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微浑身都没了力气,把头垂在他怀里,声音带着细细的哭腔:“还有下次……”
风凛紧紧地抱着他的小朋友,带着江微走进了竹屋。
竹屋的床上,也有着清甜的香味。风凛将?他放了上去,困极了的少年便自觉地翻了个身,面朝着风凛,眼睛一闪一闪的,没有神采,很快就要睡着。
风凛为他抬起散落在身下的黑丝,灵巧地取下了发冠,放在床边。
难得没有无关的人打扰,他坐在江微的床边,捞起他的黑发,慢条斯理地捋顺。
少年的脸侧向他,眼角还留着泪痕,身子却已随着匀长的呼吸,有规律地起伏。
风凛注视着他,眼中是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温情。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
他看着师弟安静恬然的睡颜,就像近千年前在慕道峰一样。
若是没有江止,他的小师弟,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像江兰亭那样,是个受人爱戴的仙尊吧。
或许有了徒弟,或许有了道侣——这种想法让风凛有些不?舒服。
他于是不再想。
他小心地俯下身,想亲一亲江微的眉心?,却不想弄醒他好不容易能够安睡的师弟。
可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还带着迷蒙,却已蹭过脑袋,用唇迎接了他那双永远再也不?可能温热起来的唇瓣。
少年衔着他的唇瓣,声音仍带着消耗过度的慵懒:“扯平了。”
他在记仇,之前他想亲亲师兄,却被师兄亲了眉心?。
阿微根本没有累得睡着。
他一直在装睡。
“看来是师兄不?够努力,下次不能让阿微取完蛊虫后还清醒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掩饰自己的异常。
他确实被江微骗到了。
所以他没有特意去压抑一些,本不必、也不?该显露在阿微面前的事?情。
可少年看见了。
不?仅看见,还伸出了手。
风凛感觉到他的意图,侧身躲过去。
却仍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热。
再掩饰,便有些欲盖弥彰了。
他垂下眸子,假装严肃地看着江微。
“师兄也有反应的,”少年仍旧像平常那样,抱着自以为狡黠,实则干净如白纸的笑?容,“可是你的蛊虫在哪里呢?”
风凛捏起他的手腕,想放回被褥中:“师兄没有蛊虫,那是旁的原因。”
“我知道!”少年手腕一翻,挣脱他的束缚,扯着他的手腕,想把人拽倒,陪自己一起躺在床上,“因为你爱我。”
“你?爱我,才会反应那么大。”江微道。
他刚取出蛊虫,不?能有太大动作。风凛用这个理由劝服了自己,顺着江微的力道,侧着躺在他身旁,深深地看着他,严肃地告诉他:“那不是爱。”
少年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辩驳,眼中闪过一丝伤心。
但他很快恢复了明媚:“我不?管,我看人很准,肯定不?会错!”
风凛轻轻勾唇:“那就拭目以待。”
风凛知道江微伤心?了。
但他不?能松口。
这是他留给江微日后反悔的最后一个筹码。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你?,”他的手臂从少年颈下穿过去,将?他搂在自己怀中,“但我不?想你因为不了解,犯下了错,日后后悔时还要自责。”
他几乎已经将话挑明了。
江微自然能够听懂。
但他仍旧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师兄觉得自己一定会后悔。
他闷声强调:“我不?会后悔爱师兄的。”
像是下定了决心。
少年摸索着朝他蹭过去。
却扑了个空。
风凛分明就在那里,可他不?想让江微碰到,江微便碰不到。
江微垂下眸子。
他以前没有觉得弱小有什么不?方便的。
现在却有些嫌弃自己的力量微弱了。
风凛不?知道自己给他造成了什么奇怪的暗示。
他刚从清心?咒的痛苦中缓过神来。
他对江微道:“不?要碰我。”
少年乖顺地点了点头,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师兄刚念了百遍清心?咒,”风凛的手臂搂得紧了些,“现在浑身都痛得动不了,你?再碰,你?就要陪我在这躺上几天了。”
江微忍不?住笑,眼中的悲伤陡然消散。
风凛也笑?了笑?,轻轻摇头。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们很快需要出去赶路。
他们化作一对游山玩水的旅人,风凛一路牵着江微的手,仔细地护着少年。
他知道江微经常被江止关在宗门里,很少见到外面的世界。
又听江微讲述了,在外面的遭遇。
“你?对外面世界的认知,有很多不?对的地方。”风凛对他道。
江微笑着:“那师兄想要怎么做?”
“把他们洗掉。”风凛轻轻道,“把以前那些人渣,留在你身上的烙印,一点点洗掉。”
少年报之以真心?的笑?容。
他只有师兄了。
所以师兄说什么,他都会很高兴地接受。
他如此信赖自己,风凛却没感受到多少快乐。
阿微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这是错的。
或许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天。
但风凛想让他知道得更早一些,在他离开时,阿微就不会因为变故而倒下。
若是哪天天劫降下来,不?依不?饶,师兄说不定得指望你?救呢。风凛在心中说。
江微借着江陵光的身份,风凛则成了他的堂兄。
两人买了一批仆役。
一路坐着马车扬长而去。
他们顺着路途,路过了江陵光亲辈所在的城池,去拜访了江陵光的亲辈。
江家这一辈很少出修士,但一向正直。江陵光这一支本是与魔修做了些交易,江陵光这个身份才会落到赌坊手里。他们一家在江陵光旁的亲辈里,名?声极差。
江微想进门时,遭了旁人泼的一盆黑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泼,愣在原地没动,淋了一身。
泼他的人面带讥讽,毫不走心地道:“不?好意思啊,手滑了。这不?是那个去魔界发达的江陵光吗,怎么,没发达起来,跑回来哭穷了?我家可没钱养你……们这些闲人。”
他看见了风凛,临时改了口。
江微看向风凛。
他想了一会儿,问:“你?可以……不要插手吗?”
不?要杀掉这个人。
江微方才带入了一下他的情境,觉得这人没有做错。
但若是师兄出手为他报仇,这人就没命了。
风凛轻轻点头。
他不?担心?江微会心?软。
他只担心?江微会不?知道出手反击。
江微于是看向对面那人,轻轻地笑着。
他的身形如同鬼魅。
那人反应过来时,已受了兜头的一股凉水。
他怒发冲冠。
却发觉旁边的小厮,眼中带着贪婪看着他。
那水里掺着金粉。水干了,在他身上留了厚厚一层。
若能扒下来,够普通家庭过一辈子。
这人顿时明白了。
不?仅还了兜头的一盆凉水,还告诉他,自己不?稀罕他家这点钱。
那人脑筋转得快,被这盆水泼起来的怒火,被水里的金粉硬生生压下去了。
只是言语之中仍旧有些不?乐意:“既然不缺钱,你?回来做什么?”
江微正掠过他往前走,闻言看了他一眼,后知后觉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啊,手滑了。”
说完,便不再与他交谈,与风凛一同往门里去。
听说江陵光回来了,江家的族老们,为了他们开了一场会。
江微看着在场的几十人,没有觉得开心?。
他以前一直很喜欢人多,很喜欢热闹的。
可是现在人多了,他也没觉得多喜欢。
他迟钝了一下,才想起来,原来他喜欢热闹,是因为兄长。
在他负伤在床,不?能乱动的时候,兄长带走了师兄。
他那时坏了师兄的无情道,急于向他解释,师兄却没听他的解释便走了。
他以为自己被抛下了。
所以他想尽全力留住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以为他喜欢热闹。
其实他错了。
有的热闹不配被他喜欢。
他的视线落回族老们的身上。
这些人的身上、眼中,都透露着不?同的气息。
江微看人很准,他知道哪个人视财如命,知道哪个人荒.淫无度,知道哪个人正直得无法理喻。
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在魔界发了一笔横财,想要投桃报李,报答自己的家系。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些人的脸上浮现出不同的表情。
江微一一看过。
所有人都觉得他来的蹊跷,必定有所图谋。
有的人只想着这一层。
有的人却盯上了他开出的天价黄金,开始暗暗张望着,该怎么把那图谋转嫁给别人,把利益留给自己。
有的人面上露出为难,看他身上的衣裳便知道,他家中已经十分贫穷,于是想要这钱,又想要自己的气节。
江微让他们自己讨论,自己坐在一旁看着。
他看着那些人从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几乎吵起来,各持己见,意见却无法统一。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芸芸众生都在努力地活着。
像是一直以来蒙在他眼前的那层雾被掀开。
世界无比鲜活地展现在他面前。
分明自己轻易就能夺取面前这些人的性命,却仿佛被他们吓了一跳,身子微微后倾。
风凛扶住了他。
江微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好像忽然懂了很多东西。
兄长为什么看不?起这些人——他觉得他们卑劣。
江兰亭为什么一定要别扭地想要超过师兄——他不?想让自己淹没在别人的名?字里,连众生都不如。
商无岫为什么喜欢看别人的丑态——他喜欢的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感觉。
剑尊为什么只想救苍生——他觉得他们加起来值才得被救赎。
他的眸中,道则灵动地跳跃着。
这是天道。
与芸芸众生相辅相成的道义。
那师兄呢?
江微看向风凛,他发现自己还是不懂师兄。
师兄不?在乎苍生,不?在乎面前的人。
他的眼中只有自己。
风凛平静地看向他,眸中倒映着他面上的喜悦。
江微心头忽然一跳。
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可能有些什么事?情变了,只是他还感觉不?到。
江微于是朝着风凛,沉默地勾出一个笑容。
他转过头,告诉江家的那些人:“我给你?们一天时间思考。你?们不用担心?,我给你?们的钱,不?会被别人查到和魔界有关。”
·
江家给江微两人安排了最好的客房。
江微毫不?意外。
毕竟江家祖上也曾受过修真者的恩惠,但到了这一代,已经将?仙人手中漏出的那点好处给败坏光了。光有着名?声支撑,家底却连普通凡人富商都比不?上。
这也是江微拿黄金就能打动他们的原因。
他们真的很需要。
江微能从江家所有人的眼神里,读出他们对某种东西的渴望。
他也能看出,他见过的每一个人想要什么。
除了现在的师兄。
少年张开手,朝着进门来的风凛撒娇:“抱。”
风凛笑?着阖上门,想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再抱他。
却被少年扑上来,抱了个满怀,手中的利器差点戳在他身上。
风凛顺手一挥,那柄匕首死死地钉在了墙壁上。
他的手臂从少年颈后穿过,安抚着抱上来的少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微蹭着他的胸前摇头:“我很好。但我觉得师兄不?好。”
风凛大抵知道他的烦恼:“你?看透了别人,却看不?透我,是不是?”
少年知道,和他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嗯。明明你也没有瞒我,可我一点也不?知道……师兄,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没有想要的东西,是很恐怖的事?情。
想要的东西不对也很可怕,江微曾经错误地企盼别人的回应,那种错位导致的不?好感觉,他体验过许多次,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谁,什么都不想要的。
肯定是有想要的……只是他不?知道。
师兄没对他撒谎,但是瞒过了他。
他安静地抱着风凛,等待他的回应。
风凛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的感觉没错。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等旁边没有别人了再说。”
少年回过神来,神色不算好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而后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少年。
正是今日泼了他一盆水的那个。
少年名叫江明。
江家有很多分支,每一支又有很多户。他们面前站着的这个,就是这户江家的嫡子。今日来的那些人,是同一支里不?同户的人。
江微心情不?是很好地看向江明。
江明被他盯着,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分明白天还没有这种感觉。
但他没有太过在意,他的眼角还有些红,愤恨地看着江微:“你?这个居心?不?良的人,是来毁了江家的吗!”
江微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
“今天晚上……我爹差点就死了。”江明眼眶更红,快要哭出来。他死死地盯着那把被风凛随手扔到墙壁上的匕首,“我世伯拿着那把匕首,想把他杀死,独占你?说的黄金。”
对面一身红衣的少年,开始时还有些愣怔,听着听着神色便恢复如常,甚至听完他的话,还能笑着反问一句:“是我说的黄金,还是今天沾到你身上的黄金?”
江明愣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是对的。
虽然人人都想争夺这人所说的黄金,但是今天撒在他身上,被父亲收回房间的黄金,才是切实存在的。
他气得发抖:“那又有什么不?同!”
“对我来说确实没什么不?同。”江微的指尖轻轻地在桌子上敲,石质的桌子,在他的指尖下,敲出的声音竟然宛如清丽的鸟鸣。
江明逐渐平静下来,看向江微。
少年朝着他轻轻一笑?:“但是对你?不?一样。搞清楚他们想要什么,再把拦路的人一个个除去,不?是事半功倍吗?”
愤怒消散后,江明忽然感觉到恐惧:“你?就是来让江家自相残杀……”
江微摇了摇头:“我对你家没有任何的偏见,只是恰好遇见了。我问你,你?的世伯要杀你?父亲,是为什么?”
“是你用黄金迷了他们的眼!”他说完,自己的耳根有些泛红,却撑着口气不?肯服软。
江微疑惑:“不?是他自己贪心不?足?”
江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江微又问:“你?父亲被害,不?是因为他私藏了黄金,没有将?它们交还给我么?毕竟我允诺的黄金是虚假的,他手里的黄金是真的……你若是真的爱他,就应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不?让他遭受别人的毒手。”
江明的面色变得惨白。
他看着江微,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你?不?想搞垮江家,却在做搞垮江家的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少年眼中闪过一点迷茫。
他很快笑着道:“我有一个爱的人。我想要他开心?,所以才会来到这里。放心,我对你们没有恶意,今天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死。”
可江明的面色愈发惨白了。
他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喃喃着:“魔尊……可怖的怪物……”
江微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腿这才跟上他的恐惧,载着身子拼命朝后跑过去。
江微回过头去,看向风凛:“师兄,他说我像商无岫……”
他本想问自己真的像吗,后来想想便不?问了。
可能在那孩子眼里,他真的很像吧。
·
风凛将?江微带进了小世界。
竹叶迎风而动,江微面前还摆着那张被他弄湿过的温玉床榻。
这是风凛所说的,没有旁人的地方。
风凛又在不远处安置了个八角亭,在里面放上了玉桌玉椅。
江微坐了过去。
风凛倒了一杯竹叶露泡的茶,给江微也倒了一杯。
江微不吃除竹实以外的东西,但也收下了。
“阿微,你?觉得自己和商无岫有什么不?同?”风凛抿了口茶。
江微的眸光,落在他的手上。
修长的指节微微弯动着,看着很有生命力。
而这手指曾经在他身上,近乎弹奏地引导过他体内的气息。
江微垂下眸子:“或许没有什么不?同。我做的事?,与他做的事?,都会带给别人不?幸。”
风凛又问:“你?与江止有什么不?同?”
江微仍是摇头,他道:“若是师兄继续问下去,我与你,与别的什么人有什么不?同……我都答不?出来。”
风凛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你像面镜子。你?能照出别人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的形态。”
“这又有什么呢?”江微笑着道,“我可以变成师兄的形状。”
最无心?的人,却最经常说出令人心动的情话。
风凛垂下眸子,又念了遍清心?咒,才缓缓开口:“可是我是你的形状。”
江微的眸中空无一物。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从师兄的口中听到这种话。
“师兄?”
风凛:“上一次在心魔幻境,你?还没看完就被兰亭打断了。我在死之前,对逍遥仙宗发过天道誓。”
那时万念俱灰,对世界毫无留恋,只想用生命偿还宗门养育之恩的风凛,让逍遥仙宗照顾好他的师弟。
若是江微或是江止被人害死了,他便是化成厉鬼,也会从鬼渊之中爬出来,向修真界复仇。
可是江微不仅别人害死,还神魂分散,风凛不?得不?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他的魂魄拼起来。
“我活过来的前一段时间,自己的意识很稀薄,被厉鬼裹挟着,四处肆虐。”回忆起修真界近几百年来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始作俑者本人眼中连一丝情绪也流露不出,“后来我慢慢拾回了自己的记忆,便开始四处寻找复活你的法子。从你醒来之前,我都是为了复活你而活。”
江微的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很强烈的违和感。
就好像有什么一直被他所深信的东西,如今由他最深信的人告诉他,那是错的。
但他没说。
他依旧等着风凛继续下去。
风凛没留意到他的情绪,继续道:“后来你醒了,我却不得不?将?你?送出来。我本可以不?让苍穹剑尊进来,一直把你?养在地宫中,但我发现我不?能这样。”
因为江微不可以。
那只小鸟在地宫中活得自由自在,却缥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他一个人在地宫里蹦蹦跳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他会盯着自己的尸身,直到累得昏睡过去。
江微以为自己一个人也会热热闹闹,但事?实上,当周围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会迎来空茫的死寂。
没人杀他,他却已经将近死亡了。
风凛知道,再这样下去,江微迟早有一天会化归天地。
于是当苍穹剑尊再一次找到他,提出让江微代替江止主持传经大典时,他同意了。
却没想到,他复活过来,此生最大的执念,竟然被那么多令人作呕的人,坏心地染上了别的颜色。
风凛轻轻抚摸着江微的面颊:“阿微暂时不明白也不?要紧……师兄不?会再让别人染脏你了。”
在江微找到自己的颜色前,他不?介意成为阿微心?中唯一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