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易拾再次以使者扮相来到衙门里,而此次接待他的人是赵师爷,足见孔帅今次之谨慎。
赵师爷手擎烛台,先朝易拾躬身施礼,而后比出一只手,道:“已经安排好了,使者这边请。”
易拾语气淡如轻风:“有劳赵师爷。”
赵师爷引着易拾来到衙门最后面的殓房外,信手将烛台放在窗沿上,接着从衣带里摸出一把钥匙,开锁推门,又侧身让出进门之路,最后将烛台递给易拾的同时又给他一?方遮面巾,“告使者,今早从江边抬回来的男尸就在里面。”
易拾接过物什,吩咐道:“师爷不必在外面守着。”落下这句话后,易拾一步跨过门槛,进入殓房。
“是。”赵师爷在外面将门关合,随后迅步离开。
殓房虽有门窗,却似乎从未长时间地敞开过,极少通风,从而导致空气里泛着一?股潮湿的发?霉味,隐约夹杂着少许的腐败气,闻上去颇甚闷鼻。
易拾恍然明白,赵师爷方才为何特地给他一?方遮面巾,想来因由便是在此,他当下?摘掉假面,又麻利地用遮面巾将口鼻捂住,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呼!终于好受些了。”
遮面巾使此间气味淡去后,易拾便开始就着暗淡的烛光打量起这间殓房。
他一?目扫去,里面共摆着六张尸床,每张床都铺有一?面盖尸白布,只第三张床上的白布呈凸起状。
易拾立即擎着烛台阔步行到第三张床边旁,不假思索地揭布一?看,景象入目之时,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活见鬼似的往后一倒,又倏地背过身去,伏在隔床上几欲作呕。
死状极其惨怖,脸部割痕如鳞,几无完肤,经水一泡,而致皮肉翻卷,浑似龟裂之地,令人惊心骇目。
更怪异的是,每道伤都呈淡黑色,像是割裂皮肉后又被人用浓墨泼过,最终沁染成黑色,水泡过后虽淡去不少,却无法完全褪尽。
易拾还注意到,阮籁眉浓似刀,唇周有短须,但这具尸首的面部却不见?须眉。
面容损毁成这般,也不怪乎孔帅验过尸身后却不敢断定此人是否阮籁,易拾只看其面目一眼便觉翻胃,伏在床上好半晌都难以缓过劲。
良久,易拾终于稍觉舒缓,正欲起身验尸,却蓦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窸窣声,他瞬间吹熄烛火,并迅速蹲身将烛台放在床底,又把揭开的白布还原,最后一个腾跳,眨眼翻上栋梁,一?连串动作皆于弹指功夫一气呵成。
易拾蹲在梁木上,一?瞬不瞬地望着门口,右手则不由自主地收进披风里,握住剑柄。
随着“嘎吱”一?声响,殓房门自外推开,接着闪进一?个黑影,借着一?道闯进屋里的昏昧雪光,易拾看到其人头戴宽檐箬帽,自房梁俯望下?去,帽檐恰好遮住其面貌。
带帽人进屋后迅速背手关上房门,同时也将雪光关在门外,殓房刹那暗下?。
翻手间,黑暗里冒出一豆星火,易拾看出那是一支火折子,带帽人跟即一吹,星火遇风,当时蹿成一?株指头长短的火苗。
紧跟着,带帽人又从身上掏出一支蜡烛,将烛芯对着火折子一?碰,蜡烛瞬间点着,一?室黑暗转眼便被烛光驱散。
易拾也随之看清其人身形,肩窄腰纤,像是女子,走路时脚步很轻,一?看便是练过轻功。
带帽人往六张尸床一?看,径直朝第三张床走去。
近前后,带帽人毫不迟疑地掀起盖尸布,易拾甫一见?那惨相,立时倒抽一口凉气,旋即别开眼,紧紧地捂住嘴,强忍住翻胃之状。
已而,易拾微觉缓和后再移目下望,竟见?带帽人镇定如斯,甚至为看得?更加清楚,特地将蜡烛凑近尸身,仔细观察起来。
此情状令易拾仿佛感到被羞辱一般,面臊得?十分厉害,正好奇此人是谁,却见她竟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扬刀就朝尸身割去。
易拾心头一紧,再不观望,当即拔剑跃下?栋梁,一?剑抵在带帽人的脖颈处,低吼道:“别动。”
带帽人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背后用剑拿住,身子当时一僵,动作也随之止住。
而此时,短刃距离尸身仅剩三寸之远。
易拾用一种不可商量的口气命令道:“把匕首给我。”
话毕,带帽人顺从地举起匕首,易拾伸手去拿匕首之时,带帽人突然弹掉头上箬帽,身子猛地往前一?倾。
箬帽扑在易拾脸上,拖住其一饷功夫,带帽人已经顺利地躲开剑锋,手持匕首开始反击。
易拾正要扬剑横扫,在看见?带帽人转身之时,一?双眼霍然瞪大,“昭昭。”当即敛住剑势。
来人竟是章琔。
章琔听到话声,也登时停手,看着身前的蒙面人,不确定地问道:“易拾?”
易拾立即拽掉遮面巾,又抓起章琔擎烛之手往自己脸旁凑近,“是我。”
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问完后,两人又同声一辞地答:“验尸。”
章琔问道:“你验出什么结果没有?”
易拾心里一?个“咯噔”,断断不能叫昭昭知道他翻胃之事,实在太损自己的英武形象,便故作泰然地胡诌道:“我也刚到,还没来得及验。”
章琔当真未疑,颔首道:“那正好,咱们一?起看。”
易拾霍地自章琔手里夺过蜡烛,“我来掌灯。”
章琔偏首看他一?眼,只觉易拾今日积极得?格外反常,但她现在也无暇多思。
孔帅虽明确告知她阮籁已死,但章琔一?贯坚信眼见为实,故而趁衙门里夜深人少之时偷潜进来,准备亲自验证。
却不想尸身竟是这副光景,章琔观其面目,蹙眉甚深,也频频摇首,“惨。”
易拾从章琔开始查看尸身时便已将脸面向别处,听章琔言语,他立即附和道:“惨不忍睹。”
而章琔非但无任何不适之感,反而为看得?更加清楚,不由分说地抓住易拾的掌灯之手,将之拉近尸身,“须眉的毛孔无根,应该是被人用镊形之器一根一根地拔掉。”又翻开目睑,“眼睫也是。”
易拾忍不住“嘶”了一?声,“好残忍的手段。”
“还有更残忍的。”章琔看着尸身面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口,目测道:“没有二十也有十八。”
“什?么二十、十八?”易拾不明就里,下?意识扭头看去,一?见?尸身之面,当即心惊,又倏地转开,心有余悸地摩抚胸膛。
“脸部伤口。”章琔不经意偏过头,却见易拾姿态怪异,似乎并未在看尸身,掌灯的动作也甚是僵直,活似一?尊不动的灯台。
“你……”章琔用指头朝易拾的面颊轻戳一记,“是在害怕么?”
“害怕?”易拾登即挺直脊梁,嘴硬道:“小爷什么场面没见?过?活人都吓不倒小爷,更何况死人了。”
章琔状若不知地问道:“那你为何不转过头来?”
“咳咳”,易拾假意咳嗽两声,掩嘴道:“小爷偶感风寒,怕不小心咳熄了灯火而已。”
章琔当下?从易拾手里拿走蜡烛,“那便由我拿着,你来验尸。”
“小爷非常乐意。”易拾强行勾起唇梢,又木然地将头转正,眼睛却仍不敢看向尸身。
章琔顺着易拾的目光看去,抬手指墙,“你看着那面墙便能验尸了?”
眼前,易拾是骑虎难下,一?边想要维护颜面,一?边又委实难以忍耐,踟蹰少焉,最终颜面占据上风,他机械地低头一看,不过一?眼,翻胃之感瞬间袭来,他猛地背过身,伏在隔床上一?阵干呕。
看着易拾这副狼狈态,章琔一?时是啼笑皆非,却并无从前那般只要捏住软处便要将他好一顿奚落的心思,更甚者,待易拾稍觉好转后,反而一?把将蜡烛塞到他手里,“并不是什么丢人之事,你也别逞能了,好好掌灯,我来验尸。”
这一?瞬间,易拾心头猛地一震,恍似有艳阳照身,暖暖融融,眸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章琔的脸颊,观其肤白如羊脂,寸眸似冰镜,眨眼尽是风流态。
凝目片刻,易拾的心脏像是正被一根鼓槌在不停地敲击,一?动一颤。
此刻,章琔整副心思都在验尸上,因而未觉易拾之态,只顾着查看尸身,以确定其究竟是不是阮籁。
章琔动作小心地掰开尸身的嘴,一?看断齿便立即确定:“没差错,是阮籁。”
曾经,阮籁尚在清尘使时,易拾与之接触实属不多,时隔两年,记忆便更加模糊,而数日前的葵子江剑斗及牢中一?见?,也俱是匆匆,自无法像曾跟阮籁是同门的章琔那样能够一?眼断真伪。
易拾问道:“有把握?”
章琔笃定道:“非常肯定。”
“被人用此般手法毁面,”易拾不禁“啧啧”摇头,“阮籁结的仇家还真是不少。”
章琔未接话,继续将盖尸布掀至尸身的膝盖处,又动作生?涩地扒开其上衣,竟看到不少发?红的块状创痕,一?看便是烫伤,而每一块都约莫手掌大小,极像衙门里拷问罪犯的烙铁,“有像是烙铁的烫伤。”
易拾推断道:“看来阮籁生?前是被人用刑了。”
“阮籁被拘押好几日,”章琔猜度道:“会不会是在牢里受的刑?”
易拾脱口而出:“不会。”
章琔狐疑道:“你怎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