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周之后。
西餐厅内,气氛雅致。罗飞、小刘、陈嘉鑫、凌明鼎、夏梦瑶围坐一桌,共同庆贺欣欣向荣的新局面。
白亚星死后,群龙无首的“中国催眠师行业联合会”很快土崩瓦解。凌明鼎重新召开催眠师大会,一举奠定了他在行业内的领袖地位。
夏梦瑶登上《神州达人秀》的舞台,在全国电视观众面前展示了她的催眠表演。节目大获成功,现在省卫视又邀请夏梦瑶参加另一场重要的晚会。这场晚会的主角是位世界级的魔术大师——来自澳大利亚的凯威尔。凯威尔首次造访中国,将给中国观众带来一场盛大的电视魔术表演秀。而夏梦瑶则作为特邀嘉宾中的一员,将在晚会上进行二十分钟的催眠表演。除了夏梦瑶之外,另外几名嘉宾都是声名赫赫的歌手或影星。夏梦瑶能得到这样的邀请,说明她的影响力已足以和那些一线的演艺明星相媲美。
凌明鼎破解了陈嘉鑫的心锚,后者重归罗飞阵营。陈嘉鑫对陷害罗飞一事极感愧疚,多次提出要向鲁局长说明真相。但罗飞觉得时机尚不成熟。
“凭你一个人的说法想要翻案太难了。还是先找到那份录音再说吧。”
所谓“录音”就是白亚星临死前提到的那段自白,据说这段录音可以解释审讯时的真相,但白亚星强调说,录音只有在罗飞“觉醒”后才会出现。
罗飞不可能“觉醒”,他只能主动去寻找那份录音。可惜到目前为止,此事尚无实质性的进展。
杜娜和楚维是白亚星生前最亲近的心腹,罗飞把这二人当作重点调查的目标。杜娜自白亚星死后便心灰意冷,独自一人回到了西南。罗飞跟了她几天,一无所获。楚维更绝,干脆彻底没了踪迹。此人本是刑警出身,反侦查能力极强,他要是刻意隐藏自己,再想找他绝非易事。
虽有这般不顺,但白亚星已死,其苦心经营的“净化工程”也遭遇重挫。这对罗飞等人来说无疑是一场胜利。若要论功行赏,夏梦瑶似乎是最大的功臣,所以她也成了本次聚餐时的话题核心。尤其是凌明鼎,更是频频向她举杯,夏梦瑶则以茶相应,两人欢言款款,一唱一和地颇为默契。看来经历这一场绝境逢生的变故之后,他们的关系又愈发亲近了。
餐后的甜点是店家特色的干酪。罗飞对这种甜食不太感兴趣,略略尝了点味道就弃在一旁。陈嘉鑫胃口倒好,三两口就将一块干酪吞进肚里。旁边的夏梦瑶则是一副淑女风范,她用叉子将干酪挑起,送到唇边后用左手遮挡着轻轻咬下一块。正待细品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夏梦瑶将没吃完的干酪放回餐碟,又取纸巾擦擦嘴,随后离座接听电话。片刻她回到桌边,带着歉意说道:“是乐飞,他刚刚想到一个好的舞台创意,急着要和我讨论呢。”
“哦。那你快去吧。”凌明鼎立刻挥手表示支持。
陈嘉鑫主动请缨:“我开车送你。”
夏梦瑶微笑答谢。这时罗飞又对身旁的小刘说道:“你也一块儿送送小夏吧。”
小刘一愣。有必要去两个人送吗?他纳闷地看了罗飞一眼,而罗飞则端着杯茶水不动声色。小刘也跟对方好多年了,一转念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于是他站起身笑道:“好啊,吃得太饱,正好去活动活动。”
夏梦瑶三人结伴而出,桌边只留下罗飞和凌明鼎二人。凌明鼎知道罗飞是故意把小刘支走的,这会儿便主动问道:“你有话对我说?”
罗飞把一件物品递给对方:“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个琥珀挂坠。凌明鼎接在手里看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了?”
罗飞反问:“你怎么不打开?”
“打开?”凌明鼎将那挂坠来回翻转了几圈,“这东西能打开吗?”
罗飞只是看着凌明鼎,并不作声。后者研究一番后终于找到了背座和琥珀之间的缝隙,他把指甲插进去一扳,那块琥珀被卸了下来。凌明鼎注意到琥珀背面的小字,轻声念道:“我嫁的人是个gay,我的身体永远属于你。——嗯?什么意思?”
“白亚星在坠楼那天始终把这个挂坠捏在手里。”罗飞凝目对凌明鼎说道,“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哦?”凌明鼎看起来有些惊讶,他重新审视着那块琥珀,猜测道,“难道……难道这是高梅写给白亚星的?”
罗飞没有正面回答,只问:“现在你知道白亚星为什么要跳楼了?”
“高梅要嫁的人是个同性恋?那就是说白亚星误杀了高梅?”凌明鼎认真地分析道,“高梅在用一种形式上的婚姻给白亚星施加压力,她并不会舍弃自己的清白之躯。”
罗飞点点头,用眼神勾着对方说道:“继续说,把你的猜测全都说出来。”
“这坠子应该是高梅临别前送给白亚星的,她希望对方能发现琥珀背后的秘密,从而得知自己的苦心。可惜白亚星完全没领会高梅的用意,他将对方杀害之后,只把这个挂坠作为普通的纪念物带在身边。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白亚星终于看到了琥珀背面的留言,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于是便产生了要自杀赎罪的念头。”
罗飞又问:“你觉得白亚星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秘密的?”
“肯定是在那本小说完稿之后。因为在小说里,主角的未婚妻面临着被强奸的危险,她以生命为代价保住了贞操。白亚星既然写出了这样的情节,说明他还不知道要和高梅结婚的那个人其实是个同性恋。”
凌明鼎的言辞听起来颇有道理。但罗飞沉默片刻之后,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事有点不太对劲?”
“嗯——”凌明鼎皱了皱眉头,“白亚星自杀的时间确实有些奇怪。那会儿正是他一帆风顺的时候啊,他想死也不该选这个时机……”
罗飞提醒对方:“要解释的话也是有理由的。那天小夏不是答应加入他的事业吗?白亚星可能觉得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能安心离世。”
“也是啊。”凌明鼎点头道,“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小夏欺骗白亚星只是为了自保,没想到却促成了对方自杀。”
罗飞却又笑了,他反问道:“你觉得白亚星这么容易被骗?”
凌明鼎眨眨眼睛,他貌似被对方绕晕了。
“小夏能得到白亚星的信任,恐怕是使用了特殊的方法吧?”
凌明鼎沉吟道:“你是说……催眠?”
“本来是白亚星对小夏实施了催眠,但他引导失误,小夏在中途清醒过来。这时小夏为了自保,便反过来用催眠术迷惑了白亚星——这样的推测也很合理啊。”
凌明鼎愣了片刻,喃喃道:“或许……或许真是这样?白亚星对小夏毫无防备,所以小夏顺势反击的话很容易得手。不过……她怎么没和我说过这事呢?”
“真没说过?”
“没有啊。”凌明鼎凝目看着罗飞,他开始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话锋一转:“你那天是几点到的银陵饭店?”
“六点多一点吧。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刚到了没多久。”
罗飞笑了笑,说:“可是那会儿你的头发已经彻底干了。”
“你怀疑我很早就到了?”凌明鼎耸耸肩膀,解释说,“我那天打了个出租车,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我坐了有二十分钟的车吧,那暖风足以把我的头发烘干了。”
罗飞专注地看着对方,似乎在审视些什么。
凌明鼎把手一摊:“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为什么要骗你?”
罗飞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前些天我去了一趟西南,我找到了和高梅订婚的那个人。有趣的是,这人并不是同性恋,他后来还娶了另一个女人,两人生的儿子已经四岁了。”
凌明鼎怔住了,他看看罗飞,再看看手中的挂坠:“那……这坠子是怎么回事?”
“这坠子上的字并不是高梅的留言,它是一柄锋利的尖刀,瞄的就是白亚星的心穴!”罗飞凝起脸色说道,“一刀下去,足以致命!”
凌明鼎终于听懂罗飞的潜台词了,他变了脸色:“你怀疑这是我设的局?”
罗飞暧昧地回应道:“不管是谁吧,总之这人肯定是个催眠高手,而且他非常了解白亚星。”
“是的。”凌明鼎无奈地笑了,“我就是最符合条件的那个人。我懂催眠,那天又刚刚读过白亚星写的自传体小说。更重要的是,我和白亚星势不两立,有着充分的作案动机。”
罗飞不说话,而此刻不说话就代表了默认。
凌明鼎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他仰头一叹,说道:“别绕圈子了,大家明明白白地摊牌吧——你是怎么想的?”
对方既然这么说了,罗飞也就坦然陈述:“那天小夏从催眠状态中醒来,顺势反击后将白亚星催眠。随后她给你打了电话,你很快就到了银陵饭店。这时你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出现了!既然白亚星已经被催眠,何不更进一步,彻底扭转败局?于是你利用那个挂坠,在琥珀背面刻上了一句话。接着你让白亚星相信这句话是高梅的留言。这些步骤都是在催眠状态下完成的,而且效果非常好,因为你精准地把握了对方的心穴。白亚星愿意相信高梅对自己的忠贞,他的精神世界顺应着你的引导,完成了一次对自我的欺骗。最终白亚星用自杀的方式实现了殉情和赎罪——这正是你所追求的最理想的结局。”
听罗飞说完之后,凌明鼎默然愣了半晌,最后他“嘿”地一笑,道:“好吧好吧,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准备怎么样?要逮捕我吗?”
“你攻陷了他的心穴,他因此而自杀,这事从法律上来说无法定罪。”罗飞摇着头说道,“更何况我根本没有证据,我只是推测而已。”
“那不就得了。”凌明鼎像是松了一口气,他反过来开始劝说罗飞,“白亚星死了,他的计划也破产了,这才是最关键的。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又何必深究呢?”
“好吧,那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罗飞顿了顿,又换了严肃的口吻说道,“但另有几个问题,我希望你如实地回答。”
凌明鼎点点头:“你说吧。”
“白亚星在自杀前指定了两个人作为‘净化工程’的继承者,一个是小夏,另一个人的信息你知不知道?”
凌明鼎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事,茫然反问:“还有另外一个继承者?是不是楚维或者杜娜?”
罗飞也相信凌明鼎确实不知。因为那人在白亚星心中地位极重,即便他被催眠了,恐怕也不会把相关的信息泄露出去。于是罗飞便转到了第二个问题:“另外我想问的,是关于那笔巨款的下落。”
凌明鼎咧咧嘴:“你觉得那些钱被我侵吞了?”
“白亚星既然准备自杀,对这笔钱款肯定有所安排。而你把他催眠之后,或许能诱问出钱款的下落?”罗飞顿了一顿,又道,“白亚星死后,小夏仍然上了《神州达人秀》,现在连凯威尔的表演都邀请她了,我想这背后一定有着资本的力量。”
“这钱确实不在我的手上。”凌明鼎郑重地回应罗飞,“小夏的粉丝现在遍布全国各地,她能有今天的成就,个中原因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样复杂。”
罗飞感觉到对方的抵触情绪,他摊摊手:“那好吧——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凌明鼎用目光等待着。
“你有没有对小夏实施催眠?”
“什么?”凌明鼎似乎没听懂罗飞的话语。
“小夏是不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她被白亚星催眠后还能及时醒来,是不是你提前给她种了心锚?”
凌明鼎瞪大眼睛看着罗飞:“你是说我故意让白亚星把小夏带走?利用小夏来实施个人的复仇计划?”
罗飞正色回视着对方:“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说实话吧,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理解你,哪怕你谋害了白亚星,哪怕你侵吞了那笔巨款,但你对小夏的真实态度会关系到我对你人品的评价。”
“好,好!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你认为我催眠了小夏,把她当成了实施个人野心的工具。从最初的催眠表演,到最后针对白亚星的绝地反击,这一切都是我操纵的。我根本不顾小夏的安危,我只是把她当成一具精神傀儡!”凌明鼎越说越激动,最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吧,好吧!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懒得对你解释!”
说完这话,凌明鼎愤然离席,激动之余他的动作有些失控,身体撞得餐桌哗啦啦作响。他完全不管不顾,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去。
罗飞看着凌明鼎的背影,忽觉有些自责。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了对方?若是如此,以后还得好生赔罪。
罗飞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腾出手来整理凌乱的餐桌。忽然他的视线定在了某处,竟愣愣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那是夏梦瑶的餐位,餐碟中残留着一块干酪,那干酪仅仅被咬掉了一小口,边缘处因此留下了夏梦瑶的齿印。
那齿印和罗飞记忆中的某个碎片联系起来。当他意识到这种联系所暗藏的寓意时,他顿时感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02
省城新建的奥林匹克体育馆内,凯威尔的魔术晚会正在进行第一次彩排。
与大牌明星同台并没有让夏梦瑶觉得紧张,她的台风稳健,气质优雅,与生俱来的美貌更是令不少女星黯然失色。当然了,这些并不是重点,真正让导演组刮目相看的,还是夏梦瑶那梦幻般的催眠表演。
为了验证表演的效果,导演组特意找来一百多个热心观众在彩排现场进行试听。夏梦瑶也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这次她把众人带入了幼年时代,去寻找那些已经被深深埋藏的遥远记忆。在夏梦瑶的引导下,人们的精神世界一片空灵,纷繁的杂质被摒弃。那是人生一段最温暖的时光,每个人都是世界的宠儿,他们被满满的爱意包围着,没有任何忧虑和烦恼。
没有人会对这样的表演心存挑剔。人们在清醒之后仍唏嘘不已,有人甚至长时间闭着眼睛,不愿回到当下真实的世界。
姓梁的总导演一直在现场旁观,当表演结束之后,他率先鼓掌喝彩。
“太棒了,非常好!”梁导连赞了两声,随后他看了看手中的一块秒表,又道,“只是时间上还不够精准。”
“是超时了吗?”夏梦瑶感觉今天的节奏是有点慢。
“一共用了二十一分十三秒。”梁导走到夏梦瑶面前,继续叮嘱道,“我们给了你二十分钟的时间,这已经是所有嘉宾中最长的。这已经是所有演员中最长的。两分钟暖场,十八分钟的正式表演,你一定要控制好,误差时间不能超过半分钟,否则后面调节不过来,零点的倒计时就要被打乱了。”
夏梦瑶点头道:“我明白,我会继续练习的。”
“嗯。还有三次彩排,我相信你能做好。”导演说完再次竖起拇指,“表演本身没的说,很棒!”
夏梦瑶甜甜一笑说:“如果设备上能升级的话,效果还会更好的。”
梁导立刻反问:“怎么个升级法?”
夏梦瑶道:“最好给每个现场观众都配上无线耳机,让催眠语通过耳机传播而不是通过音响喇叭,这样产生一种耳语的意境,有助于观众进入更深的催眠状态。”
梁导听完沉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体育馆能坐一万多人哪,全都配上无线耳机,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夏梦瑶微笑道:“我已经联系好一个投资人了,他愿意负担这部分的费用。”
“哦?”梁导一听来了精神,“那他需要什么回报?”
“不需要回报。他是我的粉丝,只要能提升现场效果就行。”
“那还有什么说的?”梁导一拍巴掌,“我安排设备组,明天就把这事给办了!”
这边商量妥当了,梁导自去关注别的演员。夏梦瑶则撤到后台。
与其他大牌演员动辄十多人的助理团队相比,夏梦瑶身边的人就少多了。事实上只有凌明鼎和罗飞一直在后台等着她。
凌明鼎是夏梦瑶的老师,这次活动他当然要全程陪同。罗飞则是主动要求来省城对夏梦瑶进行贴身保护。在之前的历次表演中,罗飞和凌明鼎一直默契搭档。但前些天两人间的关系却出现了一丝裂痕,凌明鼎认为罗飞在针对自己,所谓“贴身保护”就是把自己当作假想中的敌人。他并不希望罗飞跟来省城,但夏梦瑶很认同罗飞,凌明鼎也没办法强行阻拦。
这会儿看到夏梦瑶从台上下来了,凌明鼎抢先迎过去说道:“不错啊。导演夸你了吧?”
夏梦瑶自谦道:“时间上没掌握好,被导演批评了呢。”话音刚落,一个小伙子追过来喊了声:“夏小姐!”
夏梦瑶转过身,那小伙子自我介绍说:“我是音响组的小卢,您这会儿有空吧?”
“有空啊,怎么了?”
“那麻烦您跟我去录一段备用带子。”
“备用带子?”夏梦瑶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似的。
小卢解释道:“如果演出当天您不太方便,比如说感冒说不出话什么的,到时候我们就播放备用带里的录音,您只要站在台上张张嘴就行了。”
夏梦瑶乐了:“那不和假唱一样?”
“以防万一嘛。我相信您基本上用不上。”小卢忽然冲着左前方挤挤眼睛,压低声音道,“那位就不行,每次上场都得用录音顶着!”
夏梦瑶顺着小卢的目光看去,却见视线上站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此人也算是国内歌坛的一线女星,以前就屡有传闻说其现场唱功差,看来所言不虚。
夏梦瑶对这类八卦兴趣不大,她只微微一笑,随后对小卢道:“去哪儿录啊?走吧。”
“您跟我来。”小卢前头领路,夏梦瑶紧随其后,两人往专用的录音棚而去。
罗飞原本坐在一旁的,这会儿也起身跟了上去。凌明鼎伸手拦了一下,带着不满的语气嘀咕道:“有必要跟这么紧吗?”
罗飞把对方的手臂推开:“等到正式表演的那天,你就知道有没有必要了。”他一边说一边凝目看着凌明鼎,似乎话里有话。
凌明鼎哼了一声,跨步抢在罗飞身前。这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夏梦瑶,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护卫。
03
凯威尔的魔术表演晚会如期举行。
作为嘉宾,夏梦瑶的催眠表演安排在九点半的黄金时段,足见导演组对这个节目的重视。
从八点半开始,夏梦瑶便一个人闭目静坐。她似乎在控制着心中的某种情绪:紧张,或者是莫名的亢奋?
以前的历次表演,夏梦瑶素来举重若轻,她带着种特别的气质,仿佛注定为了舞台而生。但这次是和世界级的魔术大师同台,万人现场,全国直播。在这样的阵仗面前,夏梦瑶仿佛也难以释然。
九点二十五分,场记走过来对女孩附耳道:“您准备好了吗?一会儿就该上场了。”
夏梦瑶睁开了眼睛,她的双眸中闪耀着某种光芒,坚定而神圣。
凌明鼎站在夏梦瑶身边,他感觉到女孩的状态与以往有些不同。他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只能在心中暗自捏了把汗。
罗飞也在看着那个女孩,他的目光平淡如水。
水是柔软的,却又无孔不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从舞台上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欢迎美女催眠师——夏梦瑶!”
全场掌声雷动。夏梦瑶站起身,她整了整别在领口上的无线麦克,然后款步登上了舞台。
相同的程序已彩排多遍。夏梦瑶首先做了两分钟的暖场,然后她提示现场观众带上无线耳机,正式开始十八分钟的催眠表演。
现场的音响师切换了传播信号,夏梦瑶的催眠语将通过领口上的麦克直接传送到现场观众的耳机,架设在体育馆四周的外设音箱则暂时失去作用。同时另有一路声音信号将同步传播给全国的电视用户。
夏梦瑶开口了。按照她的第一个指令,现场的观众纷纷闭上眼睛,准备进入那个纯净空灵的精神世界。
坐镇现场的梁导也带上了耳机,不过他的双眼仍睁得老大。他当然不会去接受夏梦瑶的催眠,他关注的是表演进程,一旦出现意外情况好及时处置。
意外并未发生。夏梦瑶的催眠表演一如既往地完美,而且这次时间也卡得刚刚好,当夏梦瑶引导众人从催眠状态醒来的时候,离既定的二十分钟限定还剩下十来秒钟。
这十来秒钟正是留给观众们进行回味的。人们摘下耳机之后,现场暂时寂静无声,直到数秒钟之后,有人开始鼓掌,随即掌声开始蔓延,最终连绵成一片声音的风暴。
梁导兴奋地振臂低呼:“成了!”
按照流程,夏梦瑶此时该向观众席鞠躬谢幕。但女孩今天似乎别出心裁,她双手合十在身前,微微垂首,闭目沉默了三四秒钟,似在做着虔诚的祈祷,直到掌声渐渐停歇,她这才转身走下了舞台。
凌明鼎从后台迎过来,他看着越走越近的夏梦瑶,神色间似有万千感慨。
夏梦瑶在凌明鼎身前一米处停下,她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要对不起?”凌明鼎诧然反问道,“你的表演太完美了,这才是真正的催眠!”
夏梦瑶瞪眼看着对方:“真的?你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是真的。”凌明鼎挥动着手里的无线耳机,“我全程都听了。我完全沉浸其中,几乎无法自拔呢。”
夏梦瑶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谢谢你能理解我。”她走上前紧紧地抱住凌明鼎,激动地说道:“你真是我一生的导师。”
凌明鼎展开双臂将夏梦瑶护在怀中,两人的身心似乎已融合在一处。
泪水从夏梦瑶的眼角滑落,洇花了她脸上的妆容。女孩轻轻挣脱凌明鼎的怀抱,微笑道:“我该去卸妆了。”
梁导这时也来到了后台,他兴冲冲地向众人宣布道:“刚刚得到了收视分析,今天通过各种方式收看我们晚会的观众超过了一亿人,我们这次必定是全行业的收视冠军!”
后台众人齐声赞叹。夏梦瑶则喃喃自语:“一亿人?”她神色恍然,如坠梦中。
“是的,一亿人!”梁导摆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你可火了。以后你的身价就是一线明星的级别,祝贺你!”说完之后他还在凌明鼎肩头重重一拍,耐人寻味地笑道,“也要祝贺你,凌先生!你有一副好眼光!”
“一亿人!”现场另一人也在啧啧赞叹,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凝聚着一种极为沉重的力量。
夏梦瑶等人循声看去,说话的中年男子正是罗飞。
“罗警官,小夏的表演已经结束了。”凌明鼎略带得意地说道。他似乎在提醒对方,你看看,你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罗飞并未理会凌明鼎的嘲讽,他只是郑重地看着夏梦瑶。他的手里握着一个电子器件,像是副耳机,但又与其他人使用的那些无线耳机明显不同。
夏梦瑶也回视着罗飞,片刻之后她微微一笑,道:“罗警官,我有一份新年礼物——等会儿要送给你。”
晚会散场之后,全体演职人员一同在酒店内聚餐庆功。夏梦瑶如约奉上了给罗飞的礼物,一个U盘。
“这里面有一段录音,是白亚星生前留给你的。”夏梦瑶看着罗飞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里面的内容吧。”
罗飞心中一动:“原来这录音在你手里。”
“白亚星原本要交给另外一个人保管的,还好被我想办法留了下来。”
所谓“想办法”自然就是催眠的手段了。罗飞也知道“另外一个人”是谁,这录音如果真到了那家伙手中,自己可没那么容易出头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罗飞还真得谢谢夏梦瑶。
“确实是好礼物。”他接过U盘说道,“谢谢你。”
夏梦瑶却略略显出歉意:“本来早该给你了。可我担心你会阻挠今天的催眠表演,所以不敢让你那么早恢复公职……”
罗飞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评价此事。
夏梦瑶耸耸肩膀,淡然道:“你是个好人,但你不会理解我的表演。”
“我能理解。”罗飞正色回答,“我只是无法认同。”
“随便你怎么想吧,反正我已经完成了表演。”夏梦瑶看了眼身旁的凌明鼎,又对罗飞说道,“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清楚,这事和凌老师无关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不要找他的麻烦,所有的后果我一个人承担。”
“你一个人承担?你真的知道那后果有多严重吗?”
“无所谓了。”夏梦瑶释然一笑,说,“我只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
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这本是夏梦瑶在生日那天许下的愿望。当时罗飞曾被这纯净美好的愿望深深打动,但此刻再听到这样的话语,罗飞只感到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夏梦瑶显出了一丝倦意。
“我有些累了。”她转头对凌明鼎说道,“我想上去休息一会儿。”剧务组包下了楼上三层的酒店客房,专供外地的演职人员休憩过夜。
凌明鼎在女孩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了声:“去吧。”他紧锁着眉头,心中颇有些困惑。
夏梦瑶又看看罗飞,半开玩笑道:“罗警官,你不会担心我跑掉吧?”
罗飞也笑笑道:“全国人民都认识你了,你能往哪里跑?”
“那好吧,我们一会儿再见。”夏梦瑶向两人告了别,独自一人往楼上去了。
女孩的身影刚刚从电梯口消失,凌明鼎便迫不及待地问罗飞:“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
罗飞拱拱凌明鼎的胳膊:“这里不方便说,我们出去聊吧。”
罗飞说完率先起身,凌明鼎则满腹狐疑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店。此时夜色已深,天气又冷,店外已难觅路人。罗飞找了个墙根处停下,这里是个死角,更不会有人打扰。
“到底怎么回事?”凌明鼎先问了一句,对方还没回答呢,他又急匆匆表态,“小夏是个好姑娘,你不要一直针对她!”
“为什么说我一直针对她?”罗飞趁势反问,“是你早就知道她有问题吧?”
凌明鼎权衡了片刻,他觉得有些事再藏着也没什么意义,便干脆说开:“那天小夏确实对白亚星实施了催眠,刻在挂坠上的那句留言也是她伪造的。可这又怎么样呢?白亚星死有余辜,小夏这是做了件大好事。”
“所以你虽然知道真相,但还一直帮她掩护?”
“我帮她掩护怎么了?”凌明鼎依旧振振有词,“她这么做又不是为了自己,她都是为了我!”
“她是为了你?”
“她和白亚星又没什么私仇,如果不是为了我,何苦要这么做呢?”
罗飞盯着凌明鼎看了一会儿,末了他轻叹一声:“你根本不明白状况。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
“不是在谈白亚星的事吗?”凌明鼎顿了顿,又提醒罗飞道,“如果没有小夏帮忙,你根本拿不到那份录音。你现在可以恢复职务了,难道还要追究小夏的责任?”
罗飞冲凌明鼎摇了摇手指:“你错了。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那是一桩前所未有的、恐怖的谋杀案。与这起谋杀相比,白亚星之死根本无足轻重。”
“谋杀?”凌明鼎完全不信,“小夏会谋杀谁?”
“不是某个特定的对象。她想要谋杀的是——”罗飞一字一顿地吐出后面几个字,“一——千——万——人!”
谋杀一千万人?凌明鼎觉得这话荒唐得可笑,他“嗤”了一声道:“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罗飞道:“所以你得耐下性子,听我从头说起。”
凌明鼎摊摊手,那意思是你说吧。
“我曾以为是你用催眠术控制了夏梦瑶,但真相却截然相反。”罗飞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两张照片,“你先看看这个吧。”
凌明鼎接过照片端详,罗飞在一旁解释道:“这两张照片都是牙印,一张是那天吃西餐的时候夏梦瑶留在奶酪上的;另外一张则是啃脸僵尸案的物证,拍的是姚柏脖颈处的那个咬痕。”
比对着照片,凌明鼎很容易听出罗飞的潜台词:“你想证明这两张牙印是同一个人的?”
“从法医学来说,需要八颗以上的牙齿特征相同才能进行身份认定。这两张照片显然不够——主要是姚柏脖颈上的咬痕很轻,只留下四颗牙齿的部分特征。所以要说证明呢还谈不上,但夏梦瑶的牙印和姚柏身上的咬痕确实很相似,我第一眼看到时,便产生了很多联想。”
“联想什么?难道会是小夏害死了姚柏?”凌明鼎把照片塞回罗飞手中,“这简直是胡说八道!白亚星早就承认那案子是他干的。”
“白亚星在撒谎——事实上他与此事毫无关联。他当时交代的涉案细节全是从陈嘉鑫口中得来的,他只是挖了个陷阱让我往下跳。”
“就算不是白亚星干的,也没有理由怀疑到小夏头上。”凌明鼎仍然无法认同罗飞的猜测,“小夏一直都在支持我,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龙州的两起催眠命案轰动一时,随后作案者又在网络发帖,引得舆论矛头直指催眠师大会。当记者们在大会现场对凌明鼎发难时,却是夏梦瑶挺身帮凌明鼎解了围,此后她又积极举行催眠表演,帮助凌明鼎挽回了声誉。如果说这些事情全是夏梦瑶干的,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对此罗飞自有解释:“夏梦瑶就是要利用你和白亚星之间的摩擦。你可以设想一下,若非舆论对你不利,你会运作催眠表演的事情吗?”
凌明鼎略略一怔。他曾经对所谓的催眠表演并不感冒,因为这些表演往往带有夸张和演绎的成分,并不能体现催眠术的真正价值。若非情势所逼,他确实不会参与这种事情。
罗飞又道:“你再好好想想,当初是谁首先提议进行催眠表演的,是你,还是夏梦瑶?”
凌明鼎沉默了一会儿,如实说道:“是小夏。”
“所以我敢说,她早就控制了你!”罗飞目光炯炯地看着凌明鼎,“你急于挽回败局,这就成了你的心穴。夏梦瑶正是抓住这一点对你进行了催眠。你以为她是在支持你的事业,实际上她是在借助你的力量搭建个人舞台。”
凌明鼎回忆着整个事件的进程,的确每一步都是夏梦瑶在主导推动。而且对方初学催眠就有如此造诣,与其相信她是个天才,何不想想她是否早就身怀绝技?
虽然凌明鼎还不能接受罗飞的论断,但一种不安的情绪已经在他的心头蔓延开来。
却听罗飞又感慨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鹬蚌二字,说的就是你和白亚星啊。那天我对白亚星的死因产生怀疑,你已经想到那句留言是夏梦瑶伪造的,对不对?可你还一心要为她掩饰,真是中毒不浅!嘿嘿,你和白亚星自以为是催眠界的佼佼者,结果却被一个女孩玩弄于股掌!”
见对方的脸色有些难看,罗飞也觉得自己这番话不太厚道。于是他又转言自嘲:“其实说起来,我也被夏梦瑶催眠过呢。她的亲和力太强,令人毫不设防。”罗飞说的是夏梦瑶第一次催眠表演,当时他被对方引导,有过一次并不愉快的怀旧经历。
听罗飞这么一说,凌明鼎也渐渐品出些滋味。当初章明在早市被催眠,凌明鼎曾用“匪夷所思”四个字来形容催眠师的本领。他坦言这样高难度的催眠自己也无法完成,而作案者必定具备某种独特的优势。如今回顾起来,白亚星的实力虽然可怕,但未必能远超自己,倒是夏梦瑶的本领更加令人刮目。
罗飞是极难被催眠之人,白亚星对其下手也要精心布置一个极其庞大的陷阱;而夏梦瑶却能在表演大会现场轻松将罗飞催眠。究其原因,并不在夏梦瑶的高超技巧,而在于她的美貌和气质。
面对一个纯洁无瑕的绝色美女,有几人能守住心头的防线?人们会本能地敞开胸怀,把对方迎入自己的精神世界。
民间有俗语:越是美女,越会骗人。讲的也是同一个道理。并非美女的骗术高明,而是人们愿意轻信美女说出的话语。夏梦瑶作为一个催眠师,正是在这方面具有极大的先天优势。
所以罗飞能被她催眠,白亚星能被她催眠,众多的粉丝观众能被她催眠……就连凌明鼎自己也早就深陷于对方布下的精神陷阱。
即便已认识到这些事实,凌明鼎却仍要为女孩辩解。他挣扎着说道:“不管怎么说吧,小夏毕竟帮我战胜了一个强劲的宿敌,而且我在业内的影响力也大大提高了。这怎么能叫玩弄呢?至少也是互惠互利的事情。”
“互惠互利?”罗飞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她的目的是什么?”
“登上舞台,成为明星呗——小女孩都会有这种梦想。”
“夏梦瑶可不是什么小女孩。”罗飞郑重地提醒对方,“她经历过太多的东西,她的梦想也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凌明鼎明白罗飞的意思。夏梦瑶曾从生死边界中获得新生,这样的人通常都有强大的内心世界;她前几年走南闯北,更是积累了相当的人生阅历。她怎能和普通的“小女孩”相提并论?
凌明鼎皱着眉头反问罗飞:“那你以为她是什么目的?”
“我们先看看她经历过什么吧。夏梦瑶第一次请我们吃饭那天,她曾经说过一些,你还记得吗?”
“嗯——我记得她去过南方那个血汗工厂。”
罗飞点头道:“上周我也去了那家工厂。”见凌明鼎有些诧异,他又解释说:“一个人自述的经历肯定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要想彻底了解夏梦瑶,首先就要研究那些被她提起过的经历。”
凌明鼎眯起眼睛:“你在那边发现了什么?”
罗飞答道:“从前年年底开始,一直到去年的八月份,这期间工厂里有十三名员工相继跳楼自杀。这事媒体作过报道,都说工厂的劳动强度太大,管理又苛刻,工人们无法承受身心上的压力,所以自杀事件才频频发生。”
“这就是你的发现?”凌明鼎不屑地咧咧嘴——这些情况他早就知道了。
但罗飞的话还没说完,接下来的才是重点。
“经过调查走访,我基本摸清了夏梦瑶在当地停留的具体时间。前年十一月十六日,她在工厂附近租了一套单人居室,一直到去年的八月底才退租离开。”
这就是说,夏梦瑶在当地停留的时间段正好与工厂里自杀案频发的时间段相吻合。凌明鼎当然能听出罗飞话中的潜义,他立刻变了脸色道:“你什么意思?”
罗飞不答反问:“用催眠术进入对象的内心世界,施加某种引导,有可能造成对象自杀的效果吧?夏梦瑶好像尤其擅长这种手法,章明和白亚星就是她的牺牲品。”
“你这纯属臆测,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凌明鼎激烈地反驳道,“小夏有什么理由去加害那些最底层的工人?她去那边是为了给工人们做开导,帮助他们振作起来。”
“第一起自杀案发生在前年十二月七日,引起国内媒体的关注则是去年五月第八起自杀事件发生之后。夏梦瑶在前年十一月就已经抵达当地,如果她是去给工人们做开导的,那除非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凌明鼎绝对无法接受对夏梦瑶的猜测,但他又无法推翻这个时间上的疑点。他只能愤然瞪着罗飞,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你别激动。”罗飞劝慰对方,“我们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再看看夏梦瑶此前还做过什么。”
凌明鼎想了想,没好气地说道:“她去青海做过支教,四川地震的时候,她还到震区救助过伤员——我倒想听听,对这两件事,你又能给她安上什么罪名?”
“震区的事时过境迁,已经没法调查了,所以我也不作评论。不过青海我倒是跑了一趟。我找到了当地负责支教联络的公益团体,然后把夏梦瑶的照片拿给几个负责人看了看,结果他们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罗飞最后加重语气说道,“原来夏梦瑶在当地曾经出过事!”
“出过什么事?”凌明鼎略显不安。对这样的话题他是既想听又不敢听。
“前几年国内破获了一个神秘组织……”
罗飞刚说了半句话,凌明鼎便插嘴问道:“你是说……?”他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似乎颇有顾虑。
“这事你知道?”罗飞有些惊讶。那案件涉及一些敏感的问题,相关信息并没有向外界报道。凌明鼎是从什么渠道获悉的呢?
凌明鼎解释说:“前年我去美国参加学术交流会,听国外的同行说起过这事。”
罗飞“哦”了一声:“那你肯定知道,该组织的首脑就是通过催眠手法来控制信徒的。”
凌明鼎点点头,随后又追问:“小夏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当年警方解救了一批信徒,其中就有夏梦瑶。”
凌明鼎怔了片刻,喃喃摇头道:“不可能啊!小夏怎么会受那帮家伙的蛊惑呢?”
“你觉得这事不对?”
“当然不对!”
“为什么?”
“这个组织宣扬的是一种末世的救赎理论,受蛊惑的主要是那些屡受挫折,在现实中已经看不到希望的底层群众。他们会寄望于一个虚拟的世界,以摆脱苦海。小夏显然不属于这类人。”凌明鼎一口气说到这里,最后总结道,“说得专业点吧,不管组织首脑的催眠本领有多强,他也不可能蛊惑到小夏,因为小夏的精神世界里没有能被他利用的心穴。”
罗飞“嗯”了一声,似也认同对方的分析。随后他又用诱导的口吻说道:“如果夏梦瑶并没有被蛊惑,那她进入该组织或许另有目的。”
凌明鼎神情一凛,他预感到,所谓的“另有目的”才是罗飞要说的重点。
罗飞这时话题一转,又问凌明鼎:“你知道这个组织为什么会被端掉吗?”
凌明鼎猜测:“估计是闹大了吧?”其实在世界各地,此类组织多如牛毛,如果不是闹大了,警方也懒得去管。尤其这案子还牵涉到敏感问题,警方更不会轻易去惹这个麻烦。
罗飞点点头,随后详解道:“一般这种组织吧,就是利用信徒们的信仰骗点钱财。不过这个首脑胃口太大了,他竟然蛊惑信徒自杀,以霸占自杀者的全部家产。这种家破人亡的事情出现了好几起,社会影响极坏。警方这才被迫出手。”
又是自杀事件!凌明鼎隐约听出了罗飞的意思,他眯起眼睛问道:“你怀疑小夏和那个首脑是一伙的?”
罗飞没有直接回答,他继续引导着对方的思路:“你记不记得夏梦瑶怎么描述那段经历?她说她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那些朋友给了她很多帮助,让她的收获非常大。”
“罗警官,你也太能联想了吧?”凌明鼎冷冷地驳斥道,“如果小夏说的朋友真是那些组织首脑,那不需要你出手,警方就不会放过她。”
罗飞却偏要继续联想下去:“也许她当初并没有直接参与,她只是在学习——学习催眠,学习能够诱惑人自杀的话术!”
凌明鼎几乎忍无可忍了:“你说话不需要任何凭据的吗?就这样肆意诬陷一个女孩?”
“你想要凭据?那好吧,我先问问你,如果你是该组织的首脑,该怎样实施催眠去引导信徒自杀?这个问题请你认真回答,就当是个学术请教。”
凌明鼎略略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那些信徒都是对现实不满的人,所以要诱惑他们自杀的话,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相信还有另一个美好的世界。这些人会乐于接受这样的假设。然后你再告诉他们,自杀就是通往美好世界的方式。”
罗飞微微一笑,反问道:“同样的手法也可以用来蛊惑那些血汗工厂的工人吧?”
凌明鼎明白罗飞的意思,他冷笑道:“简直是荒谬!那些工人能有几个钱?小夏犯得着为他们谋财害命?”
“她可不是为了谋财。她的追求早已超越了金钱的层次,她的计划也远比你想象的庞大。”罗飞停顿了片刻,又说,“你没有发现吗,夏梦瑶的历次催眠表演其实也遵循着你刚刚提到的思路。”
凌明鼎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无法理解。夏梦瑶的催眠表演怎么能和邪恶组织的蛊惑手法混为一谈?
“她总是引导人们回到过去,所以越是怀旧的人便越会沉醉于她的催眠表演。”说到此处,罗飞话锋一转问道,“那什么样的人喜欢怀旧呢?”
凌明鼎愣住了,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他来回答。夏梦瑶自己就曾经提起过。
她说:“那些对自己失去信心的人,在现实中找不到快乐和希望,他们才会怀旧。”
这至少可以说明,夏梦瑶针对的群体和那些被蛊惑的信徒有着相同的心穴。
看着凌明鼎的表情,罗飞知道对方已有所领悟,他便继续说道:“人们为什么会沉醉其间?因为他们对现实不满,他们渴望重新来过——而夏梦瑶的催眠表演正可以满足这种幻想。只可惜催眠终会醒来,到时候残留的只剩失落。如果永不醒来,那该多好?”
“永不醒来?”凌明鼎咀嚼着这四个字,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罗飞还在讲述:“夏梦瑶的催眠表演是一次次深入下去的。开始是引导大家回到大学时代,然后是中学、童年、幼年。可以设想,再往下的话,这种怀旧的极限最终将回到生命的起点。如果更进一步呢,何不舍弃现在的生命,让一切清零?人生就此从头开始——我想这就是一系列催眠表演的最终篇章吧!”
凌明鼎的眼角抽搐了两下:“你认为小夏会用这种手法来蛊惑她的粉丝自杀?”
“这正是怀旧者需要的概念——把自杀当成新生的起点。”罗飞看着凌明鼎,然后他用某种独特的口吻缓缓说道:“与其在绝望中生存,不如在希望中死去!”
最后两句话的韵味非同一般。凌明鼎的目光蓦地收缩起来,他警觉地问道:“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两句话就是那个组织蛊惑信徒时的用语。”罗飞屏息片刻后,又加重语气说道,“同时也是夏梦瑶最后一次催眠表演的结束词。”
“最后一次?”凌明鼎有点茫然了,“哪一次?”
罗飞确认道:“就是刚刚结束的那场表演。还有比这更好的舞台吗?夏梦瑶苦心经营,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凌明鼎摇摇头:“可小夏表演时根本没说过那些话。”他盯着罗飞,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指鹿为马。
“她说了,只是你没有听到。”
凌明鼎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我全程都戴着耳机,一个字也不会漏掉。”
罗飞告诉对方:“你听到的并不是现场表演,而是彩排时的备份录音。”
彩排时的确制作了备份录音,但那录音只有发生意外时才会播放。夏梦瑶的现场表现一切正常,怎么会播放那段录音呢?凌明鼎皱着眉头,还是无法理解。
罗飞这便详细解释:“夏梦瑶使用的那个麦克被我做了手脚,麦克里藏着一个频道切换器,由我在后台遥控操作。当现场观众戴上耳机,表演正式开始的时候,我就把公众传播频道切换成事先准备好的备份录音。而夏梦瑶的现场同期声会传送到另一个特定的频道,这个频道只有我能收听到。”
是这样的?凌明鼎将信将疑:“这个……你可以做到?”
“当然可以。技术上的细节暂且不论,你只要明白,你、所有的观众,包括演职人员,你们听到的全都是备份录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现场的同期声。夏梦瑶最终的表演和彩排时完全不同——”说到这里,罗飞掏出了一个耳机般的电子器件,“我制作的现场录音,你想听听吗?”
真相就在眼前,凌明鼎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良久之后他才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罗飞把外设耳机递给凌明鼎,自己手里捏着一个控制器。等对方戴好耳机后,他按下了控制器的开关。
夏梦瑶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一贯的柔美,带着一种能够直刺人心的魔力。但那些话语却是凌明鼎从未听过的。从催眠的角度来说,录音中的每一句话都设计得极为精妙,仿佛煦暖的温泉无声无息地沁入听者的心田。
正如罗飞描述的那样,在十八分钟的时间里,夏梦瑶先是把人们的记忆带回生命的起点,然后便开始灌注一个概念,死亡即是重生。
“与其在绝望中生存,不如在希望中死去!”
当听到最终的结束语响起,凌明鼎的精神防线已全面崩溃。他艰难地将耳机摘下,手腕颤抖,无法自制。
“现在你知道她的阴谋了?”罗飞幽幽说道,“如果当时这段语音传播出去,将有一亿人被催眠,他们将接受‘死亡即重生’这个概念。然后那些对现实绝望,想要重新来过的人便会纷纷自杀。保守估计,这种人在群体中的比例也超过百分之十。所以我说,这是一桩可怕的、以一千万人为目标的谋杀案!”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凌明鼎痛苦地咬着牙齿,脸色苍白。
“你还没理解她的愿望?”罗飞看着凌明鼎,然后他模仿夏梦瑶的语气说道:“我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
凌明鼎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被某种巨大的恐惧击中了,勉力扶住墙才没有瘫倒。
夏梦瑶的催眠术会让一部分人自杀,这部分人有着既定的特征,他们怀旧、对现实不满,他们过得并不幸福。
“我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
这个美好的愿望如果换个说法,瞬间就变得残酷无比。
——“让所有不幸福的人都死去。”
这就是夏梦瑶数年来所追求的最大的人生梦想。
凌明鼎觉得胸口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窒闷难忍。他扶着墙干呕着,却又什么都呕不出来。半晌之后,他才艰难地从喉口挤出几个字:“是我害了她……”
罗飞唏嘘叹道:“你终于明白了。”
是的,一切已如此清晰,怎能不明白?
三年多之前,运河边。凌明鼎和夏梦瑶第一次相遇。
身为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夏梦瑶却无力挽救那些垂危者的生命。她的心灵被痛苦的涓流慢慢侵袭,最终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心穴。女孩无法排遣这样的压力,她来到河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凌明鼎救了夏梦瑶,他在对方的心穴上搭建了一座心桥。
——“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对于每天都在病痛中挣扎的人来说,死亡更是一种解脱。所以你不必因为病人的死亡而悲伤,而自责。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失去的只是这个世界的痛苦;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会充满了新的希望。”
凌明鼎用这样的语言对女孩进行了催眠。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埋下的一颗种子,在数年后竟长成了一棵足以遮蔽阳光的参天大树。
“是你救了她,也是你害了她。”罗飞带着复杂的情绪开始总结,"心桥虽已搭好,但心穴依旧存在。在夏梦瑶眼中,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痛苦。即便离开了重症监护病房,她每天也会看到很多不幸福、不如意的人。她想帮助他们,她希望这个世界只有笑容,没有悲伤。你给她的催眠如此强效,致使她的思维走向了某种定势。她相信死亡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新起点,那些不幸福的人都应该享受重新开始的机会。这原本只是一个幻想,但青海之行给了夏梦瑶实现幻想的机会。她借鉴了邪教的催眠话术,用来引导痛苦者走向死亡。在南方的那家血汗工厂,十三个困苦的底层工人因此坠楼自杀。这花去了夏梦瑶近一年的时间,她觉得自己的效率太低了,要想帮到更多的人,必须策划一个更加庞大的计划。
"于是夏梦瑶来到了龙州,她想借助催眠师大会来创造自己的舞台。姚柏和章明的两起命案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她帮助两个不如意的人实现了人生梦想,她觉得这也是一种追求幸福的方式。唯一的败笔是姚柏对胡友东的攻击,这事完全在夏梦瑶的计划之外。她对一个无辜者的受伤深感愧疚,所以才主动对胡友东进行护理和救助。
"随后她在网络上发布了那个帖子,目的就是要引导公众对你展开攻击。当你急于扭转业界的形象时,就会如她所愿接受催眠表演大会的建议。
"白亚星的出现本在夏梦瑶计划之外,但这个变故恰好可以推波助澜。在白亚星的压力下,你把夏梦瑶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你集中所有的人力财力对她进行包装。‘美女催眠师’的形象迅速火遍全国,夏梦瑶则一步步逼近她梦想中的大舞台。
"当乐飞出现之后,夏梦瑶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已成功在即。她不希望白亚星再来横生枝节,于是便伺机催眠了白亚星,并引导对方走向死亡。在她看来,这既是对白亚星痛苦人生的超度,更是对你的报恩。
“最终夏梦瑶登上了一个巨大的舞台,她有机会对一亿受众施展自己的催眠术,而被她直接命中心穴的人数将超越千万。如果她的计划得逞,这将是有史以来最恐怖的一起谋杀案。”
凌明鼎苦笑着听完,他知道自己卷入了一个极为残酷的杀人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出发点,竟是源于一个女孩极度慈悲的内心世界。
只是有一件事他还不明白。
“你早就猜到她的计划了,对不对?”凌明鼎看着罗飞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提前阻止?为什么还要让她登上那个舞台?”
“为了这个。”罗飞举起手中的那份现场录音,“催眠犯罪的隐蔽性太强,如果没有这份最直接的证据,那我的所有论断都只能成为猜测。”
“证据?”凌明鼎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一定要抓她吗?”
罗飞点头道:“仅仅阻止她是没有意义的。她这次失败了,以后还会去寻找别的渠道。要想杜绝后患,必须让她接受法律的制裁。”
“可她不是罪犯。”凌明鼎大叫起来,“她只是一个病人!”
“是罪犯还是病人,到时候会由法庭来裁断。”
“把她交给我,我会治好她的。”凌明鼎又换上了乞求的语气,“万一治不好的话,再交给你处置,行不行?”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他早就藏在心底,现在或许到了明言的时刻。
“你还没醒悟吗?你的心桥治疗术是失败的!你已经害死了你的妻子,现在夏梦瑶也到了这个境地——”罗飞直视着对方的双眸,“我怎能把她再交给你?”
凌明鼎痛苦地呜咽了一声,他弯下腰,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罗飞露出怜悯的神色,他伸手在对方肩头拍了拍,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半晌之后,凌明鼎恢复了一些体力,他抬头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带她回龙州吧,不要交给省城警方。”
夏梦瑶的致命表演发生在省城,但之前龙州也有过三起命案,所以两地警方都有管辖权。不过罗飞也觉得把女孩留在自己手里更放心一些,另外白亚星留下的一些秘密也得从女孩处寻求突破,于是他点头采纳了对方的建议。
04
当夏梦瑶登上汽车的时候,她的神色平静而满足。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她并不畏惧世人的误解,她也甘心接受任何惩罚。
只要能让这世界更加美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汽车已经发动但还没有开出。驾驶室里的凌明鼎通过后视镜看着女孩,良久之后他像是作出了某个决定,突然挂挡踩下了油门。伴随着发动机低沉的咆哮,汽车一头扎进了前方无边的夜色。
坐在副驾上的罗飞发现走的并非出城的路,便问了声:“这是去哪里?”
凌明鼎没有回答,只顾着埋头开车。大约二十分钟后,汽车驶进了省城人民医院。凌明鼎停好车,转头对夏梦瑶说道:“下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夏梦瑶并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她还是很听话。在她心中,凌明鼎是一个伟大的导师,她信任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罗飞也下了车。他心中略感困惑,但是凌明鼎表情严肃,似乎不便多问。
凌明鼎在前面带路,三人进了电梯。片刻后电梯在七楼停下,出来一看,前方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门上写着“抢救室”三个大字。门外的等待区坐着十来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愁容满面。
“我们在这里等会儿吧。”凌明鼎低声说了句,然后他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罗飞和夏梦瑶也分坐在他的两边。
不远处的十来号人对这三位不速之客并未留意,他们的心思全在那紧闭的抢救室内。不用说,必是有至亲家人在室内经受着生死的考验。
片刻后罗飞终于忍不住了,他附耳向凌明鼎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我有个朋友在这边当主治医生,我一个小时前打过他的电话。他说正要去抢救一个危重的病人,这个病人能够生还的概率非常小。”虽是回答罗飞的提问,但凌明鼎说话时却特意转头看着夏梦瑶。
罗飞心中一动。难道凌明鼎还不死心,又想对那女孩实施什么心理治疗?既如此,倒不妨看看效果。但无论如何自己决不会放弃将夏梦瑶移交司法的基本立场。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室外,立刻有几名家属迎了上去。那医生低声说了句什么,走在最前面的中年妇女发出一声悲泣,随即身体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后面一个半大的男孩俯身抱住那女人,两人相拥痛哭。他们的悲伤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周围众人或捶胸顿足,或黯然垂泪。整个等待区哭声一片。
不远处的夏梦瑶睁大了眼睛,她看着这副凄凉的场景,心如刀绞。
凌明鼎的声音忽地在她耳畔响起:“死亡,对死者本身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但在亲人朋友眼中,这却是一种最痛苦的离别。”
夏梦瑶身体蓦然颤抖了一下,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凌明鼎还在低语:“以一个人的解脱换来众多人的痛苦,这就是你所追求的幸福吗?”
夏梦瑶无语凝噎。半晌之后,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05
汽车再次开出,这回终于驶上了出城的道路。
夏梦瑶斜靠在后座上,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睡去。这一天她经历了太多的东西,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疲倦之极。
罗飞长时间看着悬挂在眼前的一个平安结,貌似发呆,心中却思绪万千。
当汽车驶入城际高速路的时候,罗飞问凌明鼎:“你这是为什么?”
“心桥治疗术已经失败了,那就用爆破疗法吧。我已经亲手炸掉了那座心桥——”凌明鼎停顿了一会儿,他似乎在鼓足勇气以说出后续的话语,“接下来不是重生,就是毁灭!”
罗飞心中悲凉。他忘不了夏梦瑶在抢救室外的表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他甚至有点同情那个女孩,当多年来的精神支柱崩塌之后,她将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
可这不正是爆破疗法的精髓吗?用最极端的手段将心穴彻底暴露,置之于死地而求后生。
夏梦瑶必须挺过这一关,她才有机会变回一个正常人。
“前面没路灯了。你帮我看着点路。”凌明鼎的话语打断了罗飞的思绪。后者凝起精神,专注地看着车头前方。
此刻已是凌晨三点来钟,这是人体最疲劳的时刻。而夜路本就难走,坐在副驾上的罗飞有责任帮着承担看路的义务。
不过罗飞自己也有些吃力。这些天来他为了这最后的战役可谓殚精竭虑,现在终于尘埃落定,人一下子就疲惫下来。
凌晨时分的高速公路车辆稀少,一眼望去只有不见尽头的分道线。单调的画面仿佛也具有催眠的效果,罗飞明显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慢慢凝滞。
前方的平安结随着车辆的行进轻轻摇摆,那节奏暗暗合着罗飞呼吸的频率。在转过一个弯道时,平安结又斜斜地甩出来,长长的灯笼尾恰好扫过罗飞的眼前。
罗飞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这时他听见凌明鼎的声音:“困了就睡会儿吧。”
罗飞无法抵抗汹涌侵袭的倦意,他真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咚”的一声巨响把罗飞惊醒,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坠入了水中。
罗飞睁开眼睛,他发现汽车已经下了高速路,正停在市内的某处。在他的身旁和身后,凌明鼎和夏梦瑶都不见了踪影。
罗飞连忙开门下车,来到了一座水榭边,水榭外则是一片滔滔河水。他很快认出来了,这里是龙州的运河,河边这座水榭正是凌明鼎和夏梦瑶初识的地点。
举目再看,凌明鼎正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围栏后。
罗飞快步走到对方身旁,问道:“怎么了?夏梦瑶呢?”
凌明鼎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目看着围栏下的河水,悲戚满面。
罗飞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水面上尚残留着一圈圈的破碎的波纹。他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夏梦瑶跳河了?”
凌明鼎转过头来,凄然苦笑:“她已经作出了选择,不是吗?”
罗飞怔怔地扒着围栏。脚下河水滔滔,在这样的季节里,夏梦瑶就算会游泳,也会很快被冻死。
凌明鼎长叹了一声,随后他又看着罗飞的眼睛,缓缓说道:“这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吧。”
罗飞默然不语。和法律的制裁相比,他是否更喜欢这样一个宿命般的结局?
凌明鼎又冲罗飞伸出一只手:“那段录音呢?你还有必要留着吗?”
人都死了,证据还有什么用?罗飞将那个录音器件掏出来,乖乖地送到了凌明鼎手中。后者随即一挥胳膊,扔进了运河。
“还给她吧,这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梦想。”凌明鼎感慨说完,然后转身向水榭外走去。
罗飞扭头问了句:“你要去哪里?”
“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凌明鼎一边说一边钻进了汽车驾驶室,发动机的轰鸣声很快响起。在临行前他摇下车窗,对着恍然伫立的罗飞大喊了一句:“回去睡一觉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罗飞的思维尚未完全恢复。他抬起头,远处天边,一缕晨曦正刺破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