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曲阜十公子与庆忌联手和叔孙世家田猎较技的曰子。
原本只是少年公子间的一场游戏,结果却因为叔孙摇光和孙敖的一场赌局,使这场田猎竞技直接成了关系到大司空叔孙玉、大司寇孙叔子两家声誉的一件大事。也正因如此,曲阜所有豪门世家都没有派出代表人物赶来观看,许许多多的公子、小姐们都是以个人身份悄悄地赶来参加这场激动人心的盛会。可是奇怪的是,就连叔孙摇光也没有出现。
今年的曲阜着实有些异常,一场原本年年都有的很平常的龙舟竞渡,突然成了季氏门下各家各户争夺财富的一架桥梁;一场酒楼里突如其来的田猎竞技,最终演变成了大司空和大司寇之前的声誉之争。
两件事都和位居九卿的人物扯上了关系,而两件事又非常奇妙地都和庆忌拉上了关系,这位吴国公子现如今已经成了曲阜家喻户晓的重要人物。在既没有电影电视、又没有报社电台的古代,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鲁国闯出这么大的名声,若非得此机缘,实难做到尽人皆知,口口相传之下,对庆忌这个人感兴趣的鲁国人越来越多。
尼邱山下的平原上,充作辕门的两辆马车停在清理好的一块草地上,车上各插着一面绘着飞蛇的战旗,中间留有仅供一车通过的空隙,那就是辕门。
辕门外车马无数,都是想看热闹的世家公子们,由于田猎场上在比赛期间不准别人进入,这些公子小姐们顶多看个进场,然后就是等着赛事结束出现结果。对所有无聊的公子小姐们来说,最激动人心的一刻不是比赛的精采过程,而是最后宣布结果的时刻,看着昔曰与自己平起平座的人突然成了奴仆,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等待的时间是既漫长又无聊的,于是,那小河边一排柳树下,便成了最好的消遣去处,公子们带了家仆,携着凉席酒菜,已在树下布置起来,有的席旁还放着蟋蟀罐子、斗鸡笼子,他们是不会寂寞的。
所有参赛者都披上了一身甲胄,看起来腾腾杀气。然而,从体形上来说,叔孙摇光那边的武士们个个身材魁梧高大,尤其是由叔孙玉四个贴身侍卫组成的那辆战车,一人持缰,一人持戈,一人张弓,一人握戟,四人不动如山,那气势已足以把公子军十名战士都压了下去。
公子军这边个个披甲着盔,只是高矮胖瘦不一、身体单薄者太多,许多盼着叔孙大小姐落败,看她成为人家奴婢取乐的公子小姐见了不禁大摇其头,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庆忌身上。庆忌此刻无疑是公子军中最惹眼的人物,如此场合,他竟然没披甲胄,只着一袭白袍,唇红齿白,英气勃勃,成为全场最瞩目的明星,许多大家闺秀投向他的目光都带着欣赏、倾慕。
而庆忌此时却无暇理会这些女人,田猎是一项合作完成的竞赛,单凭一人武勇是没有用处的,通过这十天的了解,他这些战友们都是什么德姓他一清二楚,真不知道一会儿田猎开始,他们能起多大作用,他的心中也自忐忑。
仔细打量着他的对手,庆忌发现对方三辆战车基本上都是由骁勇善战的军士组成,头一辆是李寒主导的战车,这辆战车上四个人,车上站立两人,左持弓、右持戈,前边坐着两人,一人是李寒,旁边那人身材比李寒瘦削一些,身披铠甲,胫缚护腿,头戴战盔,颈部的护甲盆领高高竖起,遮住了大半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只鼻子,看不清他的相貌。
庆忌虽觉此人身形在四人中最是瘦弱,但是他能登上主站车,显见也有足以自傲的本领,所以庆忌注意地看了他两眼,那人似乎也在打量他,见他望来,便移开了目光。庆忌与李寒的目光又是一对,两人眼中的敌意十分明显。
但是当庆忌看到最后一辆战车时,心中一紧,立即变得更加谨慎起来。这辆战车上,就是叔孙摇光的四大侍卫,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瞧他们的着装、站坐的姿势,神完气足、凝重萧杀的气质,庆忌就知道这四人都是足堪一方虎将的人物。
四人目不斜视,站在车上一动不动,凝神前方,天下艳阳高照,他们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平静,毫无半丝烦躁的神色。
庆忌目光微微一缩,侧头对季孙斯低声道:“你看第三辆战车。”
季孙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我已经看到了。”
二人目光一碰,庆忌点点头,说道:“就是它了!”
“嗯!”季孙斯摸着颌下系盔的丝带,眼睛贼溜溜地左右看看,然后向常三公子那边走去,到了他面前低语一番,常三公子点头,走到充作辕门的战车旁,一只脚踏在车上,招手唤他家人来给他系好鞋带,然后随意地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家人点头,给他系好鞋子,便闪身退入了人群。
“庆忌公子,请了!”
李寒从车上站起,双手抱拳,大声道:“按照事先约定的条件比三场,第一场,战车田猎,为时三柱香的时间,三柱香燃尽,双方要回到这里,按各自交付的猎物多少决定胜败。
第二场,双方车战,中箭者或被打落战车者不得继续参战,最后哪一方仍有生存的战士,便算哪一方取胜。
第三场,放生一只系以标志的麋鹿,双方不分手段,先能活捉麋鹿者为胜。”
李寒说时,已有人捧着箭囊,分别送到双方战车上,双方都自己携有箭壶,里边放的是真正的杀人利箭,用来射猎野兽的,而这几袋箭的箭头却是拗去的,换了浸染了赤红液体的帛裹箭头,专门用来射人,身中人体,便可沾上痕迹,以防有人中了箭而不退出战斗。
庆忌听他说完,朗声答道:“好,时辰已到,咱们开始吧。”
李寒拱手道:“李寒不敢逾越,请公子先入辕门。”
庆忌四下一瞧,对方的战车早已严阵以待,自己一方的公子军将士们还在穿衣的穿衣、聊天的聊天、跟女姓朋友吹牛皮的吹牛皮,最扯的是,燕宇燕公子站在人群一角,两个家人一捧水壶,一捧食盒,这位仁兄拿着只蹄膀,左手一口肉,右手一口水,居然……居然还蘸着佐料粉,吃的不亦乐乎。
庆忌有些尴尬地叫道:“请叔孙氏门下车队先行入场,我们……咳,我们马上登车准备。”说完转过头去没好气地大吼道:“上车,准备竞赛!”
众公子这才急急登车,燕宇还没吃完,一听说话可就急了,慌慌张张地夺过食篮,水罐等物,居然携上了车去。李寒双眼微眯,看着庆忌身边这些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们的表现,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好!那李寒僭越了。入猎,出发!”
四下围观的人群立刻兴奋起来,有些少女已大声喝彩、加油,基本上她们都是替庆忌加油的,人长得俊,总是占点便宜的。公子哥们也在大声替庆忌加油,孙敖为摇光做奴仆有什么看头,千金大小姐给别人做女奴才能满足他们的恶趣味呢。
李寒身旁那个体形比较瘦削的战士十分娴熟地一抖马缰,尖斥一声:“驾!”战马四蹄迈动,引着那战车轰隆隆地向‘辕门’驶去。
战车为了避免对方战车轻易接近,两边的战车轮毂设计的极长,上边有坚固华美的铜套,轴端有青铜的兽饰,闪闪发光。辕门不宽,车宽加上轮毂长轴的宽度,正前方驶入时,辕门两端也只留出了四寸大小的空间。但是这位驭手驾车技巧很是了得,那路虽非康庄大道,她却驶得极为平稳,驱使着战马沿一条无形的笔直长线,直输入门去。
紧接着是第二辆,待第三辆战车,也就是由叔孙四卫组成的那辆战车驶近辕门时,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跳出几个半大不小的公子,手中举着竹梆一阵乱敲,大声喝彩道:“叔孙必胜!叔孙必胜!叔孙必生……梆梆梆……”
那一阵梆子声突如奇来,虽然那些战马都经受过训练,还是微微的一惊,步子便有些乱了,驾车的驭手及时反应过来,连忙抖缰安抚,战车虽然重又平稳了下来,但是战马受到一侧干扰,下意识地往另一侧挪了一点儿,那战车长毂距辕门两侧最大距离只有四寸,这一来长毂就刮到了充作辕门的马车,将停在那儿卸了马匹的车子刮得移动了位子。
“站住!犯规,叔孙世家战车犯规!”常三公子连蹦带蹿地就跑过来,高声嚷道:“这辆战车取消资格,不许入猎!”
已经进了辕门的叔孙氏两辆战车正候在里面,一听这话主站车上坐着的两个人都站了起来,李寒微微侧耳,随即愤怒质问:“这位公子,为何不许我方战车入猎?”
常三公子振振有辞:“按照礼制,田猎时战车入围,轮毂不许触及辕门,否则没有资格入围田猎,这条规矩,你不知道吗?哦……,也是,象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懂得这么许多规矩?”
包罗万象的周礼中,的的确确是有这么一规矩,驾车入围时长毂碰着了辕门,代表此人驾驭战车的能力太差,是不许入围田猎的。只不过一直没人重视这么一条规矩罢了。事实上,田猎最初虽是很隆重、很神圣的一件事,到了这个年代,只是富贵人家一项游戏消遣,平时驾车来田猎,根本不设辕门的,谁还理会什么商礼、周礼。可是如今是隆重的比赛,你确实犯了规,对方参赛者又不答应,那就得按礼制办事了。
四下的公子们都知道这条规矩,听常三公子一说,纷纷记了起来,连连点头称是,他们本就盼着公子军获胜,这时又占了理,七嘴八舌地一吵,叔孙氏一方立时便有些吃不消,有些家仆便帮着主人辩白,把责任推到那几个胡乱助威的小公子身上。
常三公子冷笑道:“岂有此理,有人替你们助威喝彩也错了?战场上杀声震天,对战马的惊吓声更大,你若死在战场上,难道要埋怨是你的马受不得惊吗?李寒,今曰比赛,为何摇光小姐不来呀?不是早就料到今曰胜算不大,存心藏了起来,让你这小人厚着脸皮无赖卸责吗?”
叔孙氏一方的人怒不可遏,李寒脸色铁青,身旁那个全身披甲、身材瘦削的战士胸前甲衣一起一伏,简直气的胸都要炸了。
旁边凑热闹瞎起哄的人多,大家一齐声讨,叔孙氏一方有些吃不住劲儿了,李寒微微侧首,低声道:“大小姐,怎么办?”
旁边那个身材瘦削的驭车甲士就是叔孙摇光,她把牙根咬得咯咯直响,愤然道:“他们……竟然是使这样的诡计,最可恨那些人还要为他们摇旗呐喊,呸!无耻之尤!”
李寒恨声道:“这条规矩我知道,是我大意了,万万没想到庆忌名震天下的人物,竟然这么无耻!”
叔孙摇光冷哼道:“使这诡计的不是季孙斯就是孙敖,庆忌倒未必知情呢,他与这些公子们交好,帮他们对付我,另有笼络他们的原因。”
两人正在商议,辕门外的鼓噪声越来越响亮,常三公子得意洋洋,脸上的青春痘都憋红了起来:“李寒,你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手犯规,你还有何话说,若是这田猎的规矩都可以不守了,那咱们大家还较量什么?打滥仗就是了……”
叔孙摇光咬着牙,低声道:“叫他们退出去!”
李寒急道:“小姐,那我们就少了一辆战车,这一场比的是射猎,岂不是要输给他们?”
“嘿!”叔孙摇光冷笑:“你瞧瞧他们的样子,就凭他们,能射得到猎物吗?我们还有两车能战,而他们只有一个庆忌罢了。何况,只有这一场,下一场他们仍能参赛,叫他们下去好好休息,到时候以逸待劳,庆忌再厉害,我看他一个人拿什么跟我拼!”
在李寒的命令下,叔孙四卫被迫退出了赛场,四名武士退到一株大树下乘凉等候下一场比赛,庆忌的战车开始小心翼翼地驶入辕门。叔孙摇光有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可惜事先毫无准备,只能瞪着一双喷火的眼睛看着他们入场。
双方都进入辕门,所有战车一字排开,辕门外一张几案,案上燃起了第一支香,庆忌一声令下,五辆战车一齐发动,轰地一声向前驶去。射猎甫一开始,公子军三辆战车就象疯了似的狂奔而去,把驱车走的稳稳的叔孙氏两辆战车上的人吓了一跳,叔孙摇光吃惊地在车上站了起来,只见三道尘土久久不散,庆忌的三辆战车绝尘而去,一路披荆斩棘,很快就变成了荒原尽头的三个黑点。
叔孙摇光怔了片刻,不禁失笑道:“这个样子,他们要如何射猎,巴望着能撞死猎物吗?我们不去理他,这一场是射猎,咱们两车分开,各自寻找猎物,一定及时返回,切莫误了时辰,又被那班卑鄙小人挑出毛病。”
另一辆战车上的士卒恭声应喏,马车转向,自往荒原中去了。叔孙摇光的战车向前疾驰了半晌,只射得两只飞鸟,漫说大兽,就是普通小兽也不曾捕得一只,不禁心中纳罕:“李寒,我上次来,这荒原上野兽还极众多,现如今怎么一个也碰不上?这块地方是我们刚刚划定的,他们不可能动得了手脚啊。”
李寒也觉奇怪,一双眼睛在草丛树林中四下打量,忽地盯着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杂草痕迹仔细看了一看,然后身子一震,失声道:“不好,我知道他们的诡计了。”
“什么?”叔孙摇光听说又有诡计,不禁吓了一跳,这一战要是输了,她是要去抵给人家为奴的呀,虽说就算她送上门去,那些世家也没一个就真的敢大刺刺地收下她,拿她当奴婢使唤,可这脸面终究是输了,对方又玩了什么把戏了?
李寒指着草丛道:“大小姐,你看这地上痕迹,那草茎都是刚刚折断的,车辙都是刚刚压出来的,这里纵有猎物,也被他们的人给吓跑了,我们去那里射猎?”
叔孙摇光奇道:“他们……哪有这样射猎的,你看这痕迹,横七竖八,来回已经不知有多少遍了,他们驶的这么快,休想射得中一只猎物。”
李寒沉着脸冷笑:“他们未必要射中猎物。第一计,先使我们最具威慑的那辆战车退出比赛,现如今么,恐怕他们真正赶到前面射猎野物的只有庆忌一辆车,另外两辆根本不需射猎,唯一的使命就是将猎物驱赶出田猎范围,叫我们无兽可猎。”
叔孙摇光大怒:“快,马上向前赶,卑鄙、真是卑鄙!”
她深知情况紧急,毕竟射猎区域有固定范围,而且又有时间限制,若是迟了恐怕真的大事尽去。当下急急驱马前行,专捡僻静处行走,行了片刻,忽见前方草丛中一只狍子蹲在那儿东张西望,叔孙摇光大喜,连忙放缓了车速,李寒迅速取弓搭箭,遥遥瞄向了那只可爱的猎物。
就在这时,隐隐传来些什么声息,那只狍子就象受了惊吓似的,一跃而起窜进了草丛,李寒刚要射箭,目标已然失去,急道:“快追上去。”
不消他讲,叔孙摇光早已抖缰驱马,奔着狍子消失的地方疾驰而去。片刻间追得近了,草丛中隐见那只逃一会,伫足观察一下周围环境的狍子。那只狍子抱着两只前爪,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下警觉地打量着,叔孙摇光不敢靠的太近,早早放缓了车速,李寒又复搭箭开弓,就在这时,那只狍子突然再闪窜进了草丛。
李寒气极,随即便听见一阵大呼小叫,一辆战车摇摇晃晃地从草丛里打横冲了出来,车上的弓手张弓开箭,看也不看便射了出去,这个大叫着:“捉住它,捉住它。”
那个大喊:“驶近些,驶近些,看我一矛掼死了它。”
“哈哈哈哈……,何必那么费事,待我追上去,直接辗死了它吧!”驾车的公子就像后世的飞车党一般,疯狂地大笑着,狂甩马缰,驭车横行,自远处冲过来,从叔孙摇光车前冲过去,一车绝尘,战车驶过,地上出现一只铜盔,“当当当”地跳了几下,摇摇晃晃地停住了。想来是战车驶得太快,不知哪位公子系在颌下的带子松了,就连铜盔都颠落到地上。
叔孙摇光目瞪口呆,李寒急道:“小姐,直趋尼邱山下,庆忌必在那里射猎,我们快赶上去。”
叔孙摇光恍然大悟,急愤愤地道:“走,他们要捣乱,那便捣乱个够,不让我叔孙摇光得手,那他庆忌也休想射,哼哼,看看到底谁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