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放下茶杯,谢文廷笑了笑道:“蒋勋上的希望很大?”
坐在谢文廷对面的是一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中年人,笑容很亲和,令人如浴春风,他就是中组部副部长秦阳,谢文廷圈子中和他走得最近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就是谢文廷的密友蒋勋。
秦阳点点头,说道:“于方舟太心热了些,在中央跑得勤,上面有人对他不满意,说了些对他不利的话。”说着就笑了笑。
在争琼南省省长的竞争者中,于方舟和蒋勋是最热门的人选,而皖东和学院在西京斗的火热,暂时无暇他顾。
谢文廷微微点头,说道:“希望蒋勋不要因为小勇的事受到影响吧。”
秦阳拿起茶杯喝口水,就轻笑道:“不说蒋勋了。倒是听说他又有麻烦了?这个人,简直就是麻烦制造者嘛!”
谢文廷微笑道:“安东干部一门清,出了问题就是大问题啊!”脸上笑容又渐渐淡去,“我们也是风口浪尖啊,爷爷身体不好,还要惊动他,惭愧啊!”
马局长自杀事件余波不断,谢老不得不亲自出面和老战友老朋友老部下们沟通协调,但这件事的影响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消除。
秦阳又端起了茶杯,默默思索着什么。
谢文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危机就是危险和机会,是吧?”
秦阳愕然看向谢文廷,他意识到,谢文廷下了决心,很可能要在最不可能的时机发难,在辽东掀起一场惊涛骇浪,给那惊才绝艳的对手重重一击。
……阳光透过百叶窗射进来,红色地板上影影斑斑。
唐逸默默听着话筒里张震的解释,不置可否。
张震显然早已今非昔比,唐逸并没有同他谈过举报信的问题,但短短几天时间,张震电话就打了过来,显然,他在省纪委也很有些办法。
“省长,苏梅我是信得过的,她不会这么糊涂,这个问题,我认为还是由安东纪委来查更合适一些,省纪委查,就是对我们安东班子不信任嘛!谢书记的作法令人寒心啊!”
听着张震的唏嘘,唐逸不动声色道:“不要乱想,由省纪委介入,是我的提议。”
张震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书记,您还信任不信任我?”
“书记”,令唐逸恍如回到了安东岁月,默默掐灭烟蒂,说:“我也正想问问你,你信任不信任苏梅,信任不信任你手下的干部?”
张震又沉默下来,显然,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唐逸轻轻叹口气,“那就让事实说话吧。”
张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咽了回去,慢慢挂了电话。
唐逸很快的又点起了一颗烟,烟雾缭绕,他有些疲惫的靠在座椅上,慢慢闭上了双眼。
“哒哒”,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省厅徐立民厅长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唐逸慢慢坐正身子,笑道:“有事吧?”也看到了他手里的文件。
徐立民点点头,说:“辽北省厅刚刚送来的。”说着就将文件放在了唐逸面前的办公桌上。
唐逸拿起文件看了看,铅黑的小字,是辽北省厅发来的和辽东省公安系统干部交流的名单,唐逸知道徐立民将文件送来肯定有他的目的,就一个一个名字看下去,当看到科级干部名单时,春城市公安局新华区看守所所长吴向臣的名字赫然在列,而蒋小勇就是在这个看守所被魏明辉重伤的,魏明辉也是从这里逃走的。
辽北方面想将吴向臣调过去,其意图可就耐人寻味了。
“省长,我准备重新拟定一份干部交流名单,这里面的干部,很多都是精兵强将,我可舍不得给人做嫁衣。”徐立民话里有话,也在观察唐逸的神色,自然是琢磨唐逸有没有准备将吴向臣放过去。
唐逸就笑了笑,“行啊,就按你的意思办。”又扫了眼手上的文件,随即就微微一怔,铅黑的字体,有些熟悉,也有些别扭,一般来说,这种a4纸,尤其是机关文件,正文字体用三号或者四号更舒服些,用五号就勉强了些,但这份文件却是用的小五,微微有些偏小,令看惯文件字体的唐逸很有些不习惯,又莫名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这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唐逸不由得又仔细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看,随即脑海猛地一闪,是了,写给省纪委的那封检举苏梅的举报信就是这种字体,而其中几个“的”和“地”的使用错误更是令唐逸梀然一惊,现在都是自动化办公,电脑打字的输入法很多都带记忆功能,是以一些错误的个人用语习惯往往也被错误的保存下来,而那封检举信上,也出现了几处“的”“地”混淆的错误。
唐逸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就抬头问徐立民:“辽北省厅发来的?”
徐立民见唐逸神色凝重,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想了想道:“具体到个人,是从辽北省公安厅郑宏基副厅长的办公室发来的。”
唐逸又道:“这是原件,没走传真是吧?”
“是!”徐立民点点头。
唐逸略一琢磨,就Www.tianyashuKu.com道:“这样,这份文件暂时放我这儿。”
徐立民有些诧异,但还是笑道:“好吧,那我就压几天。”
徐立民走后,唐逸马上拿起电话拨给了谢路平,谢路平接通电话就笑,“有个好消息,正在调查安东市建委邓国平同志,暂时查了一个大问题,和举报材料有些出入。”
听谢路平的话唐逸就知道列举的材料里肯定邓国平的问题最容易查,省纪委也将之作为突破口,不然不可能短短几天时间就查出些出入。
唐逸不知道是事实如此还是张震背后活动的结果,现在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笑了笑道:“路平,中午一起吃饭,食堂餐厅吧,你带着那封检举信,有事情和你谈。”
谢路平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就说:“好吧!”
……省府大院的餐厅现在托管给龙翔餐饮有限公司,伙食办的很不错,食堂小餐厅是读力的结构,供省级领导用餐。
省府一号办公楼距离小餐厅较近,唐逸早到了几分钟,他惯常用五号房,装修的富丽堂皇,靠南窗微微高出的阶台上,一排黑色真皮沙发,彰显肃穆气派。
“省长,今天吃点啥?”站在唐逸身边,穿着红制服的服务员小丽甜甜的笑着。
唐逸笑了笑,“简单的四菜一汤,随便安排吧,我和路平书记两个人,注意不要浪费。”
“好!”小丽痛快的答应着,唐省长是最亲切最“好打发”的领导,从来不在伙食上挑什么毛病。但一直听说唐省长手段极为强硬,各部委厅办的负责人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看起来可真不怎么像。
眼见唐省长拿出了烟,小丽忙从兜里掏出火机,叮一声打燃,送到了省长面前,帮唐省长点上烟,在唐省长微笑说谢谢后,小丽满心愉快,脚步轻盈的出了包房,去厨房下单。
谢路平赶来的时候菜已经上齐,唐逸微笑道:“也不知道你偏好哪种口味,就家常菜吧。”
谢路平微笑:“家常菜好,家常菜好啊!”放下手包,坐在了唐逸身边。
唐逸给谢路平倒了一杯茶,谢路平心里却是犹豫不决,唐逸自不会眼睁睁看着省纪委介入安东事物,要自己带检举信,多半会暗示自己停止调查或者将案件交给安东市纪委。
谢路平在来饭厅的路上思考了许久,如果唐逸暗示些什么,自己该怎么应对?其实谢路平心知肚明,现行体制下,很多干部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些问题,中华几千年历史,自古以来,如果站在道德标准的制高点上来要求,完全没有问题的官员又有几个?
而监督制度的完善才是真正解决现行制度弊端的可行办法,反贪局模式如果能在全国推广,最后自上而下的施行,真正形成一种制度慢慢坚持下去,那才是防腐第一关,能真正有效反腐的治本之法,现阶段办几个官员与之影响完全不可同曰而语。
但就把安东的案子这么轻轻放过?如果真的是安东班子烂掉了呢?谢路平权衡之下,实在难决。
喝了口茶水,唐逸就从手包里拿出一页纸递过来,微笑道:“路平,你看看这个,和你那封检举信对比下,看看有什么发现。”
谢路平微微一愕,拿起那份辽北省公安厅发来的急件,扫了几眼,有些不明所以。但见唐逸笑容神秘,意有所指,就按唐逸所说拿出了检举信,一起摊在桌上,这么一对比,谢路平眉头就皱了起来,抬头问道:“出自一个人?”
唐逸笑道:“你也有这感觉是吧?干部交流的文件出自辽北省公安厅郑宏基副厅长的办公室。”
谢路平沉默下来,如果这封检举信出自郑宏基之手,那实在是太蹊跷了,就算他知道这些问题,也应该循正常途径来反应,怎么能寄来匿名信?何况他一个辽北省公安厅副厅长,又怎么这么了解辽东干部的情况?
谢路平犹豫了一下,说道:“就凭这些相似点,咱们不能下结论吧?”
唐逸说道:“当然不能这么下结论,那也太草率了。路平,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检测技术发达到了什么程度,就说这两封信吧,都是喷墨打印机打出来的,喷墨打印机在使用过程中打印头不可避免的会磨损,会有灰尘和污垢聚集在打印头上,所以,不同的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字迹都是有着很细微的差异的,当然,我们肉眼是看不出了,但我们的情报分析部门完全可以鉴定出这是不是出自同一台打印机。”
谢路平就笑,“这都是你从宁部长那学的知识吧?”
唐逸笑道:“我们平时不说这些,唉,小妹那姓子,又哪会讲这些琐碎的问题?”
谢路平微微一笑,那位省长夫人、清丽若仙的少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谜。想了想谢路平就道:“那这样,我马上给燕京发急件,请情报部门做一下鉴定,就以省纪委的名义吧。”
唐逸微笑点头。
……机密函件来往速度奇快,昨天下午发过去的,第二天的下午就收到了回函和分析结果,果然如同唐逸所想,文件和信笺出自同一台打印机。
谢路平送来结果时脸色很严肃,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想来需要他考虑的问题很多。
坐在办公室里,唐逸默默看着这份鉴定报告,现在毫无疑问,写信举报苏梅的幕后推手就是蒋勋,辽北省公安厅的郑宏基副厅长只不过是马前卒而已,蒋勋看来是因为蒋小勇的事冲昏了头脑,魏明辉不知所踪,他就有了查赵伟民的想法,调春城市局新华区看守所所长去辽北,自是为了查魏明辉失踪的真相,也就是查赵伟民的问题。
至于写信揭发安东干部,一来那边对自己很不满意,打一打自己很正常,最主要的还是挑起自己和赵迪的对抗,使得赵伟民的盟友们暂时无暇他顾,赵伟民则孤掌难鸣,更说不定赵伟民的盟友们为了和自己对抗,与辽北达成某种妥协,进而抛弃赵伟民也未可知。
唐逸点上一颗烟,京城里谢家焦头烂额,蒋勋的这些动作想来是自发自为,但这支冷箭来得令人防不胜防,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自己现在怕是还在大伤脑筋吧。
一口一口的慢慢吸着烟,唐逸靠在了座椅上。
五点钟,徐立民准时来到了唐逸的办公室,进来后就笑:“省长,那份文件用好了吧?你不知道,赵部长打了几次电话来问交流干部名单的事,他还说了,下了班不许我走,他非堵住我不可。”
唐逸微笑走下办公区,示意徐立民坐,说着“用完了。”将那份文件和鉴定报告一起放在了茶几上。
徐立民就松口气,说:“赵部长听说名单在你这儿,急坏了,还批评我呢,说这么点小事为什么要麻烦到你,实在决定不下来还有组织嘛!”
唐逸也笑,想也知道赵伟民担心自己定调子将那个吴向臣所长给调到辽北去。
徐立民抓起了文件,随即又看到了茶几上的鉴定报告,微微一怔,拿起来看了一眼,奇道:“这是?”
唐逸就笑了笑,“辽北这个郑宏基不简单嘛,对咱们辽东的事了如指掌,这不,写匿名信告发咱们辽东干部呢。”
徐立民又是一怔,看了唐逸一眼,就点点头,将文件和鉴定报告都收起放进文件夹,说道:“我会处理好。”
唐逸微微点头,拿起茶杯慢慢品茶。
……夕阳缓缓坠下,玻璃帷幕和钢筋水泥组成的高楼大厦在夕阳余晖下灿灿生辉。
十月底,香港的天气却是极暖,远处姹紫嫣红的花圃上甚至有蝴蝶飞舞。
唐逸坐在竹椅上,心情有些沉重,在他身边,宝儿正不安分的艹控着电动轮椅忽前忽后的乱跑。
这里是仁爱医院高级病房的疗养休息区,花团锦簇,青草欲滴,风景极美。
“叔叔,不要胡思乱想了!”宝儿的轮椅嘎一声停在了唐逸面前,她嘟着嘴道:“是不是我站不起来你就不喜欢我了?”
唐逸忙摇头,说:“当然不是!你别胡说,一定会好的。”专家做了神经修复手术,据说还算成功,但能不能康复还要看宝儿自己的恢复情况。第一次,唐逸有些无力,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宝儿却是嘻嘻笑道:“叔叔,你别这样,你还接着训我好不?我不听话你都不说我了,你不怕我学坏啊?”
唐逸笑笑,说:“你学不坏的。”
宝儿甜甜一笑,就艹控着轮椅一点点挪到唐逸身边,轮椅和竹椅紧紧贴在一起,她也坐在了唐逸身边,说道:“恩,坐一会儿,和叔叔一起看风景。”
宝儿极聪明,短短时间电动轮椅就使用的特别熟练,但她越是灵动,唐逸心里越发酸楚,侧头看着宝儿秀气的小脸,唐逸叹口气,“宝儿,叔叔这么久才来看你,你怪我不?”修复手术之后,这是唐逸第二次来看宝儿。
宝儿摇摇小脑袋,说:“我上学的时候一年也见不到叔叔几次。”
唐逸更是难过,说:“是,叔叔以前没好好对你,是我不对。”
宝儿笑嘻嘻转过头,但见到唐逸脸上的黯然,微微一怔,随即就伸出雪白的小手,摸了摸唐逸的头发,说:“叔叔,我以前不知道你对我有多好,现下可知道了。”顿了一下,轻声道:“叔叔,宝儿真幸运。”
唐逸鼻子酸酸的,黯然摇头。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看了看号,是谢路平,唐逸平整下心情,接通了电话。
“省长,纪委常委会研究过了,郑宏基提供的材料还是要查,交给安东纪检部门来查,这样作比较公正,也不伤害安东市干部群众的感情。”
十月份,风云变幻,唐逸能抽出时间来看宝儿实属不易。
辽北突然爆出了省公安厅副厅长郑宏基调查邻省干部的政治事件,是郑宏基的秘书提供的材料,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送到了燕京。有说是辽东省委组织部部长赵伟民揭发的,也有说听闻邻省公安厅调查本省干部使得辽东省委书记赵发大发雷霆,亲自打电话向中央反应情况的。
检举信和干部交流文件都出自郑宏基秘书之手,他的材料杀伤力极强,郑宏基已经被控制,据说牵涉到辽北更高层的人物,中央已经下决心一查到底。也难怪,刚刚出了件国安系统秘密调查党的高级干部的政治事件,辽北公安厅又闹起这么场风波,高层的震怒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辽东省纪委将这一案件转给安东纪委也就顺理成章。
挂电话前谢路平叹口气,“省长,看来反贪局的构想中央要下决心了。”虽说这一件件事都促成了反贪局提案的落实,但这些事件中暴露出的问题实在有些沉重。
刚刚接过谢路平的电话,张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提出自己去南方疗养一段时间,接下来安东轰轰烈烈的“廉政建设”由市长郭士达牵头来落实。
唐逸微微点头,张震暂时退一退也好,不管怎么说,这次事件还是对张震造成了负面的影响,而要郭士达牵头来整肃安东风纪,唐逸是很放心的,唐逸主政安东时郭士达是去临河揭盖子的急先锋,那时候的郭士达就给唐逸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书房茶几上,一壶热酒,几碟小菜,谢文廷举起酒杯,“滋”一声干了下去。
茶几对面,蒋勋默默无语,他很少见到谢文廷这么沮丧,但事情峰回路转,演变到现在的局面,实在令人料想不到。
蒋勋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省公安厅的丑闻令本就处于风口浪尖的谢系圈子更加不利,抛弃自己只是时间的问题。
“文廷,对不起。”蒋勋深深叹了口气。
真正被断去了左膀右臂,甚至派系内的影响力都会随之受到打压,蒋勋的下马将会是十年来谢文廷最惨痛的失败。
干了杯中酒,谢文廷摇摇头道:“怨不得你。”
蒋勋自责的道:“文廷,是我急了。”
几杯酒下肚,谢文廷脸上渐渐有了神采,笑了笑道:“放心吧,我垮不了!”
蒋勋默默点头。
书房外,谢文武和周倩倩坐在客厅沙发上,周倩倩正好奇的问:“你说的是真的?蒋勋要倒台?不是吧?他不是文廷的死党吗?文廷保不住他?”
谢文武狠狠瞪了她一眼,“都是你惹的祸!要不是你自作主张要人去查他,咱们家也不会这么被动!”
周倩倩啊了一声,“又,又是他?他有这么厉害吗?说动谁就动谁?蒋勋不是爷爷都挺喜欢他的吗?”
谢文武冷哼一声,就不再理这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爱人。
周倩倩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满脸笑容的清秀脸庞,而自从和他有过短暂的交集后,这个人就好像挥之不去的噩梦,时时在谢家被提起,而每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好像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想起自己那时候极为无礼的顶撞他,周倩倩就激灵一下,一丝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