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台下逐渐安静,宁如月才抬起凤眸,伸长手臂一展,火红的袖摆带起一阵风,刮向坐在台下的朱承霁。
像是掌掴。
疾风拂面,朱承霁直觉太阳穴狂跳,奈何没有证据,犹豫再三还是选择隐忍下来,只当吃了个哑巴亏。毕竟他来这里的目的可不单单是为了“扳倒”宁如月,更重要的是安插自己的人去小公主身边。
不宜节外生枝。
然而这副隐忍落在那些不得不低头湘王府势力的文官眼里就不是那么个滋味了,他们只觉得好不痛快,一个个在心里暗暗叫好,对宁如月更是敬佩了几分。
以女子的身份对峙湘王世子而不落下风,不愧是闻名天下的才女。
朱承霁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的表情,哪里还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于是咬着后牙槽,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话,想要为自己找回脸面:“不知宁姑娘如此这般所谓何意?”
“何事?”宁如月眉尾轻挑,张扬而放肆地将问题抛了回去。
这下子轮到朱承霁进退不得:不说吧,那就是“认怂”;可若说了,那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自己被宁如月这个罪臣之女“扇巴掌”了吗?
等等!
罪臣之女。
他怎的忘了这遭?不过这棋太险,容易受到反噬,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提这茬。
不过到底还是有了底气,朱承霁扬起半边嘴角,语气咄咄、盛气凌人:“自然是当‘公主先生’这事。”
“哦?”宁如月轻笑,狭长的眸子弯成一道月牙,不紧不慢道,“那如月倒是想听听,世子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
朱承霁把语音拉得极长,似乎是在留悬念,余光瞥向宁如月,却发现对方并不着急,只是环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就像是……看跳梁小丑。
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朱承霁觉得自己胸口就像是噎着一股无名火气,咬牙切齿道:“刚才李夫子说了,宁姑娘身为女子,抛头露面不合时宜,更何况,宁姑娘的观点,朱某不敢苟同,想必在座各位也是如此。”说完,还扬了扬头,示意刚才的老者帮他说话。
被称为“李夫子”的老者摸了摸胡须,点头道:“老臣同意世子所说,虽说文无第一,在观点上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但姑娘毕竟是女子身份,为人师,有所不妥。”
“是么?”宁如月目光灼灼,看向老者,“那还请问老先生,师者,究竟是什么?”
李夫子显然没想到宁如月会突然向自己发难,捋胡须的手一顿,似乎是想要卖弄学识那般,慢悠悠道:“古籍曾言:师者,德才兼备、教书育人。老师,自然是要有才能的人来当。”
听完李夫子的话,宁如月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古籍可曾说过,女子不可为师?”
李夫子一愣,下意识答道:“不曾。”
“那夫子是以为,如月之才不足以当公主之师?”
“这……”
李夫子犹豫了,虽然他在伦理纲常方面刻板到近乎迂腐,但是对于宁如月的才识还是有闻一二,今日的接触也让他对宁如月有所改观,甚至隐隐有几分敬佩。
年纪轻轻,却有真知灼见。
可惜碍于湘王世子,他不能言明,倒是可惜。
“夫子可别忘了,”宁如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夫子,道,“古籍还说:‘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宁如月一席话彻底将李夫子的心理防线击溃,他默默看了一眼宁如月,又瞥了一眼面如菜色的湘王世子,叹息一声坐回座位,不再言语。
沉默就是最好的表态。
看到这一情况,朱承霁脸色再度变得阴沉不少。
本以为拉得李夫子站队,解决掉一个宁如月不过只是手到擒来的事,可没想到这人竟如此难缠,环顾四周,那些文官的立场似乎都开始动摇了,尤其是那些年纪轻些、难抵宁如月美色的血气儿郎。
暗骂一声“登徒子”,朱承霁眯起双眼,开始分析形势。
整场讲学都有阁士记录,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作弊,他可没那个胆子。
事到如今,想要通过暗箱操作改变结果是不可能的了,只有抬出更有利的反驳才能彻底“打倒”宁如月这个拦路石。
深呼吸一口,朱承霁还是搬出了那个让自己有些心虚的借口:“小公主贵为公主,身边的人需要经过严格考核才能入选,宁姑娘觉得,自己的身份可以通过皇家严苛的考核吗?”
“不知世子是什么意思?”宁如月脸色微变,攥着衣摆的手用力得发白。
看到宁如月吃蔫的模样,一股畅快之气从朱承霁心底涌起,一不做二不休,道:“可别忘了,先丞相还在地牢里呆着,宁姑娘觉得皇上会容许一个‘□□’做小公主的老师,时刻呆在小公主身边吗?”
一语既出,整个御花园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过去五年先丞相迟迟没有定罪,只是受困于地牢之中,所以宁如月的这一层身份没有人说,也没人敢说,朱承霁这么直白地开口,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宁如月双手背在背后,脊梁挺得很直,藏在面纱下的唇却微微颤抖。
良久,她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世子有所不知,这‘公主老师’一职,并非如月主动请缨,而是皇上下诏。”
“什么?”朱承霁瞳孔蓦然放大,千算万算,竟算漏了皇帝那边。
他并不清楚宁如月入宫的细节,可如果真如宁如月所说,是皇上的旨意,那……
朱承霁直觉得喉咙发干,咽了一口唾沫。
难道皇帝已经起疑了?
朱承霁摸不准,深觉此事还需要回府里和父亲从长计议,于是不再为难宁如月,冷哼一声,借口“有事”便拂袖离去。
不走还能怎么办?
留在这里等着继续被打脸吗?
剩下的文官见朱承霁灰溜溜地走了,皆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看向宁如月的眼神也变得友好许多,其中,一位稍显年轻的文官起身作揖道:“宁姑娘的学识、胆识、见识,在下钦佩,如今小公主及笄,宁姑娘身为女子,也是方便不少,某人愿意支持宁姑娘成为‘公主讲师’。”
宁如月早已看出刚才被为难皆因朱承霁而起,如今罪魁祸首走了,也不摆脸色,拱手回礼:“多谢。”
卸去冷意的宁如月无疑是极美的,至少在这位年轻文官眼里是这样。
虽然面纱遮住了半张脸,但是被宁如月极具侵略性的眉眼如桃花般看着,小年轻的脸立马便红了,磕磕绊绊道:“不、不必多谢,这是姑娘应得的。”
宁如月颔首,默默拉开距离,不再多语。
见状,其余人也纷纷表态。
至此,宁如月成为皇宫第一位讲学全票通过的女先生。
讲学结束,众人作鸟兽散,有几个年轻些的文官大着胆子想要和宁如月套近乎,却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应付了回去。
连瑶远远看着,觉得不是滋味,宁如月分明是她的先生,那些文官一个二个凑上去作甚?要不是有惜流和晴柔两个人拦着,她怕是早就上去把那些讨厌鬼赶走了。
如月姐姐这样如谪仙般的女子,怎能容许这些凡夫俗子染指?
好不容易等到那些人都走了,连瑶小跑着便到了讲学的地方。
“如月姐姐——”
少女如银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如月转身,便看到连瑶面颊泛红,双手撑着膝盖,呼吸有些急促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心,纯粹而真诚。
宁如月摘下面纱,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我。”明明刚刚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人在跟前,连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把气儿捋顺了。”宁如月看着连瑶,指尖微颤,想要抬手替少女整理额前的碎发,想了想还是作罢。
至少现在还不行。
“嗯,”连瑶咽了一口唾沫,深呼吸几次,看着宁如月高挺的鼻梁,问道,“刚才朱承霁为难你了吗?”
听到连瑶的话,宁如月表情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而后笑道:“没有。”
“是吗?”分明她看到如月姐姐和朱承霁对峙了。
不过既然如月姐姐不说,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理由,更何况看起来好像是朱承霁吃瘪了,她也就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鬼使神差的,连瑶看着宁如月的脸,总觉得眼前的人并不像她面上表现出的那么轻松,于是认真地说道:“如果你不开心,一定要给我说。”
“好,”宁如月轻笑,满眼都是宠溺,声音温柔得不像话,“都依小公主的。”
“别,”听到宁如月缱绻的声音,连瑶耳根有些发烫,连带着声音也变小了不少,“那……你是我的老师了吗?”
“公主以为呢?”宁如月目光灼灼,炽热滚烫,直直地闯入连瑶的心间。
心跳声几乎将她淹没,连瑶彻底丧失语言能力,只是呆呆地睁着双眸,瞳孔里尽是宁如月的倒影,就这么四目相对,一直到对方如蛊毒般的再度声音响起。
“叫先生。”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