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接收到西津的消息已经是秋末冬初的时候。
当然,论起真正的时节,北境可没什么秋,只有比南方提前很早降临的寒冬。
严州情形一片混乱,有消息流传出来也是断断续续、碎碎散散的,众说纷纭,真真假假,而在不同地点的人想要联络本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一封信隔了几年才到收信人手中素来也是很普遍的状况,世道乱后,上层阶级对于所辖之地的管理与禁制更为严苛,州郡之间的沟通变得更艰难,人一旦离散,很难再恢复联系。
千叶离开西津不知去向且居无定所,她的信倒是能通过邮驿传达回来,但也不会传给徐氏,能叫她报平安的也就只有个白鹤山,要找到她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徐逍就算有急信也无可奈何。
徐霆当年拿回殷氏的财产后,在中州与兴州的大多都处理掉了,随即于禹州重新置办了产业,一部分交予儿子掌管,一部分给了褚赤,方便他与外甥女行走。
褚赤饱经风霜,行事老练,由于手腕强硬心肠狠厉,在禹州、淳州这一带倒也有不小的名声,当然在外还是顶着徐氏的名头,徐逍有亲爹遗训,自然会为他担着——前些年因为急需大量财物做不明用途,褚赤敛财敛得比较过分,白的黑的生意做得不少,于是很多铺子就半死不活的,勉力支撑也仅是因为地皮在他手里而已。
他会定期去检查生意经营的情况,毕竟是源源不断的财物来源,有时候外出时间不定,自己没法亲自回去查探,所以抵达落脚点后就会往邮驿发信,让手下的伙计整理相应的情报递送过来。
倘若徐逍把要信递到这些铺子里,伙计在收拾账簿、财物的时候一道携带上,就有可能会被褚赤拿到手,当然这就完全靠运气了。
这回褚赤与千叶一道在北境,奔波得多,停歇得少,给了地址也要隔了小半年才去接收,随即就从中发现徐逍的信。
“单永昌果然去徐氏求亲了。”她窝在榻上烤火,门缝塞不住寒气,窗帘拉不住冷风,屋内气温极低,冻如寒窟,但脸却□□燥的炭火烤得染上了红晕。
北境的严冬极为可怖,千叶这一行绕着禹州走下来,被寒冻阻住了路,本想趁着冬季未到离开,孰料低估了北境的寒冷,到了普定城不好再走,褚赤便在此恁了个院子,花大价钱窖藏了足量的食水冻肉与衣料被褥,打算在这城中猫过一季,等到明年开春气候好些了再南下。
“徐氏怎么答复?”褚赤问道。
“人都不是它徐氏的,交得出来么?”千叶笑笑,随手将信丢在了炭盆里。
“单大郎倒是有点本事,能将严北胡氏整个儿吞下,但这也是打了兴州个措手不及,”她慢悠悠寻思道,“兴州毕竟有皇都,世家挟成帝在皇都这是最名正言顺不过的权柄,所有若非走投无路,绝不可能改都——严州虽然与兴州接壤得不多,好歹算是与北境之间的屏障,地理位置太重要了,世家不可能放任北境夺走整个严州,所以这个地带将来会闹成什么模样,真不好说。”
她淡淡道“徐氏会心动与单氏之间的联姻,但它们很清楚要解决我身上的麻烦绝对大于自身得利,不会想不开来动我,而且还有兴州在虎视眈眈,伯父很聪明,徐氏应当不可能被拖入泥沼。”
褚赤叹了口气“少年人心血来潮,一时无果当也无所下文了,不必过于理会。”
千叶表示赞同。
只是见过一面单永昌,她也就差不多将此人给剖析了个透,对方或许确实是一位骁勇善战、英武非凡的小将军,但着实称不上智谋——虽说她已打定主意不小瞧任何人,对于遥远未来才会发生的某种变故,她也着实顾不上。
“先渡过这个严冬吧,”千叶裹着厚厚的皮裘嘟哝,“怎么可以这样冷!”
衣料的钱倒是省下不少的,北境多岭多猛兽,她赤叔叔带人猎得不少皮毛,自行硝面鞣制再经曝晒之后,虽不大美观,到底能御寒。
北境两大洲,禹州在堔州之下,她们还只是在禹州就冷得受不了了,堔州的地理位置还要靠北,想想,武安侯府与大批军士都驻扎在堔州,却不知道年年如此、究竟是怎样将这种长达半年之久的寒冷抵挡下来的。
千叶不解中倒有几分明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身经百战、抗击外敌磨砺而成的军队,才堪称是彻彻底底虎狼之师。
倘若武安侯铁骑南下,能挡住他军队的不知有谁人。
不能出门,又未到睡觉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千叶还是与她赤叔叔等人说说话扯扯淡,就像她曾经与她师兄们无聊之时做的那样。
褚赤话比较少,褚瀚飞虽怕他义父,但兴奋劲儿上来也就全然不顾了,再加上近来听了千叶与褚赤各种谈论天下大势的对话,自认为懂上三分,迫切地想要发表个人见解,话也就更多了。
“为什么家主总是感慨人还是要蠢一些得好?”褚瀚飞兴致勃勃道,“蠢货干出来的事不是更难预料?”
千叶怔了怔,觉得这话说得还挺对。
“不错,虽说聪明人较量起来使人头痛,但是蠢货造成的麻烦显然更多啊。”
成帝算聪明还是愚蠢?
康乐王算聪明还是愚蠢?
千叶耿耿于怀“都怪康乐王……把这局下得如此难看,僵成现在这副模样,想要多下个字都为难得很。”
康乐王清君侧一事,如同石破天惊般震动天下,成帝君王金身被破,威严降到最低点,从而引发各地割据,群雄辈出,拼命增长实力想分得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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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夏还是没被灭,这天下仍是萧成帝的天下。
对于康乐国来说,敢为天下先,在这个事件中拔得了头筹,从而获得了最有利的发展条件,但对于天下来说,乱世象都已经要结成了,偏偏差了临门一脚,成帝不死,彼此还要继续僵持下去,拖越久,损伤得越多的是天下的生机。
在千叶这种坚持快刀斩乱麻、毒瘤就要尽早剐去之人看来,怎不难受?
连她心中都不免嘀咕——难不成,真的那么玄乎,最后还要她亲自动手才能成功——以全了这所谓的“祸国妖孽”之名?
不会不会,想多了。
褚瀚飞小声道“为什么一定要昏君死?昏君在世家手里,也就是个傀儡了啊。”
千叶抬起头,正巧碰着褚赤看过来,于是两人对视了一眼。
褚赤徐徐道“那这个傀儡可就太危险了点。”
千叶先是失笑,然后顺势点头“如果成帝不倒行逆施,大夏的气运并不会残破到这种地步。但凡他还有一点挽救的余地,政权也不能如此凋敝。但他先自毁长城,又灭了萧氏皇族,彻底将大夏拖入了分崩离析的深渊……”
“什么才叫‘乱世’?没有统一政权,烽火战乱、天灾**叫乱世。乱世不是自成帝死而止,而是自他死而始。”
说到这里,她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就像瀚飞说的,蠢货干出无论多糟糕的坏事都是无法被预料的……世家要把成帝当枪使,但枪,总要是锋利的、尖锐的,但凡叫成帝能动得了权,他就会有最无可匹敌的威力……”
褚赤冷冷接到“这枪控制得住,指使得了么?”
千叶再次看向他。
她赤叔叔伴君伴了二十多年,成帝曾对他的信赖与依仗毋庸置疑,正因为如此,才难以接受他的“背叛”,但某种程度说来,褚赤对成帝的了解也是极深极深的。
“那个疯子想做的事,绝对不会因任何理由而放弃。一年做不成就二年,十年做不成就二十年。”
多么叫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
成帝还想做什么?
继续求子?
千叶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有开口,但她心中很清楚,那极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只不过在她心中,一直有一个奇怪的疑问——自己为什么没死?
成帝连自家的江山都说败就败、毫不惦念,岂是因为外力反对就放弃想法的。
他既然想她死,就绝不会留她多活一日。
所以她为什么现在仍活着?
成帝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目的?
……
大冬天的闭门不出适宜胡思乱想。
被困在普定的经历叫千叶很是难受,她完全受不了北境的气候,天天都希冀着春风吹破冰封之地,就算是天寒地冻,北面匈人又犯边的消息,都不能叫她打起一分精神。
有武安侯在堔州,外敌就决不能踏过边防线一步,这种无与伦比的信任,大概就是即便禹州靠得如此近,都没人感觉到一丝慌乱的原因。
对于千叶来说,就纯粹是懒了。
唯一叫她有些兴趣的,是普定境内出现野人踪迹的消息。
“难道不是山民?”褚瀚飞着实想不到野人的模样,无比兴奋。
山民一般只有朝廷管辖松散的边境地带才会有,指的是世代聚集山岭内的外族,不愿听从朝廷管教,也不愿下山归顺,靠山吃山。
“不是,北境不可能有山民。”千叶也有些好奇,她觉得更大的可能是逃犯之类。
据说最早是城外的农户丢失鸡鸭之类的牲畜,还没人当一回事,只是加固栅栏,加强巡逻,或是将牲畜都牵到屋里保护,毕竟大寒天,山里的猛兽实在找不到食物下山来也是常有的事。
紧接着就是丢失牛羊等大型动物,这就稀奇了,在场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就像是牛羊自个儿跑了一样,失主就觉得,不太可能是猛兽来袭,倒像是人干的,抱了官但又着实找不到贼人痕迹,已经闹了个人心惶惶,叫人更恐慌的是不久之后有孩子走丢。
这就了不得了,邻里的人成群结队跑上山想找到孩子下落,结果看到散落着的牛羊只剩了头颅皮毛与骨头的遗骸,小孩已死,身上有啃噬过的痕迹,倒不是被咬死的,据身上的擦伤来看,应当是无意失足摔死了,但那牙印就叫人觉得可怖了——有些像是人牙的印,但又深一些,大一些,应当还长有锋利的犬齿。
为什么孩子的尸体上会有牙印?
于是关于“野人”的消息,就闹得沸沸扬扬。
城守亲自带着差役上山搜查了一遍,山岭太深,不敢继续往前,但就人能到的地域,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因此断定,倘若真有“野人”,也一定藏在深山。
本打算就此作罢,只嘱咐民众多加小心。
却不防情况更加糟糕,有人不但亲眼见到了野人,还被其所伤——据说那野人浑身长毛,高可七尺,力大无穷,可怖至极。
连蜗居城内等闲不动的千叶,都听到了详细的传言,可见这事传得有多广,褚瀚飞等人更是携带家伙都打定主意要跑去抓野人了。
千叶很不想出门,但大冬天的难得有个热闹凑,也就跟着去了。
那日天气正好,就是冷了些,她与褚赤在山下农居,问人买下几只鸡,正垒了大灶炖煮鸡汤,等着那群兴冲冲的小伙子下来。
她都不能说说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了,难得出趟门,又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人。
普定城守将“野人”的消息上报,正巧碰到禹州的主事者——武安侯世子单世昌回堔州府内过完年,回禹州来解决积攒已久的事务,弟弟在旁,自告奋勇去处理这事。
单永昌带了一队兵来普定,先找当地百姓探寻事情来龙去脉,听闻已经有些“义士”上山了,还觉得瞎胡闹,结果在上山的路上遇到了他念了大半年的人。
那女人懒洋洋倚着柴扉——手上帕子包着麦芽糖,正在逗一群上窜下跳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