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姐姐。”赵元青像只受惊的兔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钟辞眉眼带笑,走进内殿后福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不知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多少,赵元青脸色不太好看,怯懦地伸手去扶她。
戎博瞻看着不成器的小皇帝,嘴边的两撇胡子都被扯出一个愤怒的弧度,厉目瞪着她,却终究没有驳小皇帝的面子,并不与她理会争执,扭头走了出去。
“臣妾给陛下带了些糕点。”钟辞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从身后灵槐的手中接过食盒,取出里面的几个小碟子放在桌上,“听底下的人说,陛下这几日胃口不好。”
赵元青谨慎地打量着她的情绪,发现她与往常相比并无异样,以为她只知戎博瞻对她有敌意,并没有真的听到什么,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那几个碟子,视线定在几块桂花糕上,伸手拿起一块咬一口,便知道是钟辞自己的手艺,眼神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幼时眼看着父皇死在自己面前,赵元青受到惊吓病了好一段时间,一直都是钟辞在旁照顾着他,说汤药太苦,哄他喝完之后便会给他吃一块桂花糕,在里面多放一份糖,因此也让他养成个嗜甜的习惯。
他渐渐长大之后,钟辞已经有很久没有给他做过点心了,平日她帮忙审阅奏折从中提点已是辛苦,赵元青也不敢麻烦,私心里却觉得旁人做的总归不及她味美。
赵元青心里念着旧事,不知不觉间便把一叠桂花糕吃掉了大半,想到钟辞,手里试探着递过一块,唤了声姐姐还未等说什么,便见她眼睑垂下来,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落寞。
他心头一紧,听到钟辞问:“臣妾让陛下为难了么?”
“不是的。”赵元青习惯性地否认,却木讷不知如何解释。
“不希望陛下赐封节度使,并非臣妾私心,而是为了陛下。”钟辞道:“先前崔绍以剿匪平叛之名,掌管了城中禁军,这些年又举荐了不少人入朝为官,如今满朝文武,有近半数都与他有或多或少的勾结。臣妾是担心,倘若纳木达得朝廷认可,举旗夺政之后,会另有野心,不再归顺,而将整个川南据为己有。”
看着面前头也不敢抬的小皇帝,钟辞继续道:“川南早已失守,若仅仅如此,也不是不能冒这个险,臣妾最担心的,是他的人会与崔绍私下来往互助,彼此得利。若崔绍能再得蛮夷相助,朝中无人可与其抗衡,届时定会再无忌惮,公然夺位。”
自小得她教授,赵元青对她的话总是更上心一点,却还犹豫,“就算提督真有这份心思,可我……”
“臣妾的性命不算什么,可臣妾为陛下不甘。”钟辞声音很轻,“亡于阉党,必将成我西越万世流传的奇耻大辱,陛下难道希望赵氏曾为天下共主的赫赫江山,就这样葬送在你的手里吗?”
生在乱世,赵元青从未见过西越最鼎盛的样子,他不够聪明,也没有什么大志,不过作为政权争斗中唯一活下来的皇子,早早就被利用接手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
听到钟辞这些话,赵元青面上好像被刮板划过,刺辣辣的。
这个皇帝当得忐忑,他不在乎崔绍的野心,甚至巴不得早些从这个腐臭的宫墙中离开,可崔绍与钟辞一向不合,若崔绍登基,他或许真的会杀了钟辞,就像曾经死在宫中的那些妃子一样。
他不希望钟辞死。
赵元青感到痛苦,不顾天子的威仪,弯下脊背,以一个脆弱而可怜的姿势枕在了钟辞的腿上。
“辞姐姐。”他哽咽开口,“我该怎么做?”
钟辞取下他头上的冠冕,将紧束的头发揉开了,指腹在那里按了按,轻声道:“纳木达想要身份,封一个刺史,即是交代,也是考验。平王明日就要入京了,崔绍不会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的功夫。”
赵元青沉默思索着,钟辞理着他的头发,手指从他后颈上滑过,声音好似氤氲着雾气,有些朦胧的不真切感,“陛下今日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御旨便由臣妾代写了,明日再拿给陛下过目。”
“好。”赵元青茫茫然应着,脊骨被她捋得麻酥酥的。
钟辞轻笑,揽了他去床上休息,帮着卸去外衣,将要开口道辞的时候,赵元青却颤栗着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依恋地将额头抵在了上面。
“辞姐姐……”赵元青声线卑微,“能不能不要走……”
她的手像一片冷却的温泉,赵元青想到她一次又一次出于主动的触碰,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先帝晚年昏庸,宫中到处都是美人和丹药留下的痕迹,赵元青虽年少,成长起来的身体却也无师自通,明白了许多涌动在人本性里的东西。
钟辞理该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子。
也许,她本就是愿意的。
这个念头一窜出来,赵元青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看着面前美艳如瓣蕊间欲滴的鲜血一般的人,想到方士珍评价的妖姬二字,顿觉倒也不假。
人间怎会有如此的绝色,神仙又何来这般摄魂勾魄的妩媚,只有妖,才懂得如何贴着男人的心肠,修成这样一番娉婷艳冶的模样。
皓腕贴着他的脸颊,钟辞捧起他入魔似的视线,唇角泄出一点笑意,如秋末春光,开口气音轻弱,“陛下如今,也该是懂得行人欲之事的年纪了。”
赵元青心脏砰砰直跳,“辞姐姐……”
他想要靠近,把这个长了自己许多的女人拥在怀里,想与她做一次真正的夫妻,又怕冒犯了她惹她不悦,一双兔子眼红通通地看着她,眼底满是渴望。
钟辞只是笑笑,停顿片刻,语气比方才还要温和,带着一点商量又毋庸置疑,抚开了他眼角的乱发,“是臣妾疏忽,陛下长大了,臣妾身为皇后,也是时候该为陛下采选一批秀女入宫才对。”
赵元青迷乱的心思被猛地锤了一下,痴痴僵坐,不懂她的意思。
“本宫听说,侗城王都尉家中有一女,年初刚过及笄,品行淑德,容貌动人,倒是个极好的人选。眼下天寒,不宜举办大型宫宴,本宫的身子也有些疲乏,不如便择个吉日送旨,让她进宫来伺候圣体,平日在后宫也能帮衬本宫一些,等天暖之后,本宫再为陛下择选中意的女子,可好?”
“朕不是这个意思。”赵元青惊慌,“辞姐姐,朕没有这样想。”
“是么。”钟辞看着他,“那陛下想要如何?”
“朕……我……我……”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钟辞看着他,“还是,陛下想要本宫吗?”
赵元青呼吸骤然被人攥紧在手里,半点不由自己掌控。
钟辞靠近,扶着他的肩头让人慢慢躺下,轻柔的呼吸打在他的耳畔,挟着一句隐秘好似约定一般的话语,“陛下要听话。”
赵元青不止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几个字,身体被锦被盖住,看着淡淡笑着的钟辞,无缘由地安定了一点。
她看穿他的欲念,却没有生气。
赵元青揣摩着其中的意味,还未想清楚,钟辞便掩上他的眼睛,“睡吧。”
蛊惑一般。
夜色沉寂,荒芜一人的街上连一只雀鸟也不敢停留,扑着翅膀匆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二更时分,季纨的车马行至城外的一间客栈暂时住了下来,只等着明日城门一开便进宫去见他那个小皇帝外甥。
夜七潜藏在黑夜里,悄然借着风起后的飘摇的落叶越过城门,看到了守在客栈外的层层兵甲。
他耐心地等待着,一直到内外有人换岗,才抓住时机几步踏上斜顶,在瞬息间便撞破了季纨所住的那间房间的窗棂,毫不犹豫地一剑刺穿了床上鼓鼓囊囊的被子,底下却软绵绵一片,剑刃抽出来,不见血迹,只有破开的锦棉。
门外早有人埋伏,一听到动静立刻杀了进来。
钟辞已经有所预料,夜七没有意外地回身迎上,剑光从火把上划过,血色淹没了火焰,铜墙铁壁眨眼间化成一堆尸体。
离开那间客栈,把追过来的人带到更远的地方,在一片茂密的林中不断穿行。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夜七抬头,看到一轮被浸染成血红的月色,人在逃亡中恍惚了一瞬,一时想不起上一次这样杀戮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他上一次乘在风中跟着飞鸟雄鹰的轨迹纵身飞跃又是在何时。
手脚沉重的镣铐虽然解下,背后的骨钉却还在,虽使不出全力,但他的剑一贯凌厉,纵使多年未习,再出鞘时还是犹如阴差索命,引得遍野恶鬼哭嚎,血流满地。
追出来的人渐渐少了,夜七知道还有一部分潜藏在暗处,甩掉剑身残血,将其收回鞘中,换了一个方向,开始往回走。
城外有一处崔绍的暗桩,夜七就在那些人的注视下,悄悄走进了那间小小的茶楼。
钟辞给他的命令只是在季纨身边闹出点动静,如此,应当已经够了。
潜藏的人赶回去报告的时候,季纨正悠然坐在方才被刺的房间里喝着茶,闻言对自己的情报很有信心,哼笑一声,“本王早说过,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本事,崔绍这阉狗太平日子过得□□稳了,还真以为他派出一个刺客,就能杀了本王。”
“王爷是帝星转世,自有大造化,岂是那等小人随便就能算计的。”身边侍茶的小伺弓着腰笑道。
季纨懒散地把身子向后靠了一靠,小伺立刻赶眼色地过去给他捏肩。
“进了他的地方,倒也未必就是他的人。”有声音从身后传来。
“哦?”季纨眯着眼睛,“宋公子有何见解?”
宋子虞没有回应,透过破碎的窗棂向外看一眼,道:“能在诸王围剿中活下来的,绝非等闲之辈,有时越脆弱的东西,越是经得起火炼,王爷要小心,切不可轻敌。”
宫墙幽长,处处都是便于隐藏的暗影,掖庭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掩饰了人在寂夜里落地时轻微的脚步。
再三确认过自己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后,夜七才进入栖凤宫,悄步走进主殿关上门,正要去复命时,却觉察到另一个人的呼吸,身形顿时僵住,欲躲藏时听到钟辞的声音,“进来吧。”
夜七握紧了手里的剑身,以防里面是什么威胁着钟辞的恶人,可走到屏风前才看清,陪在钟辞身边的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的故人。
云兰,自小便跟着钟辞贴身照顾的婢女,夜七隐约记得,她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从前钟辞每一次跟他打闹的时候,她总会站在后面偷偷地笑。
可是现在那双眼睛被浅色的布条遮住,眼窠下露出一点陈旧的伤疤,听到钟辞的话显得很紧张,“小姐?”
“别怕。”钟辞温声,视线落在他身上,“不过是我新捡来的一只小鼠,怕人又听话得很,不会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