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的阴翳里,灰暗的肥啾忽然站起身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一般,胡乱地踩着竹叶往外跑,连汩汩流血的翅羽都注意不到。
消玉峰的灵鸟摄于威压不敢进去,唧唧啾啾地喊他。
江微双目无神,像是听不懂。
灵鸟们啾啾半天,口干舌燥。
过了许久,江微才堪堪反应过来,朝着它们歪了歪头:啾?
肥啾歪歪扭扭地走来。
那日,消玉峰弟子们看见了异象。
江兰亭养得千百只灵鸟,像是发了疯一般,成群结队地闯出了消玉峰——为了将江微护送回慕道峰。
可在有心人眼里,便是江兰亭伤势太重,连鸟儿都不愿意留下。
思缘忙碌起来,压下谣言,不让谣言中伤江兰亭,到了晚上才得了片刻清闲。
一个小弟子拦住疲倦的他:“思缘师兄,外面有个人要见你。”
“嗯,什么人?”思缘强打起精神。
“清幽阁的云仙师。”
云在远将思缘约到了一个略显偏僻的小亭中。
在夜中,云在远的面容看不清晰,站着来迎他:“你来了。”
思缘察觉不对,沉声问:“云仙师,你不是修炼术法,不能轻易站起吗?”
云在远诡异地笑了笑:“是啊,可现在不用了。我今天找你来,是告诉你,喻鸾尊者受伤了,剑尊已去了慕道峰,但看起来尚未有头绪。”
尊者白日里才从消玉峰离开,怎么就出事了?思缘心中一跳:“感谢云仙师告知,弟子去看喻鸾尊者,云仙师也请回主峰吧。”
云在远眉间阴翳渐浓,思缘望着他的眼睛,困倦涌上识海,一时竟然移不开眼神。
“我下午就知道他受伤,到了晚上才来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云在远走近了,紧紧盯着思缘。
思缘的识海宛如被翻绞,怔怔道:“我不知道。”
云在远唇角仍微绷着,眸光阴沉:“因为江兰亭把你们养得太倔强,若不趁你们疲惫,你们根本不会屈服。上一个道童太不听话,我只好杀了他……真是太浪费了。”
“好在你很听话,我能不能指望着你,折磨疯江喻鸾呢……上次还没玩够他就死了。”云在远眸中闪过一丝遗憾,但下一刻,他又自己摇了摇头,“不,江喻鸾根本不重要。他的伤在魂魄上,天下谁能如此轻易伤到他的魂魄?”
思缘沉默。
云在远眼中露出一抹眷恋:“只有青鸾仙师吧。你去找江喻鸾吧,忘记今晚的事,查清楚他受伤的事,告诉我。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刺他一刀,你做得到的,对吧?”
“做得到。”思缘眼中仍旧无神,听了他的命令,转过身去,沿着原路返回。
喻鸾尊者受伤了。尊者白日里才从消玉峰离开,晚上就受伤了,他要去看看尊者。他一定要搞明白,尊者到底为什么受伤了。
·
思缘没能进得去慕道峰。
剑尊已来殿内,在救治江微,让他在外面等着。
小道童在殿外失魂落魄,殿内的气氛更加阴沉。
风凛下午便来了慕道峰。
他亲眼见着灵鸟运回了江微的身体——一具空荡荡的、三魂尽失的身子。
他捏着江微送来的翎羽,无言地为江微续命,唤来苍穹剑尊。
死气沉沉,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比起已化为人形、气色红润的江微,剑尊一时分不清,这两个人谁更应该被治疗。
他冷声道:“你今日戾气过重了。”
阴沉的人看了他一眼:“我今日来,本是想告诉他,如何安抚身魂不合……不过几个时辰没留意,他却连魂都没了。剑尊说我戾气重,我无法理解。”
他紧紧握着少年的手。
像是察觉到他的悲伤与愤怒,少年的指尖动了动,指腹轻轻拍打他的手背。
风凛垂首,周身散出鬼气。
鬼气注入身子,床上的少年像是有了生命力。
他跪起身来,腰身弯曲着,搂紧了风凛。
一旁,剑尊垂下眸子。
人有三魂七魄。一魂曰胎光,掌人之清净延年。二魂曰爽灵,掌人之机谋。三魂曰幽精,掌人之色、欲、嗜。江微的幽精之魂留在地宫的冰棺之中,原本这具身体就只有两魂——然而幽精之魂与人之色.相连最甚,缺了只是影响些情.趣,不会影响人的正常生活。
然而胎光使人长生,爽灵令人机智,失了这两魂,整个身体便属无主之地,算不上常人。身体无生主,便与死魂亲近。风凛本是鬼渊之主,身上鬼气浓重,江微此时神志不清,最是喜欢他。
风凛紧紧拥着他,强行命令自己平静。
剑尊语气冷淡:“他魂魄未散,你以鬼气渡他,魂魄回来无法回归本位,反而是害了他。”
风凛垂下眸子:“等你取回他的两魂,我自会撤去鬼气。或许你以为,他丢掉的两魂能自己回来。剑尊还不愿意去找江止吗?”
夺取江微魂魄的凶手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除了江微的亲身兄长,其余再也没有人,能在修真界顶尖的修士照看下,取走江微的魂魄。
苍穹剑尊沉默良久,最终道:“本尊已二百余年没听过青鸾的消息了。”
他没有撒谎。二百余年前,他花费大心思封印了风凛。
出来后便听闻江止失踪了。
与千狱暴动的魔修一同。
江止名声极佳,人们自然而然觉得,他是与魔修同归于尽了。
可近日修真界有卜天之人,算出江止在琼天秘境之中。而近些年琼天秘境就快开了,逍遥仙宗若无足够的气运打开秘境,便无法进去寻找青鸾尊者。
江兰亭与他说了此事,苍穹剑尊知晓江微被风凛藏了起来,便去找风凛交涉。
这才有了高高在上的苍穹剑尊,肯曲膝跪在江微尸身前的一幕。
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江微有些本能恐惧。
他朝风凛怀里缩了缩。
风凛没有温度的指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安抚着少年。
剑尊看向江微,窝在风凛怀里的人感觉到他身上的清气,面上满是痛苦与挣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躯体的主人是人还是鬼。
剑尊收回视线。
“本尊去寻。”
江微落到如此地步,他看管不严,亦有责任。剑尊一个字也多说不出,挺拔的身影沉默地离去。
·
风凛把少年放在床上,却被人双手抓住。
少年眼中没有这世界,唯有他。
风凛轻轻勾唇,暴戾的气息瞬间被安抚下来,身形却一闪,让少年抓了个空。
江微还想挣扎着抱住他,却被风凛按住额头,制在榻上。
风凛为他喂下清气,以维持生命。
“你喜欢我,想亲近我,我很开心。不管你为什么喜欢,我都开心。”风凛抱住挣扎的江微,温声道,“但你不该只看到我。我很早以前就教过你,天地广博,春花秋月都很美,你值得享受更多。我已死了,本不该干涉这么多的。”
传闻中暴戾恣睢的鬼主,气息冰凉地搂着少年,语气中透露着郑重与温柔。
江微却挣动得更厉害了,口中吐出嘶哑的声音:“难受……”
“你难受了,你想要什么?”风凛顺着他挣扎的方向,伸手摸过去。
一块精致的平安符,映入风凛的眼中,连带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愿吾师弟平安喜乐……”风凛念出上面的字迹,喃喃道,“兰亭可不是你师兄。不过既然你想要,就拿着吧。但愿他能做到。”
他轻轻把平安符放到江微手中。
想要人陪。话还没说出口,手中便被塞了一块平安符。江微的身子安分下来,侧过头,安静地流下泪。
风凛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定然是兰亭的平安符有问题——鬼主如此简单粗暴地推断着,从少年手中抽出平安符。
江微安静下来,缩进了风凛怀中,张着口承接风凛送来的清气。
有时清气来的太快,吞咽得有些困难,便有些溢散了。风凛捉住溢散的清气,重新耐心地喂给他,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不听话的弟弟:“阿微这么厉害,这点都吃不下吗?快些吃下吧,别浪费了。”
·
一袭青灰色的身形,在逍遥仙宗各处闪过,最终停留在消玉峰。
江兰亭的面色十分不好,朝着苍穹剑尊行礼。
摄魂术的影响还没清理干净,他本还打算闭关几天,消玉峰却遭逢大变。他只能勉强压抑了心魔,匆匆赶来。
苍穹剑尊冷淡地看着他,眸中一丝情愫也无:“青鸾为何会在消玉峰?”
守了几百年的秘密被戳破,江兰亭的面色更加苍白,他开口,嗓音已十分沙哑:“此事说来话长,请师祖容弟子稍后再解释。不知是江止出了什么事,师祖才匆匆赶来?”
剑尊苦修无情道数千年,道则已有部分融入天道,对身边诸人的情愫早已单薄,即便风凛指着他骂,他也已经感觉不到愤怒。但他最引以为豪的大徒孙,禁锢了他青睐的二徒孙,导致小伴生凤凰的魂魄被人轻易拘走……饶是剑尊无情,此时也已对江兰亭失望。
他冷冷道:“他胁走了江微的魂魄。你带路去寻,救回江微再处置你。”
不行——江兰亭硬生生抑制住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
惩罚他无所谓,但他不能失去青鸾,也不能失去小师弟。
不能冲动……他一向善于谋划与隐忍。
在师弟们相信自己之前,他不能冲动。
“是。”江兰亭咬着牙,深深地俯下身去,指尖用力过度,泛起苍白。
江兰亭打开了竹林之中的禁制。
原本茂密的竹林,显露出一条小路。
曲径的那一头,是一个清幽的小竹屋。竹屋的院落里,盛着一个泛黑的竹椅。
江止坐在竹椅上,在他对面,江微垂着头,撕心裂肺地咳着,咳得眼角通红。他仰着头,对江止道:“兄长,我想喝水。”
少年眼角本就咳得满是泪痕,一仰头,泪珠便滚圆地坠了下去。
对面的青年与他面容有八分相像,只是眉宇之间气质与世疏离,只要见过一面,就绝不会将两人错认。江止笑着道:“喝吧。”
江微的指尖穿透了杯子:“兄长,你忘了,我是魂体喝不到。”
青年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知道江微不高兴地看向他,才停下手来。
“很快就能回去了。”江止道。
江微眼前一亮:“你说的!”
“我说的,我说过的事情,什么时候作过假?”江止依旧笑着,转向竹林的外面,“师兄师祖来了,是想坐坐,还是想带走我弟弟?”
长剑一川烟未归鞘,威严的剑气在天地之间弥散,江微朝后缩了一下,江止却仍笑吟吟地看向两人。
苍穹剑尊看了瑟缩的江微一眼,剑气淡了些,对江止道:“青鸾,江微魂魄有损,不能离体太久。”他顿了一下,又道:“你这段日子受委屈了,你回到逍遥,宗门必不会再让你吃亏。”
“嗯,我知道。”江止撑着下巴,看向面前的两个人,“不过我现在对逍遥仙宗兴趣不大,我们不如做个交易。你们放我走,再替我在慕道峰照顾一下我弟弟,等我找到他散落的一魂,再谈后面的事。”
江兰亭刚想开口拒绝,便听苍穹剑尊道:“好。”
当务之急是安抚风凛。若是江微出事,风凛失去理智,整个逍遥仙宗都要给江微陪葬。
江止丝毫有些意外,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但苍穹剑尊从前便对他好,如今顺着他也是应当的。江止站起身来,揉了揉江微的发顶:“小师弟可要好好在慕道峰待着,要是我回去找不着你……”
江微抬起头来,笃定道:“不会的。兄长不要再拿我取笑了,我也会不开心的。”
江止便笑了一声,往前略过苍穹剑尊与江兰亭,身形没入竹林的阴翳。
江兰亭忽然道:“江止。”
白衣人眉间,心魔的印痕若隐若现。
江止勉为其难地停住了脚步。
江兰亭转过身去,眸色复杂地看着他。尽管知道多半是痴心妄想,仍情不自禁地开口:“你分明有能力破开禁制离开,却仍甘愿在消玉峰待了二百多年,是为了……”
“当然是为了等我弟弟回来。”江止像是听到了并不好笑的笑话,奇怪道,“难不成是为了你?师兄可不要擅自多想,若非当年你忽然囚.禁了阿微,害得我要带他出外流浪,我连你是谁都记不太清。”
言语宛若尖锐的刺刀,在江兰亭心上一下一下刮擦。
江止在自己的心意上,从来不会撒谎。江兰亭面色阴沉,感知到江止的气息越来越远。
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压抑,心魔在他耳边尖啸。
江微朝着两人走来,却像是被他身上的气息吓到了,迟迟不肯上前。
江兰亭拼命压下心魔,无力地勾起唇角,对江微伸出了手:“没事了,小师弟。回来吧,师兄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