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一字一顿地说“你想表示什么”
“任任非凡”
他的视线从那块石牌上面挪开,用力盯着雌雕,眼角眉梢都透着冷意“你拿出这东西,是想说明什么”
小金大概觉察到了他掩藏在平静表象之下排山倒海的愤怒,不安地甩动了一下长尾,激起一片飞沙走石。
雌雕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不断左右摆动着头颅,巨大的羽翼开合扇动,浑身的羽毛都仿佛炸裂般膨胀开,有一种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疯狂。
那鸣叫有着何其粗粝闷钝的音质,仿佛血肉在石块相互砥砺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又裹挟着可怖的能叫耳膜都为之震颤的音波,直叫得人头痛欲裂。
这种无差别的攻击带来的杀伤力十分之大,当场就有数人一时不备,七窍都渗出了些许血丝,索性它好像还知道些分寸,不知是在保护自己的孩子,还是说不欲伤害到式微,因此式微这个方向,并未承接到太多的攻击。
小金并不受影响,但自旁人的反应似乎觉察出了什么,焦急地伸展身体,将式微团团围起来,似乎这样就能保护他免遭伤害。
式微伸手安抚似的拍拍它,胸腔中翻滚的愤恨稍微平复了一下,没叫这从未有过的糟糕情绪冲晕大脑。
他盯着大雕慢慢道“你从哪得来的这东西”
既然有字,自是人写下的,如此偏僻荒凉的绝谷,不会出现第二个来客,也不会偏偏写下一个“任”字,于是不用想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此物是任非凡所赠”
“你拿出这东西,是来表示你与我生父关系匪浅,让我放过你的孩子”
雌雕用力晃了晃脑袋,叫了一声。
式微不通姮术,难懂鸟语,也不能从那叫声中辨析出什么清晰的情绪,只觉得对那叫声会产生心烦气躁、意乱神迷的反应,但动作还是能看明白的。
“可不可笑”
式微平静的几乎呢喃般的,又道了一遍“哈,可不可笑”
他慢慢挑起了眉,情绪静得极为可怕“既然你非要扯任非凡,那就好好掰扯清楚。”
他就像对着一个人那般质问道“都说你们是灵兽,有灵性,通人语很久以前,娘亲就说你们与我生父有旧,他与我娘亲避世隐居,选择此地落脚,应当与你们有着莫大的关系娘亲未多讲,她从来不爱与我提起你们,我也从不曾与你们有所交流,但这事说破来真叫我恶心啊。”
“想想,当然有关了此谷闭塞至极崖高万丈,尚不是人力能够企及,以船至海上来,又会撞到蛇沼只有凭借你们上下谷底,才是万全之策。”
“任非凡往返崖上谷底,借的便是你们的力。”式微的语气十分平和,没有丝毫的波动,就像是叙述着最普通最司空见惯的事物,“可是八年前,你们带他离开,理应知道,他自此一去不返,就将我娘亲留在了这里”
“我倒想问问,我娘亲向你们求助了多少次你们到底是凭借着什么理由,对我们母子视若无睹现在又是凭借着什么,哀求我放过你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脸上甚至还有了淡淡的笑意,似讽刺,又似怨恨,如他娘亲一般美丽的眼瞳沉谧至极,就像是有一个深渊萦回扩张,自眸底一点点渗出黑色的水泽。
雌雕在嘶叫着,发出凄厉宛转的啼鸣,翅膀一开一合卷起无数的飞石沙砾,似乎要冲上来,又因为戳中幼雕要害的刀戟而震慑,犹豫不前。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式微冷冷道,“反正总不过是辩解。我想,既然你们的关系好到能叫那位选择毗邻而居,他在离开前,必定会拜托你们照顾我娘亲。你们应当知道,我娘亲大腹便便,而这崖底的物资根本不足以叫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安心待产但你们仍旧拒绝了带我娘亲离开”
“我娘亲迫于无奈,只能自救。若非后来有灵蛇相助,也没法在这闭塞贫瘠之地平安生活下来而你们在心安理得地无视我娘亲的求救后,因为与灵蛇是天敌之故,又顺理成章地迁怒上了我们母子,甚至这么多年,对我们熟视无睹”
“哈,现在想要攀扯与任非凡的交情晚了。”式微笑道,“我连这男人都不会认,还认你们”
这时候的式微绝对是比那二米多高的猛禽还要可怕的存在。
所有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周身翻腾出一片黑色的青烟,那是密密麻麻悬停在空中的飞虫。
虫子很小,且数量瞧着并不多,但为何会叫人觉得恐怖
因为那条金目王蛇几乎在瞬息收束身体,如弹跳一般自式微身侧滑走,直到窜出数丈盘绕在一棵大树上,才悄悄探出脑袋来,黄球般的巨眼紧张地盯着他。
青烟从式微身上滑走,流窜到不远处昏迷的幼雕身上。
大概动物更能清晰地觉察到这些蛊虫意味着什么,崖雕猛然间就直立起身,全身的羽毛都彭张竖直,极端警惕与惊恐的姿态叫它一时之间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下一秒,它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甚至要震碎悬崖石壁般的凄厉惨叫。
千叶静静地坐在那根树枝上,掌心按着粗壮的树干,指尖几乎深深嵌进树皮之中。
突如其来的剧痛叫她控制不住落下眼泪。
她能听懂那大雕鸣叫中隐约蕴含的意思,也听到了式微声声质问的话语,更听到了内心中那不甘寂寞的声音潺潺流淌的语言,以一种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的角度,她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凄惨。
真绝望啊,原主。
正是因为曾心存希望所以才绝望,因为绝望所以才无望,万念俱灰,再无所恋,说到底也不过是活得实在太艰辛。
她求助过的,在绝境中求助过很多次,向崖雕,向丈夫的异类至交,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帮助。
那两只崖雕自认为将她留在这里才是对任非凡最好的交代;山谷中最大的威胁是灵蛇,但灵蛇很少爬出蛇沼,鹰嘴崖附近又是它们的地盘,它们自认为隔绝了这个祸患便是完成了任非凡的嘱托;在它们的孩子惨死蛇口,而她无知无觉与灵蛇一族拉近了距离之后,它们自认为没有义务再照顾这对母子
说到底,他们是任非凡的至交好友,但不是莫珂的。
说到底,畜生就是畜生,既然不能为己所用,那么借其谋取应得之利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千叶并不想落泪,她有什么好难受的
轮回给的开门杀惨是惨了,她又不是没闯过来;这谷底的七年难是难了,又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杀雕也不是说占了多少大义、拥有什么正理,只不过是最**裸的弱肉强食,又非自己族类,她既然有这个能力,可以借这趟东风,那为什么不杀杀看
但这具身体自己落泪了。
那些残留在躯体上的情感与记忆在促使它流下眼泪。
虽然这些陌生的情绪比较烦人了一些,但这并非是件坏事,至少这些玩意儿被疏导一下,自我宣泄并流逝,叫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种不再有丝毫负累,坦然至极的轻松感。
千叶闭了闭眼。
美人落泪,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脸上浅浅的泪痕为风一吹既干,若非睫毛上还沾着淡淡的湿意,眼眶有些微泛红的迹象,也瞧不出先前曾流过眼泪。
她跳下树,轻飘飘的身姿似乎连反冲之力都少得可怜,只足尖微微点地,便卸了所有的力道,安然落在地面。
仰起头,望着那个一直以奇怪眼神注视着自己的人按理说,放着场中那么有趣且富含信息量的好戏不看,把视线落到她脸上实在叫人有些意外,但这个男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次数多了,也不在乎这一次。
“接下来的事,就要劳烦盟主了。”她轻轻说道。
这厢如此可怕的动静,就算雄雕觅食飞得再高再远也总能觉察到几分不对劲,式微杀了幼雕,又以饕蛊缠身雌雕,拉得仇恨不是一般的多,现下雌雕彻底发狂,千叶懒得动手,唯一能收拾残局的也就只剩下这一位了。
本以为心照不宣,道白了一句话之后她就转身想走,预备着回去平复一下乱七八糟的心绪,顺便掏出书妖来对照一下自己的精神锚点,看看是不是又出了某种不可预料的问题才转了半个身,手臂被人拉住。
千叶都要愣神了好半晌,才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种几乎堪称冒昧的举动怎会为这个男人作出
那般对自己身体机能极端的克制能力,是连千叶都要为之赞叹的存在,至少她自己没法阻挡这副身躯的魅力,但对方能够视若无睹
几乎是带着讶异的神色转过身,注视着对方,但眼神中的波澜也只有短短一瞬,旋即便为深谧如星宇般的宁静寂寥所取代。
对情绪的控制而言,她掌握得也不差。
“莫珂。”江沧海并未用之前情急下的敬称,毕竟她一直不欲旁人以“任夫人”称呼她而是完完整整地唤了她的名字。
语声缓慢又刻意,似乎掷地有声。
“无论侠刀是否负你便是因他之故,有你母子这坎坷八年,此恨无可辩驳,是么”
千叶要停顿了好一会儿,思考这句莫名其妙的问题究竟蕴藏着怎样的隐意。
“不错,”她淡淡道,“便是此事于盟主何干”
江沧海盯着她的眼瞳,身姿高大伟岸,神情端正严肃,缓缓道“嫁与我。”
“我愿以天义盟为聘,以我之所有为托,你身后的一切恩怨纠葛我一力承担。”
“式微,我视若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