灵恶鬼尽收其中。
崖顶擦出一抹日光,灼烧着一切黑暗。
她双手合十,席地而坐,往生咒自口中缓缓道出,“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忽然,一只利箭划破长空,猝然穿进她的脊背。
一口鲜血喷出,青衣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向将她穿透的长箭。
躺倒在矮丘上,她逐渐涣散的目光看向竖瞳微缩的小青蛇,将最后一丝灵力打入它体内,“快逃……”
箭上带着恶法,青衣法力尽失,怨灵恶鬼迅速向她扑来,在无数哀嚎声中,她听到一个阴鸷沙哑的男声自背后响起,“素衣居士的魂魄定然十分美味,朕自是要好好品尝一番…”
——
“涟漪、涟漪?”
“谁?是谁在叫我?”
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有人唤她涟漪了,青衣懵懂片刻,唤着她涟漪的空洞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她捂着似有疼痛的胸口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女人焦急的模样。
“涟漪,怎么睡得这样沉。”
见女儿醒了,花娘安下心来拉着她的手,撇了眼叶涟漪枕边倒扣着的《六界异闻录》嗔怪道:
“又看了一夜才睡吧?瞧你,熬的眼底都发青了,今日是你和宋显公子相看的日子,怎的还睡过头了,若叫他瞧见了你般模样可怎么好。”
眼前的妇人比记忆中年轻许多,眉眼间是温和的模样,眼角处虽有几许细纹却足可见其风情,一双略有薄茧的手握住她的,掌心里的温热传来,驱散了青衣心里的寒凉。
“娘?”她哑着嗓音开口,有几分恍惚。
她不是应该在白骨崖底吗?她不是…低头看了一眼本该被利箭刺穿的胸口,哪里还有什么伤?
是梦吗?但那真实的疼痛感由在,厉鬼的吼声也由在耳畔,还有那个自称为朕的男人…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忽而想到了什么,去抓自己的左手手腕——
冰凉温润的触感不在了,而她的手也变小许多,连嗓音都透着曾经少女时的温软。
她这是……重生了?
身死之后,魂魄回到年少时期的灵异之事,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只是她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涟漪你今日是怎么了?”
见女儿额间有些细密的汗珠,花娘有些担忧,忙坐到床边为她拭汗。
叶涟漪回过神来,一手握住她娘亲的手,一手将娘亲脸颊上的碎发温柔别在耳后,她弯起眉眼,嗓音温和清浅:
“娘,我无碍,只是做了一个梦有些恍惚罢了”
叶涟漪将目光放在眼前还很年轻,很有韵味的娘亲身上,稍稍沾染泪水的眸子,像是碎了的星星一般明亮。
“梦”里的她原本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从小到大有爹娘的疼爱,有哥嫂的庇护,她无忧无虑了十六年,终于也到了要议亲的年纪。
可就在她第一次议亲的那天清晨,噩梦惊醒了她,她梦见无数厉鬼向她扑来,她怕极了。
可一个十六岁,马上就要相看未来夫君的少女又怎会深究一个梦!
直到——她见到了那个要与她相看的男子。
——
宋员外家的大公子宋显俊逸不凡,家室良好,自称爱慕叶涟漪许久,媒婆请了四五次,真挚的来求娶她,诚意摆的极足。
父母亲多方打听后,觉得宋显是个值得托付的孩子,便和媒婆商量,找个好日子约在东湖边的饭庄里,让两个孩子相看一番。
凤凰岭习俗如此,民风既淳朴又开放。
大多父母都是开明之人,不兴盲婚哑嫁,坑害儿女,定亲前都是要被长辈带着彼此相看一番的。
到了如今叶涟漪依然记得,当日她含羞带怯,满怀期待的抬起头,却在宋显身上看到一个女鬼时,她被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尖叫的场景。
一个脸色惨白、头发披散、双眼凸瞪、伸着长舌的女鬼,沾染着污泥和血水湿淋淋的趴在宋显背上。
尖长利甲的一双手带着血迹狠狠掐着宋显脖子,而宋显却毫无所觉。
那女鬼张着血盆大口,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灵魂——
叶涟漪甚至能听到那女鬼餍足凄笑的声音。
“鬼,有鬼,有鬼啊!……”
从此以后,无论叶涟漪走到哪里都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尤其是那些上门提亲的公子少爷们,大多也都背着女鬼,或是面色青白的稚儿。
自此任谁再来议亲,她都不肯再见,只日日躲在佛堂里不敢出去。
时日久了,凤凰城乃至整个凤凰岭的百姓都知道了,曾经美名远扬的莲花美人儿发了疯,丢了魂儿。
且自从她莫名开了阴阳眼,家中便常有恶鬼侵扰,惹的她本就身体孱弱的嫂嫂生了病,夜夜不得安睡。
连家中的生意也日渐式微。
从此,她天煞孤星,天生晦气,会克亲人的恶名传开。
便再无人敢上门议亲,唯恐招惹上她,皆对她避之不及。
爹娘与哥哥为她愁白了头,无可奈何之下,请来了一位号称可以驱邪避灾的老道做法。
连续七日,情况依旧不见好转,反而那老道竟也差点发了疯,吓得钱都没收连夜跑了。
曾经最是受百姓欢迎的莲花成衣铺,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鬼宅。
鬼宅么?
想到这里,叶涟漪轻声笑了,她抬眼问道:“娘亲刚才说,今日是女儿与宋显相看的日子?”
花娘点点头,拍拍她的手,“正是呢,你睡糊涂了,昨夜不是说好了今日叫你嫂嫂陪你去的么。”
花娘说着面上又挂了喜色:“宋公子才名远播,家室又好,人也俊俏,对你更是一见倾心,我和你爹瞧着他很好。”
说着见女儿低下了头,以为自家宝贝女儿是害羞了,花娘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笑道:“你快些穿衣打扮,等下叫你嫂嫂为你梳妆,约好了晌午时分相见,莫要迟了,平白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接着指了指木施上挂着的,以滚边刺绣,轻薄柔软的鹅黄色锦缎长裙,道:“衣裳娘都为你准备好了,除却白色,你穿黄色最是好看。”
待娘亲出去后,叶涟漪又静默片刻才缓缓起身。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因何得以重生,但总归是重活一世,她定然不会再让她的亲人因为她而被恶鬼侵扰,遭受非议,日夜难安。
不会再让厉鬼横行,更不会……她捂着微凉胸口,眼中依然是视死如归的坚定。
有她在,她不允许那人为了一己私欲将人间变成炼狱。
——
叶涟漪抬手摸着娘亲为她准备好的鹅裙,清亮的眸子里染了些笑意,前世十六岁时的她朝气蓬勃,最喜鲜艳颜色。
她家里又是开着成衣铺的,故而只要是凤凰岭时兴的衣裳,她几乎都能第一时间拥有,不知羡煞了多少年轻漂亮的姑娘。
可自从她开了阴阳眼,就不再喜花色繁杂的衣裳了。
因为这世间千鬼百态,有些鬼魂只有浅浅小小的一团,若附在花色繁杂的衣裳上,哪怕是她有一双阴阳眼,也偶有看漏的时候。
尤其被猫猫狗狗之魂,甚至是色鬼附在裙摆上骚扰、惊吓了几回后,她更是再不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了。
多瞧了两眼眼前的美衣,叶涟漪无奈笑笑,倒是白费了娘亲的一番心意了。
她越过木施,打开柜子翻找,终于找到了一件浅白色羽纱裙。
她还记得,这件衣裳是去岁她参加花神节日时,母亲为她特意赶制出来的。
因为她被凤凰岭的百姓选做莲花仙子,穿着定要圣洁,娘亲便用浅白轻纱为她做了这身衣裳。
那一日她手捧莲花,穿着这件莹白清浅长裙惊艳了整座凤凰岭百姓,叶家涟漪的美名也就此传开。
甚至连后来修缮花神庙,做的花神坐下莲花仙子的石像,也是照着她当日的模样做的。
年少时的她爱极了这件素白衣裳,只是爹娘恐她那样好颜色会给她招来灾祸,便不许她再穿了。
事过两世,这是她第二次拿起这件衣裙,将它一层层穿上,叶涟漪又坐在妆台前,挽起三千青丝。
算起来她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梳过复杂华丽的发式了。
现下拿起梳子也只随意挽了个发髻,插上玉簪,将及腰的长发披散了大半。
铜镜里的人眉眼清丽,唇红齿白,即便是散着头发也掩不住身上朝气。
薄施了粉黛,她对着铜镜轻浅一笑,清华宁静,超然外物。
倒是有了几分做青衣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