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问相爷,为何对自己的布局总有那般的信心,相爷答我是因为蠢货太多,”千叶轻笑,“我倒想,或许不是因为相爷太聪明别人太笨,而是因为相爷从未输过。”
因为一直在赢,一直踩着别人在往上爬,从未被人掀翻过既定的局面,所以才有这种坚不可摧固若金汤般的自信。
“所以呢?”虞礼气定神闲,“夫人是想说,我小看成帝了?”
虽说天地见礼、拜堂成亲,但千叶与虞礼之间的相处方式也无什么变化。
只不过她所称呼的虞礼,这一声“相爷”带着几分自家人的熟稔与敬重,而虞礼称呼她时,那一声“夫人”确乎是尊称自己的夫人而已。
两人正在谈论成帝与其皇子,说到成帝曾迫温皇后缠绵病榻二十余年,而他现在步皇后的后尘,心如死灰苟延馋喘,实是咎由自取时,千叶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那么一句。
这种话题其实不是千叶该参与的,成帝死不死,皇子又要怎么用,这一些应当与她无关才是,但虞礼对于她实在是要随和得太多了,他知道这些都是机密,却从来不觉得这样的事物有什么需要对她隐瞒的地方,只有他想不想与她交谈,而不是他该不该将这些述诸于人,也不知是真的信任千叶,还是自负于她在自己的股掌,逃不出方寸之间。
“诸事不到尘埃落定,人不到盖棺定论,就是没办法说死的……更何况那还是成帝。”千叶眸中流露出一种悠远绵长的眼神,眼角微微上翘,叫这她的表情瞧着有些讥讽,“我们的这位陛下,前半生碌碌无为,后半生尽在出乎意料,如若不到山陵崩塌,怎知他就无后手了呢?”
千叶与虞礼都是那种很自信的人,只不过相较于虞礼总是捏着十足的把握行事,千叶多了一种赌性。
她一直都在逆风逆水之境,没法等着老天爷将胜利送到她的手中,所以只能选择去赌,以所有的筹码去搏稍纵即逝的机会,七分胜算已经是少数的天赐良机,三分把握大概也就她敢舍命拼上一把了,这也使她养成了在刀尖上行走起舞的风格。
她有千百种方式去弥补去填漏,三千条道路只要能走到胜利的终点,她完全不在乎运用什么手段——人也是有惯性的,在这样的绝境中都能走出生路来的千叶,自然是越来越习惯于赌上一把,搏上一回。
千叶对成帝尽是负面感受,从头到尾、至始至终的就是厌恶与仇恨,这种渊源极深的怨怼当然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甚至在她这种对什么都是淡淡态度的人这里,都显得太过浓重、鲜明,可见这仇有多深怨有多浓,所以她连掩饰都不加。
虞礼看向她的眼神似笑非笑。
“赢了叫做神机妙算,输了叫做刚愎自用。”千叶慢吞吞道,“相爷要知道,我品尝过刚愎自用带来的苦。”
虞礼说道:“夫人与我立在万人之上,将要坐拥这片天下,哪里还会有苦处?”
这世上的人总是对过来人的经验弃如敝履,非要亲自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才承认这确实有些道理,像虞礼这样的人,一路的顺风顺水已经将他的气焰堆积得极高,他很难输,也不认为自己会输,所以千叶这话当然是没有用的。
对于千叶来说,只要她还活着其实就是赢,但她失去良多也是无法抹消的事实,所以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得意忘形,就算有再大的筹码都要小心翼翼掩饰着,直到关键的时机再打出去一定乾坤——事实上她都说不清这会儿讲到这些,是真心地提醒对方小心翻车,还是带有几分恶意地等待着观看好戏?
因为她很想知道,倘若虞礼将来知晓到真相,她与她最憎恨的人联手,就为了捅他致命一刀,他会有怎样的感受与表情?
千叶每每在梦中见到这样的场景,都会激动得难以自己。
所以她并不劝,这会儿只是轻笑道:“那就预祝相爷得偿所愿了。”
她话锋一转,谈起大寒曾为野人的事实,她隐没了自己“驯兽”的事实,只道她无意救下他的命,所以他只认自己。
在这以前,虞礼探听到的风声并不少,想来他对此并不满意,所以还是到了千叶面前——千叶已经等待了很久,等到她将自己想说的话都在脑海中修正了无数回,确保一字一句都精炼自然,不会叫人起半点疑心。
虞礼得到大寒之后,自然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他的特殊之处,当时与恒襄开战,必须要借用成帝的助力,为了避免成帝起幺蛾子,也就未将人送至帝都。
他试图矫正一个野人,至少叫他能有类似于正常人的行为举止,但至今仍不见成效。
虞礼并不生气,一个丧失理智的野人虽然有很多不便,但只要他有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这就足以忽视别的一切麻烦,只不过为了更接近自己的目标,他还是需要再加一些成功率。
天知道成帝的脑回路为什么永远与常人不同。
大概是一直致力于叫所有人都不好过,于是连疯都疯得如此令人恶心。
深爱温皇后,却活生生将温皇后逼至绝境;想要子嗣,偏偏亲手舍弃了自己唯一的皇子;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偏偏再得不到一个后代;皇子失而复得,偏偏是一无所有之际,成帝恨他更多于复得之喜。
这也是有道理的,毕竟成帝千方百计想要子嗣,便是为了传承他的江山,现在天下都不属于他,就算皇子又有何用,不过一任人宰割的傀儡。
任何知道大寒存在的人,都不相信成帝当年是做了一场戏,只以为是温皇后怜子至深、瞒天过海的招数,至于后来皇子沦落山岭变成野人,这就是命数无常的灾祸了——大约成帝那种疯狂,确实是常人永远难以想象出来的可怖,所以竟无人怀疑成帝用心——这个世上唯一知晓真相的除他之外,也就剩了褚赤与千叶本人。
虞礼十分多疑,他一方面从成帝的反应中确定“皇子”为真,但因为不知道多年前那段秘辛,所以还是存在几分疑虑,鉴于这疑惑又不足以叫他放弃已有的算计,所以他将其按捺下。
“天寿年,成帝曾追封‘早逝’的皇子为崇慧皇太子……”千叶问道,“这应当就是相爷做文章之处,但成帝会遂相爷之愿吗?”
那是乱世还未风起,成帝还如阴影般笼罩在大夏上空的时候,皇后千秋大寿,不断换年号试图唤回大夏国运并且祭天请求赐予自己一个子嗣的成帝,为了讨好皇后,曾做过一个荒唐之举,他将那个出生时就为自己溺死的皇子追封为皇太子,然而这个举动并未使温皇后展颜,反而使她在满朝文武面前吐血昏迷,差点没救回来。
成帝因此几乎杀光内侍,宫廷之内上下面孔皆换了新,从此之后,本来就是禁忌的皇子之名,彻彻底底从成帝的身侧消失了。
对于这样一位疯皇来说,只有别人的罪过,不会有自己的错,敢提到错误的都被杀尽,更别提错误本身亲自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如今成帝奄奄一息,虞礼如果要让大寒名正言顺,必须借助成帝来玩一手好看的把戏,问题是,如何让成帝乖乖听话。
虞礼并无丝毫忧虑,只是慢慢地笑:“如果拿成帝此生最在乎之人来做交换呢?”
千叶闻言倒是愣了愣,然后皱眉:“温皇后已死。”
虞礼放下手中转动久久未落下的棋子,直视对面之人静静幽幽的瞳眸:“死人在这世上也有痕迹。”
千叶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但她脸上的恍然之色遮掩了这种剧痛,她歪着头,好奇地问:“相爷是用什么方法说服锦国交出温皇后的尸身?”
倘若要偷摸着进入南国去盗取,整具尸身是不可能安然送出锦州的,但是要说破坟绝棺,将尸体烧成骨灰带走,确实目标较小能够做到,但这只会适得其反,导致成帝更彻底的疯癫,就说刺激过度直接毙命也有可能,只有拿与温皇后合葬这个举措来引诱成帝,才有可能达成目标。
由此看来,唯一的方法只有与恒襄做交易,交换得温皇后的完整尸体。
虞礼笑了笑,跟她讲两边的合作。
这就完美印证了“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之说。
中州之战,他是惨胜,但毕竟是胜,恒襄却是惨败,败到他拿趁火打劫的东海都没办法,靖州的损失是他无法接受的存在,虞礼答应与他携手除掉这个麻烦,以作交换。
二月借婚事称霸的那举动,所有势力都坐在一个台面上交涉,有彼此达成协议的,也有彻底撕破脸的,虞礼自然是最大赢家,至少他这会儿就不怕多杠上一个敌人——按照他的强势,除非归顺与他的,否则周边迟早都要是敌人。
千叶帮他处理过不少朝政与庶务,自然知道虞相的底气源于何处。
“藉一切能借之物,举一切能用之人……”千叶先是叹这位相爷有多可怕,然后道,“相爷如此自信,我就拭目以待了。”
*
千叶比谁都清楚,成帝是条伺伏的毒蛇。
温皇后在死前能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换取她的一线生机,机关算尽还秉承着叫她登上至高之位的成帝,会做何等毁灭性举措是可想而知的。
天下世家凋敝,门阀残破,所有强大的势力都被虞相所碾压,而虞相这个叛逆至极之人,以法治国,使霸道之术,将此间民智压抑到了低谷——这是何等好的局面——更不用提她已经来到了晋宁,她就在扶摇城之侧,她还成了虞相最亲密之人。
成帝看着这样的局面,会做什么呢?
千叶想不出来,但那绝对会是惊世骇俗、可怖至甚之举,虞礼觉得那是自己掌中的蚂蚁,当他以对待蚂蚁一般的方式来对待成帝时,便意味着他早晚要被獠牙刺掌、毒入肺腑。
这一天确实到来了。
扶摇城的宫宴,文武百官齐聚,天下瞩目,一切如虞相所计划的那般,妥协成帝当众宣布“崇慧皇太子”的存在,虞相集团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然后出乎意料之事就那么发生了。
成帝毒杀满朝文武,包括自己的皇太子。
他坐于高台,看满座哀嚎吐血、痛苦暴毙,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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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所以说这单元最可怕的就是成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