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萱回去一说,主从一行连夜忙碌起来了。
细软倒不用怎么收拾的,包袱她们都没怎么解开,主要是重新准备车驾以及干粮成药之类的物品。
姜萱说了几种成药,让陈小四下半夜就出发,一开城门就进去才卖出,把刘大根也叫回来。
原本是吩咐盯着那个甘逊以防万一的,现在不用了。
一夜没阖眼,天蒙蒙整理好,立即套车出发,直奔定阳大营方向,停在十余里外等着。
离得远远,便听见军鼓隆隆大响,校场点兵结束后,丁洪率十三万定阳军出,黑压压如流水一般顺着官道奔涌往西北方向。
后军一出尽,不少车马涌上跟在后头,都是想借大军余威的,姜萱的车汇在里头,并不起眼。
大军是急行军,速度很快,清早发兵入夜停歇,一连七日,终于在通侯限期内堪堪抵达肃城。
姜萱这边颠得骨架子都散了,大军过后不管道路环境还是其他方面都很恶劣,奔波下来一行人面有菜色,在城郊找个农家借宿停了三日,卫桓使人疏通好,才进城安置下。
再说卫桓这边。
抵达肃城的当天,他便见到了通侯王芮。
王芮是个四旬许的中年男子,健壮显些胖,面黄稍圆,有久居上位者的气势,举止间见粗豪,他亲自见了丁洪和他带来的五员大将,还特地看了看卫桓。
“这位就是大挫柯冉诡谋的卫定之”
因为当时丁洪亲自写了一份奏报,将卫桓大夸特夸,所以王芮颇有印象,一见人,满意点头笑“少年勇锐,仪表非凡,果然是栋梁英才”
丁洪表情僵了僵。
要说当初有多激昂满意,现在就有多后悔,他僵笑“君侯所言极是。”
王芮一旦满意,出手也十分大方,令左右取出新得乌木穿云弓,赐赠卫桓。
丁洪勉强维持笑面,一待结束回到安置的营房,脸立即阴了下来。
左右忙道“让他惬意两日又何妨大战在即,他在府君麾下,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寻到除去他的良机。”
丁洪阴翳稍霁“说的有理。”
卫桓在他麾下,确实,除他何难
果然,用不得多少时日,丁洪就寻得一个良机。
定阳军来得不算早,抵达次日,距离最远的上党军也赶到了。
并州合兵四十万,迎战汹汹南下的三十五万三胡大军。
别看敌方兵将少点,但对方一边不显弱势,因为胡军骑兵更多,更适合山地丘陵作战。
鲜卑达奚将通侯之母吕氏捆在辕门前抽了二十鞭,又言语侮辱一番,是可忍孰不可忍,王芮大怒,当即下令开城门攻伐三胡大寨。
一场大战旋即拉开帷幕。
先是试探性交锋,双方各有胜负,持续小半月,忽一夜,三胡遣骑兵突袭了正鸣金收兵的并州军,幸好并州军反应及时,立即收缩兵力抵御,这才没有被敌军重创主力。
血战到次日天明,双方损失不少,不过也未分胜负。
至此,战事彻底白热化。
王芮连夜召集军事会议,通宵达旦商议,最后弃糟粕而取精华,制定出一盘全面进攻三胡的计划。
计划拟定,分别招来丁洪等诸郡,连同他们麾下大将们。将战事部署大致说明,并详述其负责的方位及任务,才令各自下去准备。
丁洪营房。
回来后,丁洪先与诸幕僚小议过一遍,再召麾下诸将来再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将各人任务细化分配下去后,才令诸将散了自去准备。
丁洪高坐上首,看门帘一动,卫桓背影消失。
他目光转冷,等了这么久,机会总算来了。
“这次,我们负责西北方向。”
丁洪目光放回舆图,食指一点“西池道、拒马口、渠庄,其中西池道和拒马口最为重要。”
“渠庄就交给郑泗,我亲率四万将士顺西池道而上,至于拒马口,就交给陆延和卫桓二人。”
最后这个,是他精心安排的。
这位置,将会是卫桓的埋骨地。
西北方向,依山伏岭,丘陵沟壑众多,地形十分复杂,其中又以拒马口为之最。
这地方有两条长岔道通一个大敞口,敞口之外,正对上大股胡兵。一旦出去,只可强战无法后撤。
他将卫桓放在其中之一,令他按时攻出。
至于另一条岔道,他则安排了和平日卫桓处得不错的陆延。
“来人,把陆延叫来。”
丁洪补充“切记,需避人。”
陆延很快来了,见了礼,丁洪立即道“明日你和卫桓合军,需迟半个时辰才冲出岔道。”
陆延大惊“这,这是为何啊定之那边”
“我安排了许靖。”
丁洪淡淡道“待卫桓大败陨命,你再与许靖合攻即可。”
陆延“腾”一声站起连椅子都带翻了,失色惊呼“府君您这是”
“卫桓杀了骏儿。”
丁洪眉目冰冷“让他战死沙场得荣,已是便宜了他。”
“不大公子不是失踪了吗这毫无证据的,您怎能”
陆延对上丁洪定定的冷眸,忽噤了声,丁洪冷声“此乃军令”
陆延心一凛,“砰”地单膝下跪“标下领命”
丁洪满意笑笑,扶起“骏儿丧命于此贼之手,我心大痛,还要孟诚为我分忧。”
陆延道“标下定不辱命”
再附耳低低吩咐一番,“好了,你去吧。”
“是”
陆延领命而去,丁洪满意,露出一抹冷笑。
陆延是和卫桓处得不错,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亲手把陆延从一个百夫长提上来擢为大将,知遇提拔大恩,等同再生。
陆延是他的头一等心腹,一直都是。
至于卫桓有无可能有所猜测,不肯准时出这一点丁洪也早有准备。他已命哨兵前去查探地形了,保证卫桓一路畅通,对方一旦不按照指定时间出去,便是违抗军令,按军规当斩。
同样死路一条。
“这次,他必死”
即便当时没有战死,许靖上来也会补刀。
重重布置,毫无疏漏。
丁洪目露愤怨“用他的血,祭奠我可怜的骏儿在天之灵。”
只他目光一转,却见张济面色沉凝,眉心蹙起极紧。
“文尚,你这是为何啊”
丁洪皱眉,冷声“若还要言杀卫桓不妥,那便且莫说了罢。”
他听烦了。
不想这回,张济却摇了摇头,“非也。”
上位者对麾下大将心存芥蒂,不杀寝食难安,既劝不住,那杀便杀了。
只要做得漂亮,不损威信军心就罢。
可现在,在张济看来,丁洪让陆延来配合许靖,却是一大败笔。
“陆延此人,忠也,只他却也正,心存仁义。”
张济叹息“此等命令,确违他心。”
陆延忠于知遇提拔他的丁洪,多年来此心耿耿,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陆延这人吧,除了有忠,却还是一个立身很正的人,是一个有仁义有血性的汉子。
“府君若要杀卫桓,不妨弃陆延而取郭廉。”
陆延这边天人之争,在张济看来就是可能会出现错漏的空隙,那么为何不用郭廉呢
郭廉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只丁洪闻言却道“陆延勇战,行事慎敏,胜郭廉多矣。”
他是嫌弃郭廉各方面能力都不如陆延,这等要事,自不用他。
可是,能力略欠的人若放对了位置,绝对会比能力足的人好用多了啊。
“府君,您”
“好了”
丁洪打断张济“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这段时间,他听张济各种劝说听烦听腻了,不愿意再听,不耐烦挥手,“文尚,你且回去罢。”
他站起,直接转入内帐。
独留一个无可奈何的张济立在原地,那半截子话堵在咽喉不上不下。
许久,他长呼一口气,拂袖离去。
上位者不怕你心狠,也不怕你心胸狭隘,甚至不怕你不聪明。
最怕的却是短视且用人不当,还固执己见,不肯听劝。
也罢,也罢。
既不肯听,他不说也罢
且随他去。
肃城暮春的子夜,暗黑沉沉,连日的硝烟给漫天繁星都染上一层阴霾,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
连日来,姜萱都睡不安稳,窗棂子轻轻被敲了几个,她就惊醒过来了。
“阿寻”
是卫桓。
姜萱立即披衣开门,把一身黑色劲装夤夜而来的卫桓迎了进来。
“怎么了”
卫桓不是天天都能出来的,这么晚还是第一回,姜萱心有所感,便见卫桓轻点了点头。
“就在明日。”
卫桓打开随身带出的舆图,这是他们特地描的,用轻薄纸张叠起很小,摊开大小却和营中用的差不多。
“西池道、拒马口、渠庄,定阳军负责西北方向。”
卫桓手一点“丁洪打算明日动手。”
他语气十分肯定。
从未出征至今,他都一直盯着丁洪,离开定阳后,更增派的眼线,包括同行的其余四名大将。
陆延丁洪的大帐就在那里,陆延又没换铠甲没伪装,再怎么隐蔽还是被窥见了,不用多少商议,便能断定丁洪要下手了。
“据探,丁洪特地使人去探据马口的左岔道了。”
卫桓冷笑,很明显,这是要堵住他任何延迟奔出的借口。
“这地形很凶险啊。”
姜萱本就看得懂舆图,这一年多又在努力研习兵书战例,一看就看明白了。
“以寡敌众,前有三胡铁骑精锐,后有许靖,这地形又凶险,一旦再辅以箭阵,”恐怕卫桓身手再卓绝,也九死一生。
卫桓淡淡“若陆延果真听丁洪令行事,这据马口不可进。”
“陆延”
所以现在关键是陆延。
姜萱语气有些迟疑,其实陆延她见过,且不止一次,这人给她的感觉吧,非常正派,十分端方的一个人。
“那我们能不能试着找一找陆延”
若是换上旁人,姜萱该劝卫桓准备出走了,但陆延让她话到嘴边顿了顿。
要不先试一试不行再用备用方案
却听卫桓说“今日傍晚,我去了陆延帐中一趟。”
和徐乾一起去的,借口是商议明日合作,选在陆延从丁洪处回来之后去的。二人都不用怎么刻意观察,就能发现陆延心事重重,强颜欢笑掩不住眸中沉凝。
卫桓目光转回舆图上,一移,瞥向西池道“西迟道距据马口不足六十里,一旦据马口胡兵被逼退,必涌向西迟道。”
丁洪就在西池道。
西池道紧挨西池山,山高林密,道路不宽又无分岔,一旦丁洪不敌败退,这就是一个天赐良机。
危险良机相倚兮。
卫桓徐乾符石等人商议后,也觉得机会难得。
“所以如今关键是陆延。”
若不能说服陆延,说什么都白搭。
卫桓点了点头“他们让我再去一趟。”
确实该他去,其一是身份高度和当事人,其二是避人耳目的能力。
只卫桓说罢,却微蹙了蹙眉。
于他而言,悄悄潜入陆延大帐不算太难,难的反而是进去后该怎么说。
卫桓是个很不擅长耍嘴皮子的人,他向来都是一言不合直接动手的。
这实在很为难他。
不过之前和符石等人商议时,卫桓并没有表现出来,一是没有第二个合适人选;第二,他向来不轻易在其他人面前袒露自己的情绪。
也就是在姜萱面前,才这般毫不掩饰。
姜萱一见就明了,略略一想,她笑道“无妨的,你只需与他三问。”
“三问”
“嗯。”
姜萱拉着他的手,行至案后坐下,“你来。”
柔腻的五指轻握他腕子,温热的触感让卫桓微一晃神,他赶紧收敛了。
随她坐下,侧耳凝神。
姜萱笑意略略一收,低声“我说,你记下了。”
“嗯。”
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帐内并又没点灯,黑漆漆的,枯坐一夜的陆延眼睛发涩,他抹了一把脸。
昨夜熄灯前,妻兄兼副将程岱劝,自身前程,子弟出路,就算你都不思及,那府君与你有知遇再造大恩,多年来屡屡关照,你却不可忘了恩德。
是啊,丁洪与他的恩不亚于再生,即便要他粉身碎骨相报,他也是毫不犹豫的。
可,可
陆延长吁一口气,心烦意乱,闭目半晌,吩咐亲卫打冷水来。不想等了一阵,却忽闻帐外一阵“乒铃乓啷”的铜盘落地的喧哗,手忙脚乱。
他眉心一皱,正要呵斥,不想余光却见后窗微微一动,竟闪进一条黑影来。
他一惊,大怒,一抄长刀“霍”地站起,正要厉声喝问,谁知那黑影发声。
“是我。”
声音微沉,清冷淡漠。
竟是卫桓。
陆延心神一震,顿了顿,他才问“定之,你这是,”
黑暗中,卫桓缓缓上前两步,他站在西窗不远,微微天光滤过窗纱映在他的侧脸上,轮廓冷峻,眉峰如刀。
半昏半暗,他淡声“我今日来,有三问请教陆将军。”
陆延勉强定神“请说。”
“昔年将军初从戎,不知志为何”
初从军志为何
陆延出身贫苦,生在上郡氽县下面一个小小乡寨。贫民百姓命运飘零,一朝被退军的西羌掳劫,乡民死伤过半,血腥弥漫了整个小小的黄土寨子。
他祖父父母叔伯全部死绝,仅剩兄弟姐妹几个被塞进大水缸里得以活命。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出来后是何等悲痛彷徨绝望。
他算比较幸运的,当时来善后的差官见他家实在可怜,他又勉强够十三岁,就将他连同一批差不多境况的少年荐入定阳军。
陆延道“驱逐夷兵,护境安民。”
在穿上戎装那一天,他立誓,要驱逐夷兵,护境安民,让贫苦百姓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好。”
卫桓淡淡“那再问将军,汝二十余载奋勇建功,今攀得高位当如何”
攀得高位当如何
陆延是从底层小卒爬上来的,他太清楚底层兵卒的苦楚了,沙场血战冲锋在前,有时还要被放弃牺牲,拿命拼回来的军功,却很容易被上级侵占。
更有甚者,没有死在敌军攻谋下,却丧命在一级级上峰明争暗斗的倾辄之下,白白用性命填了炮灰。
如同蝼蚁,可怜可悲。
少年陆延憋了一口气拼命往上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他死去的同袍主持公道,不再让后来者重蹈他们的覆辙。
“那么今日”
卫桓声音陡然一厉“你真的要为了上峰一己私欲残害同袍吗”
他两步逼近“如此上峰,可值得你效忠”
“你真的能助纣为虐,让三万将士就此血染沙场吗”
声音冷厉,如洪钟入耳。
陆延心头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