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盏鎏金祥云纹铜盏灯在丽景轩内摇曳生辉,将外殿软塌这边映出了梦幻的色彩。
静嘉是被从寝殿生生揪起来的,几乎被架到了软榻上歪着。
三阿哥还小,总哭着无法进食久了也不是事儿。大阿哥是唯一的嫡子,虽说身子本就弱,到底地位有几分不同,这一?下子紫禁城里的阿哥三去其二,别说是为了做样子,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也不能不急。
各宫早就被大力太监守着不得进出,静嘉忙活了好些时日,好不容易能睡个踏实,结果大半夜还被叫起来,她捂着嘴懒洋洋打哈欠的模样都透着幽怨。
只这份幽怨很快随着孙起行的话变成了麻木。
她面无表情看着快把脑袋戳胸里的孙启行:“我才起身有些倦怠,耳朵还没醒,劳谙达等我们都跪好了,再?重新将万岁爷的口谕说一声。”
孙起行苦笑,赶忙道:“万岁爷说了,免您的礼。”
“然后?”静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难得带上了几分跟皇帝差不多的淡漠样子,定定看着孙起行。
“万岁爷口谕……”孙起行深吸了口气,低垂着脑袋,“不省心的东西,这是最后一回,再?叫朕看见你这没两口气的鬼样子,朕就将你关在景阳宫,一?日三餐灌参汤替你补养补养。”
孙起行跟做梦一样,说到这儿回忆起皇帝顿了好一会儿,他也顿了顿才继续虚着声儿道:“万岁爷还有口谕,你听话些,过些时日朕许你个小公主,以后动动脑子,别拿自个儿的身体作?践。”
静嘉捏了捏额角,这话若是皇上自个儿过来说,少不得还能算是情趣,她可以摆出羞涩、羞恼、羞怜……许多表情刺回去,可被孙起行这么一?说——
静嘉不动声色扫了眼起来伺候的魏嬷嬷和当值的杜若,两个人比她还恍惚,大概是觉得自个儿在做梦。
她自己都有些记不起来初见时万岁爷是什么模样了,恍惚记得……望月阁那时候,皇帝还是个高深莫测浑身带着冷意的君王,这会子怎么像是话本子里?奇奇怪怪的内宅夫人呢?
“我知道了。”静嘉没什么想说的,“还有吗?”
孙起行赶忙道:“万岁爷叫奴才给您送了好些补养身子的东西过来,都叫程太医看过了,绝对没有问题,您尽可放心用来温养身子。”
随即他带着几分希冀微微抬起眼皮子,恭敬看着静嘉。
静嘉还困得厉害,也只莫名其妙看着他。
魏嬷嬷毕竟年纪在那儿还能不露形色,杜若眼神发直看着铜盏上摇曳的火光,只觉得那火苗儿都尴尬的分叉了,一?会儿孙谙达走了,得请剪子出来挑一?下灯花。
“娘娘可有话要奴才带回去?”到底是孙起行先忍不住,轻声提醒。
静嘉翻个白眼起身,扶着杜若往寝殿走:“嬷嬷送送孙总管。”
她有这功夫多睡会儿不好吗?牵涉到皇嗣,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大事儿,睡觉都要抢时间,好积攒精力应付接下来的大戏,讨好万岁爷的事?儿,等需要晋位的时候再?说呗。
虽然静嘉不懂感情,可她无疑是聪明的,皇帝不知不觉中的变化她说不清名却也有种直觉。要不怎么说人贪心呢,蹬鼻子上脸这回事?儿是个黑心肝的都会,她更是个中翘楚。
孙起行无奈,只能回了乾清宫,本来他还愁着该如何跟万岁爷回禀呢,等他回去,林守成才小声道:“师父,万岁爷睡了,灵巧偷偷去了御花园。”
嗯?孙总管到底是奴才里?的人精子,瞬间反应过来,万岁爷那不伦不……咳咳奇怪的口谕虽说有自个儿的情绪在,到底也不纯为着发泄情绪,这是要给慈宁宫和丽景轩加把火呀。
看样子万岁爷知道锦嫔娘娘是不会回话,这才早早睡下,啧啧……就想孙起行小时候听过的老话儿,果然是豆公豆婆——对眼儿功夫就都知道是什么德行。
他松缓下来:“兔崽子,去给我端盆水来泡泡脚,今儿个我这腿儿都要溜细了,叫坐更的警醒着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叫起。”
孙总管这话一?语成戳,半夜里?永寿宫那头的大力太监就跑了过来:“回林谙达,淑贵人小产了,血流不止,这会子人已经快不行了。”
林守成心下一?惊,他倒是知道德妃会动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狠,他赶忙将孙起行叫起来。
孙起行也不敢耽搁,赶紧进乾清宫内殿小声将正和帝叫醒。
“什么时辰了?”皇帝虽然没睡够,可睁眼后声音就清晰冷静,倒像是没睡似的。
孙起行恭敬道:“回万岁爷,丑时刚过。”
“叫太医尽全力医治,有消息及时报过来便是。”皇帝叫孙起行伺候着起身,并不去永寿宫,左右还有些折子没批,他便去了御书房。
坐下后,皇帝倒是来了兴致:“锦嫔可说什么了?”
孙起行垂着脑袋:“回万岁爷,娘娘她听了口谕后高兴的说不出话来,只说知道了,就红着脸儿摇摇晃晃回去睡了。”
所以说御前的奴才回话有水平,高兴没有?那谁知道,反正是没说话。
脸红了没?红了,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睡红的小脸儿,别提多怜人爱咯。屋里?也烧着炭笼暖意融融,静嘉因为身子虚本身肤色极为苍白,稍稍有点颜色就极为明显。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孙起行一?眼,倒是没说别的。
他没指望着静嘉回话,就如同静嘉知道该如何蹬鼻子上脸一样,皇帝也很清楚自个儿将那小东西纵得多胆儿肥。
即便是如此,听孙起行说完,想到静嘉朦胧着睡眼,叫他一?时兴起的口谕堵得说不出话来,当着奴才又?不好使小性子,他心里?自有一?股子愉悦。
因此听到外头传来说淑贵人没了的消息,皇帝都在御书房呆了好一会儿,才压下面上的高兴,冷沉了气息,叫人将淑贵人按照嫔位发葬,便直接往南三所去。
淑贵人小产殁了,大阿哥凌晨时候病危,皇帝震怒,免了当日的早朝,令醇亲王和鄂鲁带着慎刑司和都虞司彻查宫闱,淑贵人和大阿哥甚至三阿哥身边的奴才都进了慎刑司。
太后那里也传了懿旨,令后宫妃嫔都禁足宫中,抄佛经为大阿哥和三阿哥祈福。
一?时,整个紫禁城都安静下来,皑皑白雪本就未化,洋洋洒洒的大雪赶在元宵节前又?飘落下来,似乎是想要用这纯白的美景,覆盖住安静下愈发汹涌的暗流。
第二日,慎刑司司库亲自面圣,皇帝去了慈宁宫,宣后宫所有答应位分衣裳的宫妃齐聚慈宁宫,连寿康宫两位老爷子也请了出来,几乎算是正和帝继位以来人聚得最多的一?次。
康太妃顶着风雪在慈宁门前下软轿后,就被早等在一旁的仪嫔扶住了。
康太妃拍了拍仪嫔的手,扭头看了眼咸若馆的方向,眼神中闪过一?抹追思的神色,她第一?次见博墩,就是在慈宁宫花园里呢。
终于是叫她等到这一?日了,用这般大的阵仗,算是替太后提前送终,也对得起太后算计了一?辈子的尊荣。
静嘉过来时,脸色还是苍白的,皇帝在她进门后不动声色扫了一?眼,瞧见她眼下没有青黑,就知道这是装扮上了,心里?冷哼一声,可心情到底更好了点。
静嘉没有发现皇帝的打量,她只是恭敬给上首的几位主子行了礼,乖顺坐在了仪嫔身旁。
待得容贵妃到的时候,静嘉才趁着行礼的功夫抬起头看了一?眼,容贵妃眼下倒是有些青黑,连粉都盖不住,只怕是昨夜里?没能睡好。
她又看了柔妃一?眼,柔妃面色也不大好看,只勉强对她抬了抬下巴。
虽说柔妃能保证三阿哥无恙,到底那么小的孩子受上好几日的罪,身为亲生额娘,柔妃也还是寝食难安。
“既然人都来齐了,那便说一说近日宫里?发生的事?情。”皇帝冷声开口,“先是三阿哥中毒,而后是大阿哥病危,淑贵人连命都丢了,要说这是巧合,傻子都不信。朕过去一直不曾管过后宫,可就是有那猪油蒙了心的,打量着皇额娘身子不适,贵妃掌管后宫不足,趁机兴风作?浪,拿司尔勒的血脉当儿戏。”
众人都低着头不吭声,容贵妃听皇帝说完,脸色更憔悴了些,只死死捏住帕子。
“后宫倾轧从来不是新鲜事?儿,可你们一个个心大到没有当皇后的命,偏偏想要跟废后耶拉氏学,你们是打量着法不责众?亦或是朕不会大动干戈?”皇帝冷笑一?声,话说得明白至极,“今年便要选秀了,若是谁不想好好活着,朕就成全谁,司尔勒的血脉也不会绝了。”
不管是参与的还是没参与的,听到皇帝这般说,心下都有些发寒,个个儿都有些胆儿颤。
自古新人笑旧人哭,三年一次选秀,这后宫的鲜妍从来都是层出不穷的花骨朵一次次填满,紫禁城永远不缺女人,也不缺孩子,更容不下心太大的。
太后斜靠在软塌上撑着额头,一?直没说话。
德妃心里?暗暗吸口气,眸底闪过一?抹动摇,可事已至此,她没得选择,她的通天大路上没有后退的台阶。
“带上来!”皇帝说完也不跟众人废话,冷声吩咐。
孙起行拍了拍巴掌,慎刑司的大力太监拖着御花园的两个宫女,还有承乾宫的一?个奶嬷嬷并着在大阿哥身边跑腿儿的小苏拉进了门,扔在地上。
“说吧。”皇帝垂着眸子吩咐。
大阿哥身边的小苏拉先开了口:“回万岁爷,奴才是被承乾宫若柳姑姑收买,在大阿哥的安神香里?下了与药相冲突的毒,奴才不该贪心十两金子,罪该万死,求万岁爷赐奴才一?个痛快吧!”
慎刑司的手段只有进去过的人才知道有多恐怖,之?所以人人闻慎刑司色变,概因为若是被处死还好说,进了那儿想死都难,只能生不如死,死去活来。
容贵妃脸色白得吓人,可她也没急着分辨,昨夜里?太后叫刘佳嬷嬷带给她的话,她都记住了,这会子只坐得更端正了些。
承乾宫的奶嬷嬷口齿不算太清晰,虚弱着开口:“回万岁爷,奴婢夫家是关尔佳的分支,奴婢并非想要三阿哥的命,只是听主儿吩咐,夜里?偷偷开窗户叫三阿哥病上一?场,好拿捏柔妃娘娘。不知为何,三阿哥竟然日夜啼哭不止,无法进食,奴婢冤枉啊,奴婢真的没对三阿哥动手啊!”
御花园的两个小宫女意思也差不多,都说自己是关尔佳氏安排在御花园的奴才,平日里负责跟各宫的钉子传话。
其中一?个小宫女哭得特别厉害:“奴婢全家人的命都被捏在关尔佳府手里?,奴婢不敢不从啊!奴婢只是替主儿传话,叫往锦嫔娘娘宫里送些炮制过的温补之?物,奴婢真的没有害大阿哥和三阿哥啊!求万岁爷和老祖宗饶命!”
太后深吸了口气,垂着眸子努力咽下到了嗓子眼儿的血腥气,眼神阴霾地几乎要滴出水来,这几个人都是关尔佳安排下的人手,如今竟然都反咬一口。
她闭了闭眼,努力保持着冷静,看样子是她这些年太仁慈,才叫这些人都忘了她的厉害。
“贵妃可有话说?”皇帝并不发怒,只平静问道。
容贵妃这才施施然起身,姿态万方跪在地上,死死捏住帕子将微微发颤的双手都藏好,绝不在人前露出一份怯意。
她委屈着流泪道:“臣妾敢对天发誓,从未做过这些事?儿,有人想算计臣妾,算计关尔佳氏,求万岁爷明察。”
说完容贵妃看了一?眼趴跪在地上摊成一?团烂泥样子的几个奴才,口齿清晰:“且不说这些人跟关尔佳氏有没有关系,刚才这些人说的话里?,臣妾有几点不明,首先大阿哥喝什么药是太医院开的方子,若说臣妾更信哪位太医一些还好说,只皇嗣的处方从来都是太医院和尚药局以及敬事房三处核查,除非臣妾将这三处都捏在手里?,否则大阿哥药里有什么,连近身伺候的奴才都不知道,臣妾如何配出来毒药?”
德妃勾了勾唇,看样子有太后在,容妃倒是也不傻。
“再?说三阿哥,但?凡三阿哥身子不好,臣妾便难辞其咎,想要拉拢柔妃或者打压柔妃,臣妾自认不止一种法子,又?何必叫柔妃心里?不痛快给自己留下隐患!至于御花园的这两个奴才所说更是无稽之谈,锦嫔与臣妾交好,老祖宗更是疼爱锦嫔,温补之?物都是臣妾自己也用着的,臣妾不可能会对锦嫔动手。”
太后扫了静嘉一?眼,静嘉娉婷起身蹲下去:“嫔妾相信贵妃姐姐,老祖宗和姐姐向来待嫔妾亲厚,入宫以来一直都是老祖宗与姐姐照料才有嫔妾的今天,哪怕……哪怕是如何尽心伺候万岁爷,都是老祖宗敦敦叮嘱,又?怎会对嫔妾动手。”
太后这才恰到时候地开口:“好了,你们都先起来,哀家心疼锦嫔也不是一两天的功夫了,这后宫啊……唉,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哀家的错。”
皇帝这才开口:“皇额娘千万别这么说,您心疼谁本就是应当的,既然贵妃有疑问,继续传奴才进来就是了。”
太后手下帕子一?紧,心窝子里?的火差点憋不住,她眼前一?阵阵发晕,皇帝这是打算跟关尔佳撕破脸吗?
“带进来吧。”皇帝像是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不动声色拍了拍她冰凉的手,淡淡吩咐道。
慎刑司将前头几个人拉住去,又?带了几个人进来,这回是淑贵人身边伺候的奴才,还有柔妃宫里的苏拉,以及承乾宫大太监赵谦。
容贵妃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垂着头不肯看她的赵谦,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还是叫若柳扶着坐下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回万岁爷,淑贵人宫里的宫女和苏拉招认,是赵谦给他们下的命令,只说贵妃娘娘容不下后宫其他妃嫔生的子嗣,淑贵人有孕后身子一?直不稳,正是动手的好时候,才下了狠手。”慎刑司司库恭敬道,“至于柔妃娘娘宫里的苏拉,则是承认自己收了银子,在柔妃娘娘坐月子时便在温补药材里?动了手脚,可他说那人是穿了大氅带着面纱,只能认出是女子,不能肯定对方的身份。”
说到这儿,司库看了眼容贵妃,才继续道:“微臣审问了太医院的崔太医和尚药局的姑姑,崔太医不肯招,有位姑姑说……说三阿哥中毒的药是崔太医私下里?从尚药局拿去的,而锦嫔娘娘被容贵妃算计小产的药,也是崔太医从尚药局偷偷动的手脚。”
静嘉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了容贵妃一?眼,与容贵妃几乎同时苍白了脸色。
容贵妃这会儿已经绷不住自己的端方了,赵谦是一开始就跟着她的老人儿,跟若柳一样,关尔佳氏做过什么事?情他都清楚,赵谦唯一的弟弟如今还在关尔佳氏的族学里,她从没想过赵谦会背叛她。
至于静嘉小产的事?儿……容贵妃不敢去看静嘉那双瞬间黑沉下来的眸子。
太后这时候冷哼出声,猛地一拍桌子:“混账!所以慎刑司查了许久,便只查出来了这些东西?你们不如直接说关尔佳氏想造反算了!”
除了两位太妃和皇帝,殿内跪了一?地,直呼不敢。
“锦嫔,贵妃往日里最听哀家的话,她什么秉性你最是清楚,与其说贵妃算计你小产,不如说指着哀家的鼻子骂哀家容不下人,你也相信哀家容不下你肚子里?的孩子?”太后带着几分怒火,冷冷看着静嘉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正在改,今明两天肯定就交代清楚上妃位了~感谢在2021-03-1223:28:44~2021-03-1321:4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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