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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与催眠师的零距离接触

周浩晖Ctrl+D 收藏本站

01

夏梦瑶的催眠表演效果极好,与会者把他们的感受在网络上大肆传播,平面媒体也积极报道。人们把这次表演大会总结为“最美催眠师带来的最美妙的怀旧体验”。这个话题炒作起来,夏梦瑶的偶像效应便进一步发酵,很多此前并未关注此事的人也被吸引了眼球,更有敏感的投资人找到凌明鼎,希望能合作展开更大规模的商业表演。

凌明鼎兴奋之余也存有隐忧。自己这边整得风生水起,眼看有扭转乾坤的势头,对手怎会坐视不管?可那家伙偏偏像是消失了一般,接连几天都毫无动静。这反常的静默下多半隐藏着惊涛骇浪,一旦爆发出来,后果难以料想。

凌明鼎只能把防范的希望寄托在罗飞等人身上,其中陈嘉鑫更是他精心安置的一颗棋子。就在表演大会结束后的第三天,这颗棋子终于带来了有用的讯息。

据陈嘉鑫反映,这几天他监控的几个催眠师频繁出入于西城一家名为“君临天下”的娱乐会所。他便暗中对这家会所的背景展开调查。结果发现这家会所不久前刚刚变更了股权,新东家是个叫做楚维的男子。再看楚维的照片,赫然就是在省城把罗飞引入催眠陷阱的那个瘦高个。陈嘉鑫把情况报告给罗飞,罗飞当即决定去会所里实地查访一番。

会所中环境复杂,各种音乐、灯光和人声背景很容易被人利用,设计出一个危险的催眠迷局。为了避免罗飞等人再度中招,凌明鼎也跟随警方人员一同前往。

该会所夜间七点开始营业,一般九点过后达到客流高峰。罗飞和小刘、陈嘉鑫、凌明鼎,一行四人于九点半左右入场,他们都做了易容和伪装,在会所昏暗的灯光下,即便是熟人也难以辨认。

会所内部有个开阔的大厅,靠南的墙边架起了一个演台,DJ、乐队和歌手在台上操控着全场的音乐氛围。其他三面则布置着沙发桌椅,供客人们饮酒休息。中央部分是一个舞池。罗飞四人入场的时候,演台上正播放着强劲的音乐,躁乱的男女在舞池中疯狂扭动,气氛狂热难抑。

罗飞选了个角落中的位置,既可以纵观全场,又不易被他人发现。四人坐定。两三分钟之后,一首劲曲终了,DJ换上了温柔的慢曲。场内暂时安静下来。这时便有服务生走上前来,把满满一打啤酒放在了桌面上。

罗飞等人互相看看,都觉得有些诧异,他们谁也没有点过单啊?那服务生却微微一笑,说道:“四位先生请慢用,这酒水是我们老板送的。”

一听这话,罗飞便知道己方的行踪已经暴露。对方这样有恃无恐的,自己堂堂正正来查案子,难道还要怕了他们?于是罗飞便大大方方地还以一笑,对那服务生说道:“你们老板在哪儿呢?不如过来一块坐坐。”

服务生便冲后场方向招了招手,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款步而出,罗飞一眼认出,这正是在省城跟踪过自己,后来又把自己引到休闲广场的那个家伙。

瘦高的男子很快走到桌前,他主动向罗飞伸出一只手,彬彬有礼道:“罗队长,你好。”

罗飞也伸手和对方一握,同时注视着对方,语含机锋:“你好,我们好像见过面。”

那人倒也不否认,说道:“上次在省城多有冒犯,希望罗队长不要见怪。”他说话的语气还挺诚恳的,末了又自我介绍说,“我叫楚维,以前也当过警察。”

“你也当过警察?”罗飞有点不信似的,然后他招呼对方,“请坐。”

旁边的小刘把一张椅子往楚维身旁踢了踢,他知道罗飞在省城遇险的经历,所以对那家伙没什么好脸色。

楚维并不在意,坐下后吩咐服务生:“开酒。”服务生把一打啤酒全都开了。楚维拿起一瓶对罗飞晃了晃,“先干为敬。”说完便咕嘟嘟地直往脖子里灌。

罗飞也拿起一瓶酒,但只象征性地在唇边碰了碰。

这边楚维一瓶酒喝完了,见罗飞还满瓶端在手里,便微微一笑说:“罗队长您随意,这瓶酒算是我给您赔罪了。”

罗飞没什么心情和对方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曾经是警察,现在怎么不当了?”他原本猜测对方会不会是白亚星的旧部,可听这人的口音又不像是来自西南省份。

楚维认真地回答说:“现在我从事着另外一项事业。”

“事业?”罗飞觉得这个词有点怪怪的,而且这么郑重地说出来,颇有几分传销的感觉。

“一项伟大的事业,令人梦寐以求。”楚维微微眯起了眼睛,陶醉于对那份“事业”的美好想象中。

罗飞正色道:“对我来说,梦寐以求的职业就是警察。”他似在讥讽楚维背叛了自己最初的理想。

楚维却反问他:“作为一名警察,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罗飞尚未回答,一旁的陈嘉鑫已抢先说道:“维护正义,与罪恶战斗!铲除奸邪,保护善良的弱者!”

与罪恶战斗——这是一本小说的名字,就是这本书影响了陈嘉鑫的职业选择。现在陈嘉鑫喊出的口号想必也是书中的理念吧?罗飞觉得这几句话的确能代表警察的职业梦想,于是他点点头表示支持。

“警察……”楚维的目光从罗飞、小刘、陈嘉鑫三人身上依次扫过,忽然又问,“你们真的能保护弱者吗?”

这话里隐约藏着锋芒,罗飞皱了皱眉头,没有贸然回应。短暂的对峙之后,楚维略略转过头,往侧后方一指,问道:“你们看到那个女孩了吗?”

顺着楚维的指向,却见不远处有张小桌,桌旁面对面坐着两名女子。罗飞不知对方具体是指哪个。

楚维补充说道:“那个短发的,脸圆圆的女孩,你们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短发,那就是面对众人而坐的那个。那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睛大大的,模样乖巧。她对这种喧嚣的场合似乎不太适应,一直低着头,显得颇为拘谨。

罗飞给出自己的判断:“这应该是个很老实、很正经的孩子。”

楚维点点头,又道:“在那女孩身后,略微偏左的方向上,卡座里有个男人,你看到了吗?”

是的,那里有个戴眼镜的男人。那人孤零零一个人坐着,穿着一身衬衫和西裤,从气质上来看也不像是酒吧的常客。

“他们俩认识?”罗飞注意到眼镜男一直在盯着女孩看,故有此问。

楚维点头,开始详解这两人的关系:“女孩叫做景嘉嘉,是个幼教老师。就像你猜到的,这女孩很乖,性格文静,甚至是过于柔弱。一年前她经人介绍和那个男人认识——那家伙叫做朱健,在银行工作,看起来条件不错。两人最初相识是奔着处对象去的,不过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景嘉嘉发现朱健这人心胸狭隘,而且非常地神经质。他不允许景嘉嘉和别的男人有任何接触。有一次景嘉嘉下班时和一个来接小孩的父亲聊了一会儿,正好被朱健看到了。他居然冲上前,当着小孩子的面对景嘉嘉进行辱骂和殴打。景嘉嘉再也无法忍受,提出要分手。可朱健却不肯放过她。他一直纠缠这个女孩,不断到对方家中和单位进行骚扰,甚至对她的家人进行人身威胁。他更不允许女孩另谈男友,放出狠话说,谁敢来就杀了谁。女孩痛苦不堪,但又没有办法。今天朱健就是跟踪景嘉嘉过来的,他就像一条甩不脱的鼻涕虫,在用一种极为恶心的方式糟蹋着女孩的生命。”

听楚维这么一说,罗飞也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始终透着阴森森的光芒,像两把钩子似的挂在女孩的身体上。而女孩的目光则有些发飘,这说明她正处于一种惊恐的状态。她并不知道那男人就在身后,但对方已给她造成了极深的阴影,这阴影烙在她的精神世界里,难以摆脱。

楚维这时把脸转回来,正面看着罗飞问道:“罗队长,我想问问——你,能保护这个女孩吗?”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是刑警,像这样的情感纠纷我无权插手。不过这女孩可以去派出所报警,让地方派出所的同志去制止对方。”

“你以为她没有试过?那个男人已经进过好几次派出所了,他见到警察就变得特别老实,一个劲地承认错误。警察能怎么办?最多就是教育教育。而那家伙一出来就变本加厉地骚扰女孩。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女孩早就对报警失去信心了。”

罗飞无奈地挑了一下眉头,这事确实有些尴尬。朱健的行为对女孩影响很大,但是并不构成违法犯罪,警察也无法对他实施强制性的措施。但在罗飞看来,这并不意味着警察不能保护女孩,他必须向楚维阐明自己的观点:“那家伙现在还没有触犯法律,但他如果真的对女孩造成伤害了,他必然要遭受法律的制裁。”

楚维立刻反问:“伤害已经造成了,制裁只是在惩罚朱健,对女孩能有多大意义呢?所以我说警察保护不了这个女孩,我没有冤枉你们吧?”

罗飞语塞,一时间竟难以回答。

楚维得胜般微微一笑,又把目光转向凌明鼎:“凌先生,您是著名的催眠师,也是心理专家。我想问问您,像朱健这样的人,他最后伤害到景嘉嘉的可能性有多大?”

凌明鼎坦言道:“非常大。这种偏执型的人格,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果那女孩不能尽快摆脱他的话,前景非常堪忧。”

罗飞也暗自点头。他以前接触过很多因感情纠葛而产生的刑事案件,施害方往往都是这样的偏执狂,而受害者多半柔弱忍让,虽苦苦挣扎,终究却难逃毒手。罗飞也曾和同事评价说,女孩一旦遇见这种男人,真可谓是前世的孽缘。这种评价其实就透出了身为警察的某种无奈。

这边楚维又问凌明鼎:“凌老师,听说您有一套催眠理论,可以治疗病人的心理问题。请问在这个案例上,您有什么好办法吗?”

凌明鼎似乎早有准备,他自信地一笑,说道:“当然有办法。只要让我对朱健进行一次催眠,我有把握让他再也不会骚扰景嘉嘉。”

“哦?”楚维追问,“您可以改变他的偏执型人格吗?”

“催眠师不可能改变病人的性格,但我可以利用他的性格。这种人一般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我可以让他相信,他的个人条件比景嘉嘉出色太多,景嘉嘉根本配不上他。如果他接受了这种暗示,他便对景嘉嘉失去了兴趣,自然也不会再骚扰对方了。”

罗飞的目光闪亮了一下,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楚维却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后,他问道:“这就是您一直在坚持的心桥理论吗?”

“是的。心穴是不可能消除的,但是可以掩盖。就像是在洞口搭起一座桥,我们可以从桥上绕行,避免危险的发生。”

楚维盯着凌明鼎看了半晌,忽地喟然一叹,道:“多么可笑的理论!”

对方突然间口出不敬,这让凌明鼎有些措手不及,他的脸色一涨,愠怒却无言。

又听楚维咄咄反问:“您自己都说了,搭了桥,那个洞还在。就算安然一时,又有什么意义?能保证那座心桥永远牢固吗?能保证那个洞口不会越变越大吗?等到心桥被黑洞吞噬的那一天,恶果恐怕会更严重吧?”

凌明鼎僵着脸不说话,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他的面色有种煞白骇人的感觉。罗飞忽然想起凌明鼎妻子自杀的经过——那件事似乎正佐证着楚维刚才的言论。看来楚维应该是得到了白亚星的指点,一出手就直攻向凌明鼎的心穴。

见凌明鼎的神色恍惚,楚维又是一笑,继续说道:“其实我们也不用把话题扯得太远,还是说说朱健和景嘉嘉吧。按照您的心桥理论,您可以让朱健离开景嘉嘉。景嘉嘉是解脱了,可是朱健自身的问题解决了吗?对这家伙来说,以后会发生些什么呢?”

凌明鼎的眼角收缩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

“您知道答案。”楚维对凌明鼎说过之后又看看罗飞,道,“罗队长,您也知道答案。”

罗飞确实知道答案,他沉着声音说道:“那家伙……他会伤害另外一个女人。”

楚维把目光转回到凌明鼎身上,他摊着手道:“您的心桥治疗术看起来很有效,可从根本上来说,它并没有解决任何实际的问题。”

“那我倒想听听你的见解,你是如何来解决这样的实际问题呢?”凌明鼎凝目和楚维对视着,他欲以反击来扭转被动的局面。

“您还真是问巧了。”楚维的双手悠然交叉在一起,微笑道,“我最近结识了一些催眠师朋友,他们在讨论一种新的治疗理念,叫做‘爆破疗法’。”

听到这里,凌明鼎心中一动,连忙和罗飞交换个眼色。楚维说的“催眠师朋友”自然就是另起炉灶的那帮人。警方今天来到这里,就是要打探这帮人的动向。现在楚维自己把话题挑起来了,表面看来他占尽言语上的优势,但从大局上来说倒是正中罗飞等人的下怀。

所以凌明鼎便配合对方的言辞追问道:“哦?怎么个爆破法?”

楚维回答:“只要找到心穴,就把它彻底炸开,或者重生,或者毁灭,永无后患!”

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正如话语背后所代表的强硬态度。这种治疗理论确实和凌明鼎的心桥术大相径庭,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极端的、孤注一掷的赌博。

凌明鼎对此自然无法接受,他“嘿”地干笑一声,抬手往景嘉嘉处指了指,问道:“那按照‘爆破疗法’,你们要怎样去保护那个女孩?”

“那自然就要把朱健的偏执情绪完全调动起来,让他爆发。如果他爆发之后并未对景嘉嘉产生伤害,那说明他只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景嘉嘉从此就不必怕他了。”

“如果他真的就是一条恶狼呢?”

“那他爆发之后就会走向自我毁灭。”

“你这叫保护景嘉嘉?”凌明鼎哑然失笑,“当他爆发之后,首先毁灭的难道不是那个女孩?”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关键之处。楚维沉默了,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凝思良久之后才又问道:“凌先生,您知道中和反应吗?”

凌明鼎一愣:“什么?”

“酸碱中和反应。酸是腐蚀性的,碱也是腐蚀性的,这两种东西对人体都有害。但只要它们中和在一起,就变成中性的,完全无害。”

“这我当然知道。”凌明鼎皱起眉头,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说起这种小儿科的化学常识。

楚维转过头,目光在大厅舞池里搜索了一会儿。因为现在播放的是慢曲,池子里的人并不多,只有十来对男女搂在一起缓步轻舞。片刻后楚维找到了目标,他招呼众人说:“那个上身穿着绿色紧身T恤,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你们看到他了吧?”

罗飞等人点头表示看见了。那是一个高个的年轻男子,相貌英俊,一身衣着非常讲究。他正搂着一个妖娆的女孩,一边慢舞一边在对方耳边说着些什么。女孩不时被他逗得咯咯娇笑。

“这家伙叫做邓捷,是圈子里著名的花花公子。”楚维介绍说,“他每天都来夜店泡姑娘。从来不投入感情,就是玩女人。玩腻了就甩,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快——对这种人你们怎么看?”

凌明鼎不屑地评价道:“垃圾。”在他看来,这家伙甚至连朱健都不如。朱健只是性格上的原因,自私偏执;而邓捷这种人凭着钞票和脸蛋到处祸害姑娘,那纯粹是人品上的问题,更显低贱卑鄙。

“说得好,垃圾!”楚维冲着凌明鼎竖起大拇指,似乎在赞扬对方的道德立场。这时一首慢曲正好播放完毕,舞池中的男女逐对分开,各自走向自己的休息区。邓捷临走前在那妖娆女子的脸蛋上捏了一把,随后目光在场内打着转儿,开始搜寻下一个目标。

楚维把手举高,对着演台上的DJ挥了两下。DJ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立刻开始播放下一首乐曲。这是一首重金属风格的音乐,夹杂着歌手号叫般的嘶喊,令人身体内的血液立刻涌动起来。

坐在景嘉嘉对面的那个女人此刻则站起身,向着邓捷所在的位置走去。这个女人先前一直背对着罗飞等人,这一起身才大致显出了身型相貌。只见她个头不高,但身条婀娜窈窕,瓜子脸,马尾辫,皮肤有些微黑,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

女人来到了邓捷身边,冲对方附耳说了句什么。邓捷一边听一边看向不远处的景嘉嘉,其间还抽空问路过的服务生要了两瓶啤酒。

景嘉嘉一直在关注着那个扎马尾辫的女人,当那女人远离的时候,她的神色便愈发惶恐。好在对方很快就折返回来。邓捷也跟在扎马尾女人的身后,一手拎着一瓶啤酒。

到了桌前,邓捷把一瓶啤酒递给景嘉嘉,同时说了句什么,看样子是劝对方喝酒。景嘉嘉连忙摇手,表示自己不会。邓捷也不管她,只顾把手中另一瓶酒咕噜噜喝了一大半,然后他一屁股紧挨着景嘉嘉坐下,胳膊一圈,没头没脑地便把女孩搂在了怀里。不过他的放浪行为很快就被暴力中止了——一个人从背后掀翻了他的座椅,把他撂倒在地。

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正是朱健,他的脸庞因为极度的躁怒而扭曲着。看到倒在地上的邓捷,朱健二话不说便往腰间摸去,一晃之间,右手里已多了把明晃晃的短刀。

罗飞等人一直在旁观事态的进展,当邓捷向景嘉嘉劝酒的时候,罗飞便预感到朱健很可能会过来挑起冲突,但他没想到后者居然随身带着凶器。这会儿一见亮刀子了,罗飞“腾”地起身直往事发地点冲去。可是终究晚了,朱健已经一刀刺向了邓捷的裆部,邓捷张大了嘴,如杀猪般惨叫起来。

朱健咬着牙,刀刃在对方裤裆里又搅动了两下。这时罗飞终于赶到,他一个飞身将朱健扑倒在地。随即小刘和陈嘉鑫也双双上前,三人将朱健死死按住,短刀也夺了下来。因为是便服暗访,罗飞等人并未携带手铐,他们只好将朱健的腰带扯下来当绳子,绑起对方的双手。朱健嘴里还在“呜呜呜”地叫着,但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会所里的其他人员发现了这边的血案,有人惊叫着躲开,也有好事者围过来看热闹。在邓捷倒地的时候,景嘉嘉也被对方的胳膊带倒,此刻她面色惨白,瘫软在地上无法起身。

现场只有两个人保持着冷静的情绪。一个是楚维,一个是扎马尾辫的女子。他们静静地站在一旁,那份泰然自若与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罗飞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了,这起血案决不是一次偶然事件,而是一起精心策划过的阴谋。

噪乱的音乐停歇了,邓捷的惨叫声愈发地刺耳,令人听来毛骨悚然。而罗飞的一声大喝让众人如梦初醒。

“赶快叫救护车!”喊完这句之后,他又指着楚维和扎马尾辫的女子喝到,“把他们两个控制住!”

小刘和陈嘉鑫起身,分别走向那二人。凌明鼎也凑到了楚维身边,显然他是担心小刘一个人对付不了对方。

楚维却没有反抗的意思,他听凭小刘别住了自己的胳膊,同时又再次提及了那个化学名词。

“中和反应。”他微笑着说道。

02

邓捷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他的下体受伤严重,一只睾丸也被摘除,想必他下半辈子再也没有能力祸害姑娘了。

朱健被刑事拘留。审讯时他的情绪仍然处于亢奋状态,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他反复强调说,自己和景嘉嘉相恋多时,有着深厚的感情。而邓捷则是一个卑鄙的第三者,是个玩弄女性的垃圾,自己的行为完全是在为民除害。

对于凶器,朱健解释说那是他随身携带的一把水果刀,在现场是情急之下掏出来的。

朱健把自己描述得正义凛然,但罗飞却清楚地看到他阴暗自私的偏执性格,而且罗飞相信,他的阴暗面曾被人恶意引导,最终酿成了这场血案。

凌明鼎完全赞同罗飞的猜测,他从专业的角度分析说,一定有人对朱健实施了催眠术,这种催眠效应将朱健心中那种自私的控制欲完全激发出来,他把景嘉嘉当成了自己的私人财产,不允许任何人对其进行窥伺和侵犯。而且这次催眠多半赋予了某种“性”的暗示,这让朱健变得更加愤怒,所以他行凶时才会指向对方下身的隐私要害。

要想揪出隐藏在朱健身后的催眠黑手并不容易,因为那家伙手段高明,并未在朱健的精神世界中留下可供追寻的痕迹。而朱健自己也否认受到别人的暗示和影响。

要想继续调查,只能在现场另外几个当事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罗飞首先对景嘉嘉作了问询。惊魂未定的女孩开始讲述事情的前后经过。据她说,最近一段时间朱健对自己疯狂骚扰,让她的精神几乎崩溃。好在她结识了一位大姐,就是案发现场扎马尾辫的那名女子。大姐时常对她进行安慰和开导,让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就在今天下午,大姐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是要介绍一个朋友给她认识,据称这个朋友本领很大,能帮她摆脱朱健的纠缠。

按照大姐的嘱咐,景嘉嘉于晚间来到了“君临天下”娱乐会所。大姐找了张桌子陪她坐下,点了两份饮料,两人随意地聊着天。女孩并不知道朱健一直在跟踪自己,不过出于女人的直觉,她始终觉得非常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两人就这么坐着,等了有一个多小时吧,大姐终于告诉景嘉嘉,说那个朋友来了。随后大姐便把邓捷带了过来。后者一来就劝女孩喝酒,甚至还动手动脚的,这让女孩大惊失色。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朱健居然也出现了,随后血案发生。

罗飞相信女孩没有说谎。在这起事件中,她只是一个不知情的道具。有人在利用她完成所谓的“中和反应”和“爆破治疗”。

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子显然就是操控者之一,罗飞随即对她展开了讯问。

那女子身型虽然瘦弱,但她稳稳地坐在罗飞面前,没有一点怯懦。在她的身体里似乎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

罗飞首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回答说:“杜娜。”

杜娜?罗飞一怔,他抬头重新审视了对方一番,又问道:“户籍所在地?”

“云南德宏。”

罗飞明白了,这正是救过白亚星的那个女人。后来白亚星为了她抛弃高梅,从而引起高梅自杀、白亚星离职等等一系列连锁反应。在白亚星蜕变的过程中,她是个极为关键的线索人物。

这些思路只在罗飞的脑海中迅疾闪过,神色上却未露端倪。因为现在白亚星尚不知所终,罗飞决定先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于是他便按照常规的套路继续发问。

“你在龙州从事什么职业?”

杜娜道:“我是楚维的朋友,在他的会所里帮帮忙。”

“你是如何认识景嘉嘉的?”

“上周在公园散步遇上,就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就熟悉了。”

“你今天为什么约她到会所来?”

“她说有个男人总在纠缠她。我想帮她介绍个新的男朋友,也好有个人保护她啊。”

“你想介绍谁?”

“邓捷嘛,总在场子里玩。他不缺钱,也懂得疼女人,我觉得他挺合适的。”

“你认不认识朱健?”

“不认识。”

“就是后来刺伤邓捷的那个人。”

“我不认识。”杜娜顿了一下,又道,“我猜他应该就是纠缠嘉嘉的那个家伙吧?”

杜娜的一套说辞滴水不漏,把自己与这起血案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罗飞一时间也找不到漏洞进行反驳。他只好让对方先在笔录上签字,随后又把楚维唤入了讯问室。

楚维显然认识朱健,这一点是无法抵赖的。事实上,在会所里的那番交谈,楚维已经承认自己就是这起血案的导演者,现在进了讯问室,他对这一点仍然不加避讳。

“没错,是我安排的。是我让杜娜把景嘉嘉约到了会所里,我也知道朱健会跟踪过来,包括把景嘉嘉介绍给邓捷,这也是我计划好的。”楚维大大方方地说道,“这又怎么样呢?”

罗飞问道:“朱健和邓捷发生冲突,这也在你的计划内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楚维郑重地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起冲突?我早就解释过了,这是‘爆破疗法’。朱健有可能会攻击邓捷,也有可能不会。对他自己来说,攻击意味着毁灭,不攻击则意味着重生。而不管朱健结局如何,景嘉嘉都会得到解脱——这才是最重要的。”

罗飞凝目看着对方,他开始领教到这家伙的厉害。此人坦率得几乎有点张狂,但他的每一句话却又恪守分寸,决不越雷池半步。

看着罗飞肃穆的样子,楚维反倒笑了。他又说道:“我保护了那个女孩,我做了一件你们想做却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种奇怪的态度来对待我呢?”

罗飞不得不提醒对方:“你还制造了一起血案。”

“是的。朱健刺伤了邓捷,可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楚维与罗飞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罗警官,当邓捷向景嘉嘉走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到他会和朱健产生冲突?”

罗飞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想到了,对吗?”楚维又看看在场的凌明鼎等人,“你们全都想到了,可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为什么?因为你们希望看到他们冲突,你们也想见证一场美妙的中和反应。”

罗飞打断对方的话语,反驳道:“我们谁也不知道朱健带着刀具。”

“借口。”楚维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即便知道朱健带着刀具,此刻你也会说,‘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我们只是来不及去阻止他。’而这一切都是借口,真相隐藏在你们的潜意识里。你们希望这两个家伙遭到惩罚,所以才放任事态的发展。当事态恶化之后,警察的职责又让你不得不站出来。现在你感到愤怒,并不是因为邓捷受到伤害,而是因为一起刑事案件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你觉得自己失职,甚至是受到了侮辱,对吗?”

罗飞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或许他原本就无从辩解,因为对方所言皆为事实。

楚维又继续说道:“你再愤怒也不该迁怒于我。我没做出任何违法的事情。这起案件的本质,是两个肮脏的灵魂发生了碰撞。我们都只是旁观者。这两个灵魂碰撞之后,就像发生了中和反应,他们的危害双双消失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罗飞没有回应对方的话语,他转头对负责记录的小刘说道:“你把他说的话全都记下来,拿给他签字。”

小刘记好后把笔录本推到楚维面前。在楚维签字的同时,罗飞说道:“我们会把你的笔录拿给检察院的专家研究,看看该追究你什么责任。”

“没关系,我不会有任何责任的。”楚维签完名字,潇洒地把笔一丢,又微笑道,“我是一个懂法的人。所以,我从来不会违法。”

这一通讯问结束,时间已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楚维被带走之后,小刘便问罗飞:“罗队,这两个人该怎么处理?”他所指的当然就是楚维和杜娜二人。

“肯定够不上刑拘的条件。”罗飞斟酌了一会儿,说道,“按刑事传唤把他们留够十二个小时吧。等他们出去之后,安排人手盯住了。”

“对。”凌明鼎对这个方案深表赞同,“他们俩都是白亚星的心腹,只要盯住了,不愁找不到白亚星。”

小刘又问:“该安排谁去?”通过刚才的讯问过程,小刘已经知道这两个家伙都是棘手的角色,此前又有监控失败的前车之鉴,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罗飞想了想说:“陈嘉鑫,你去盯楚维;杜娜我亲自来盯。”这样的盯控安排一虚一实。陈嘉鑫盯楚维,实际上仍是将陈作为抛给对手的诱饵,且看对方会不会将这个诱饵吞下;而警方真正关注的线索其实是杜娜,罗飞相信这个女人和白亚星的关系决不一般,干脆亲自上阵。

如此安排妥当,众人散去各找地方休息。罗飞不愿来回折腾,就到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倒是酣畅,等他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时,天色已经大亮。

罗飞起身开门,却见来者正是小刘。罗飞下意识地抬腕一看手表,同时问道:“十二个小时快到了吗?”

“不是。”小刘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对罗飞说道,“罗队,你不用再去盯那个女人了。”

罗飞一怔:“怎么了?”

“白亚星自己找上门来了。”

“什么?”罗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看小刘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便急急追问,“人在哪儿呢?”

“在接待室里坐着呢。”

罗飞回屋把外套一抓,立马跟着小刘往接待室而去。走到半路却见陈嘉鑫也急匆匆赶来,显然小伙子也得到了最新的消息。

陈嘉鑫见面便问道:“罗队,楚维这边还盯不盯了?”

“你不用去了。”罗飞现场调整战略,“另外安排两个人,分别盯住楚维和杜娜。”

“那我干什么呢?”陈嘉鑫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料想自己会有更加重要的任务。

罗飞命令道:“你赶快把凌明鼎接过来,越快越好!”

“明白!”陈嘉鑫响亮地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地领命而去。

03

龙州市刑警队接待室。

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女人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衣着华贵,容貌艳丽。像这样一个美女走在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可此时此刻,美女却仅仅是个配角。因为她身旁的那个男子正散发出强烈的气场,令人无法侧目。

男子看起来四十左右的年纪,身材不高但体型健硕。在这个寒意初显的季节里,他只穿了件黑色的紧身圆领T恤,那件衣服被饱满的肌肉撑得紧绷绷的。一眼看过去,你会觉得有种强大的力量正孕育在这具躯体内,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

男子有一张典型的东方人的面庞,线条柔和,比例匀称,而微微发黑的肤色和一对剑立的浓眉则给这张面庞增添了三分英武之气。他的双眼被一副墨镜遮住了,周围的人便无法捕捉到男子的目光。但他随意往沙发上这么一坐,目光却又似无处不在。不管你身处屋中的哪个角落,都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带来的压力。

这是一个天生与众不同的男人,在任何场合都注定要成为主角。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罗飞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自己连日来苦苦追寻的目标——白亚星。

白亚星看到罗飞进来,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主动打了声招呼说:“罗队长,久仰。”说话的同时还伸手摘掉了墨镜。

罗飞站在离沙发两三米远的地方,和白亚星对视了片刻。对方精亮的眸子里包含着丰富的情感,罗飞既感受到锋芒毕露的挑战气概,也感受到惺惺相惜般的尊重和欣赏。

罗飞试图揣测对方自投罗网的动机,但毫无头绪。与这样的对手过招,以静制动或许是最稳妥的方法。所以罗飞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地回了句:“你好。”随后便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小刘也跟到了接待室,他往罗飞身旁搬了张椅子,正想坐下时,却听罗飞说道:“给客人倒点茶水。”

小刘“哦”了一声,从柜子拿出茶杯茶叶。对面的白亚星便大笑起来,他转头向着身旁的女人说道:“你看看,罗队长是个好人吧,你不用担心的。”

女人一直依偎在白亚星的身边,乖得像只小猫一样。她的目光也始终盯在白亚星的面庞上,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一个人存在。此刻听白亚星这么说了,她便转过脸对罗飞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后她又转回来,轻轻抓住白亚星的胳膊说道:“可我还是不想离开你。”

女人的声音温柔之极,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哀求,便是旁观者听来也禁不住心旌摇荡。可白亚星却偏偏板住了脸,严肃地说道:“不行。你必须离开了,我有正事要做。”

女人委屈地瘪了瘪嘴,眼中似有泪花闪动。她还想说些什么,白亚星见状便瞪了她一眼,道:“我们说好的。你不听话吗?”他的话在女人听来如同圣旨般不容违抗,后者只好乖乖地站起身,黯然道:“那我走了。”

白亚星微微一偏脑袋,说了声:“走吧。”随后他又提醒小刘,“刘警官,你不用准备她的茶水。”

小刘愣了愣,不明白这两人一番表演唱的是哪出?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女人已迈步向着屋外走去。到门口时她又停下来,充满眷恋地回头张望。可白亚星只向她淡淡一瞥,丝毫没有挽留之意。

女人默叹一声,独自离去了。

小刘又把目光转到了罗飞身上,似乎在询问什么。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顺势说道:“你安排一下,找人送送这位姑娘。”小刘应声离去。他出去后自然会找个机灵的警员,名义上送姑娘回去,暗地里却是要摸清楚对方的底细。

白亚星眯着眼睛,饶有兴趣般看着罗飞。作为一名老刑警,他轻易看破了对方的用意。但他并没有说穿,只是“嘿嘿”地半开玩笑道:“女人,就是麻烦。”

罗飞也在打量着白亚星,对这家伙来说,女人确实“麻烦”。高梅和杜娜,正是这两个女人改变了白亚星的人生。现在高梅已死,杜娜则来到了龙州,而白亚星身边却又多出了另一个美女。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这些问题在罗飞的思绪中只是一闪而过。现在的重点是,白亚星为何会来到这里?他如此赤裸裸地挑衅,到底目的何在?

既然对方说起“麻烦”这个词,罗飞便语带双关地试探道:“看来你倒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

白亚星立即给出针锋相对般的回应:“男人如果不喜欢惹麻烦,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看似简单的两句对白,举重若轻,却又锋芒毕现。在最初的试探过后,双方正面的碰撞便在所难免。

罗飞决定把话题挑明了。他起身端起小刘先前泡好的茶水,到白亚星面前递过茶杯说道:“既然那女人已经走了,那就说说你的正事吧。”

白亚星没有去接那个茶杯,他端坐不动:“正事当然要说,但这个场合不对。”

“哦?”罗飞皱了皱眉头,“白先生觉得我这里太简陋了?”

“罗队长,你完全理会错了。”白亚星自嘲般一笑,“我是觉得你对我过分客气。现在你应该把我铐起来带进审讯室。你也不必称我什么‘白先生’,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犯罪嫌疑人白亚星。”

罗飞何尝不想把对方立刻铐起来严加看管?可他必须提醒自己,切不可操之过急,警方目前并未掌握白亚星涉案的切实证据。而对方主动上门,必然藏有后招。自己如果贸然行动,只怕要中圈套。

抱定了这个念头,罗飞便冲白亚星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不但爱惹麻烦,还是个挺性急的人?”

白亚星把手一摊说:“你都找我那么多天了,我的底细也被你摸得清清楚楚。能不急吗?”

“急也没有用。”罗飞手里端着那杯茶,既然对方不喝,他就自己喝了一口。慢条斯理把那口热茶咽进肚里,他才又说道,“警方办案是有程序的。我们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才能拘捕你——所以目前说来,你还不够‘犯罪嫌疑人’的资格。”

白亚星郑重其事地看着罗飞:“证据很快就有——我今天是专门过来自首的。”

自首?罗飞蓦然间怔住了。这个变化着实出乎他的预料。就好比你面对着一个强大的敌手,在你毫无胜算的时候,对方却忽然宣布投降。这未免太荒谬太不合逻辑,就算是最乐观的人也会深感疑虑。

可白亚星还在继续说,并且越说越来劲:“我对姚柏啃脸案和章明坠楼案负有责任,这两人都被我催眠了,所以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举动。我已经涉嫌故意伤害罪和故意杀人罪,你应该立刻将我拘捕。”

说话间白亚星还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他的手腕相对,摆出一副等待手铐的姿势。罗飞没有立刻响应对方的动作,他端着一杯热茶站在白亚星的面前,紧锁着双眉陷入凝思。两人就这样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僵持,谁也不动,谁也不再说话,接待室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片刻后,这份寂静被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却是小刘完成吩咐后回来了。屋内这番情形让小伙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愣了一小会儿,这才惴惴地问了句:“罗队,怎么了?”

罗飞眉头一挑,从凝思状态中挣脱出来。他对白亚星凝视了两三秒钟,然后把茶杯往办公桌上重重一搁,毅然喝道:“把他铐起来,带审讯室!”

小刘摸出一副手铐,“咔嚓”一声铐住了白亚星的双腕。后者很配合地站起身,主动说了句:“走吧。”说完便迈步走在了最前面。

小刘没跟太紧,拉开些距离后他压低声音问罗飞:“怎么突然铐上了?”

“他要自首。”罗飞扯着嗓门,话是对小刘说的,但特意要让前面的白亚星也听见,“你准备一下吧,马上就给他做笔录!”

小刘瞪圆眼睛看看罗飞,又看看白亚星,满面惊讶。仓促间他来不及细想,只匆匆赶上几步,把白亚星先送进审讯室里再说。

一行三人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小刘把白亚星铐在了囚椅上,白亚星说了声:“这椅子还真硬。”同时他挪了挪身体,想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硬吗?谁让你有好日子不过?到这里来都是自找的!”小刘厉声呵斥道。

白亚星眯起眼睛问道:“怎么?你怕我?”

小刘一愣,随即驳斥:“我怕你什么?”

白亚星不慌不忙地说道:“警察提审犯人,在态度上有个原则,叫‘遇弱更弱,遇强更强’。就是说遇见懦弱的家伙你得态度温和,这样有助于缓解对方的戒心和顾虑,而对待强势的家伙你得更加强硬,这样才能压制住对方的气焰。我一直很老实的,可你却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这说明你心中早已默认了一种弱者的姿态——你害怕我,对不对?”

小刘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回应。其实他刚才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但经白亚星这一番剖析,又的确煞有介事。这样一来,表面看来自己是呵斥了对方,但在气势上却反而被对手压过了一头。

白亚星又呵呵一笑,抬手指着对面的软皮靠椅问小刘:“年轻人,你坐这椅子坐了多少年?”

小刘回答道:“我当刑警六年了!”为了挽回颓势,他说话的时候特意挺起了胸脯。可惜他的努力很快就在白亚星的回应中化为乌有。

“我十九岁从警,在那椅子上坐过十四年。我审过的死囚比你抓过的小偷都多!”那人紧盯着小刘的双眼,“三十二岁我就当上了省会城市的刑警队长,这在全国也属首例——你明白吗?”

小刘沮丧地垂下了头,他真心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和那人对视。那个人在刑警界曾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莫说自己难望项背,就算是罗飞恐怕也得自叹弗如。

“所以说你还嫩得很。今天虽然是你坐软皮椅,我坐审讯椅,但我仍然可以教会你很多东西,你可得好好学着。”

白亚星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意味深长的语气,还真有点要教诲对方的意思。小刘已经完全无法抵挡对方了,他只好转过头来向罗飞问道:“罗队,我们……开始吗?”这话看似在请战,其实却藏着潜台词——罗队,该你出手啦!我一个人哪对付得了这个家伙!

自进入审讯室以来,罗飞已经旁观了良久。此刻面对属下的求助,他不得不出头了。

“你在软皮椅上坐了十四年,这时间的确太长。”罗飞直视着白亚星,冷冷说道,“所以你还不能正确面对自己在审讯椅上的新身份。看来我得给你一点时间,先让你适应适应。”

白亚星没有回复,他只是微微耸了下肩膀,做出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罗飞冲小刘做了个手势,后者会意,两人一同撤出了审讯室。罗飞顺手把屋门关好,那审讯室密不透风的,这一下室内室外便完全隔断开来。

“这家伙,还真是嚣张。”小刘瞪着紧闭的房门,愤然嘀咕了一句。

“他是故意的。”罗飞提醒小刘,“你的情绪刚才已经被他控制住了。”

小刘咂咂嘴:“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罗飞缓缓摇了摇头:“这家伙的心思深不可测,我现在也看不清楚。所以我们还不能和他正面接触——还得等一个人。”

小刘“哦”了一声。撤离审讯室原来只是缓兵之计,他也知道罗飞要等的人是谁。说来也巧,就在他们对话的同时,那个人已经出现在视线中。

“罗队你快看,凌明鼎来了!”小刘抬手往罗飞身后一指,兴奋地说道。

罗飞回过头,正看见凌明鼎和陈嘉鑫二人一前一后,匆匆向这边结伴而来。

罗飞迎上几步,和凌明鼎打了照面。后者见面就问:“白亚星呢?”

“在审讯室待着呢。”罗飞顿了顿,又补充道,“已经铐起来了,跑不了。”

凌明鼎眼神一亮,他伸出双手和罗飞一握,郑重道:“罗警官,看你的了!”说话时他手腕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情绪。

罗飞很理解对方的心情。在凌明鼎眼中,白亚星可不仅是犯罪嫌疑人那么简单,他更是害死自己爱妻的凶手、摧毁自己事业的仇敌!现在这家伙终于落入警方手中,凌明鼎自然迫不及待要让他受到制裁。

可罗飞不得不给对方浇上一些冷水,他抬左手在凌明鼎手背轻轻拍了两下,说道:“你别性急,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之前凌明鼎从陈嘉鑫口中得到消息,说是白亚星来到了刑警队,他一路上都在思忖该如何控制住对方。后来罗飞又说人已经铐起来了,他不免有些惊喜,心想定是警方已掌握到靠谱的证据。但罗飞此刻的态度却让他重新冷静下来,他松开紧握的双手,细问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罗飞往审讯室门口瞥了一眼:“他说是来自首的。”

“自首?”凌明鼎立刻摇了摇头,断然道,“这不可能!”

罗飞也道:“确实不可能。”

凌明鼎皱起了眉头:“这里面一定有阴谋!而且他是有备而来,你们千万要提高警惕。”

“我明白。”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凌明鼎,“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凌明鼎分析道:“或许是一种主动出击的方式?他知道警方手里没什么证据,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地上门。所谓自首,只不过是个幌子。反正都是他的一张嘴在说,他什么时候想走了,随时可以改口,你们还是拿他没办法。”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那他的目的呢?”

“目的……”凌明鼎斟酌着说道,“会不会是借着审讯的机会,对你们实施催眠?”

罗飞点点头。到目前为止,对方的分析思路和自己完全吻合。

白亚星主动申请进了审讯室,最明显的效果就是有机会和审讯他的警员同处一室。审讯室是个安静的封闭空间,绝少外界的干扰,这就形成一个非常理想的催眠地点。此前凌明鼎曾利用审讯室的环境成功催眠了杨冰等人,白亚星或许也想如法炮制。

“其实刚才在审讯室里已经有过一次交锋了。”罗飞指了指身旁的小刘,“他很快就受到了白亚星的影响,情绪完全被对方控制。”

小刘沮丧地咧着嘴。

“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凌明鼎提醒道,“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保持警惕,不要进入他的思路,也不要细想他描述的情境。”

罗飞点头道:“我会注意的。”

凌明鼎微微一笑:“其实我倒不担心你。想把你催眠恐怕不太容易呢。”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担心小刘等人。

罗飞也笑了。虽然他曾在白亚星手里栽过一次,但那次是对方精心布置了一个庞大的迷局。这回在自己的地盘上又怎会再次失手?

罗飞现在考虑的其实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他对凌明鼎说道:“我们再小心,也不过是被动防守。我想的是,我们能不能化被动为主动,将计就计?”

凌明鼎明白罗飞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对白亚星实施反催眠?”

“没错。如果成功的话,或许能找出白亚星作案的证据。”

小刘在一旁重重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虽然白亚星已经摆出了“自首”的姿态,但别指望正常的审讯能将他绳之以法。要想扭转局势,还得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

凌明鼎此刻却垂首不语。他这样的反应让罗飞略感诧异:面对一个刻骨的仇敌,他理应充满了战斗欲望。

罗飞决定给对方鼓鼓劲:“我们可以全力协助你,就像上次那样。”

所谓上次,就是指凌明鼎催眠杨冰等人的那次。当时警方通过长时间的审讯消耗了杨冰等人的精力,而凌明鼎则在对方最疲劳的时候上场,利用对方的精神低点实施催眠,这便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在罗飞看来,那次的经验此刻仍可借鉴。虽然白亚星的实力尚在杨冰等人之上,但只要警方和凌明鼎默契配合,胜算依旧很大。

凌明鼎还是沉默着。他脸上的神色犹豫不定,似乎在作艰难抉择。最终他还是长叹一声,说了句:“不行。”

罗飞不解追问:“为什么?你不想让他早点伏法吗?”

“当然想,比你们任何人都想!”凌明鼎激动地说道,随后他又露出苦笑,“可你知道吗?我们催眠界业内有句谚语:手上有伤口,就不要去接触毒药。”

罗飞“哦”了一声,这谚语的含义他已略略猜到了一些。

凌明鼎又道:“一想起我的妻子,我就无法控制心中的悲伤和愤怒。”

罗飞道:“这种情绪可能会被白亚星利用?”

“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凌明鼎黯然说道,“妻子自杀就是我的心穴,白亚星对此了如指掌。所以我和他交锋,结果必败无疑。”

没错。白亚星掌握着凌明鼎的心穴,而在两个催眠高手的交锋中,这几乎就是掌握了对方的命门。与此相比,警方对凌明鼎的协助便显得无足轻重。

罗飞失望地摇摇头——看来让凌明鼎直接拿下白亚星的计划只能泡汤了。

凌明鼎这时却又对罗飞说道:“不过我仍然支持你的思路,将计就计,化被动为主动。”

罗飞重新振作精神:“你有什么办法?”

凌明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头看看身旁的陈嘉鑫。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他还是想以陈嘉鑫为诱饵,主动引白亚星上钩。

罗飞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确实是个挺好的机会。不过他还得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小陈,你愿不愿意和白亚星深入接触一下?”

陈嘉鑫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没问题。”

罗飞又问凌明鼎:“具体该怎么操作?”

凌明鼎道:“你们三个进去,照常对白亚星展开审讯。白亚星肯定会找机会对你们进行催眠。以他的能力,一眼就能看出小陈是最敏感的受体。他会进行一些语言上的暗示,逐步影响小陈的精神世界,最终打下一个心锚。等他脱身之后,便可以利用这个心锚控制小陈,从而展开自己下一步的阴谋。”

罗飞“嗯”了一声,问:“那我们要怎么防范呢?”

凌明鼎微笑着摇摇头:“不需要任何防范。你们应该配合白亚星,让他尽情表演。而我会在审讯室外监控整个过程。他表演得越充分,我对他的动机和手段就了解得越透彻。他打给小陈的心锚也不足虑,因为我完全可以破解。我甚至还可以有针对性地进行反设置,以小陈为载体,找机会攻进白亚星的心穴。如果能够成功,那就胜券在握了。”

根据心锚理论,只要凌明鼎能了解白亚星催眠的过程,那不管陈嘉鑫受到什么蛊惑,最终都能破解。从这个角度来说,计划本身是绝对安全的。罗飞便点点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凌明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对了,我在审讯室外面能听见你们的对话吧?”

罗飞笑道:“不光能听见,还能看见。我们去年刚上的一套审讯监控系统,审讯室隔壁就是监控室,两间屋子中间装着单面玻璃。”

凌明鼎一拍手:“太好了——那你们看看,什么时候开始?”

“这就招呼吧。”罗飞挥挥手,算是发出了行动开始的信号。

04

凌明鼎独自一人进了监控室,罗飞三人则一同进了审讯室。

白亚星很安静地坐在审讯椅上。虽然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落座之后,罗飞先盯着白亚星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是白亚星?”

白亚星稳稳应道:“没错。”

“你因涉嫌故意伤害罪、故意杀人罪,现对你实施刑事拘留。”罗飞一边说一边冲陈嘉鑫撇撇嘴,“把拘留证拿给他签字。”

陈嘉鑫把开好的拘留证和一支笔送到白亚星面前,白亚星痛快地签了字。

罗飞又道:“需要电话吗?你有权通知你的家人和律师。”

白亚星咧嘴一笑:“不必了。我来之前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好。我们现在依法对你进行刑事讯问。”

罗飞说话的同时,小刘已经打开笔录本,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另一边陈嘉鑫也回到罗飞身旁坐好。屋内四人形成了三对一的对峙局面。

罗飞按照正常的讯问程序起了头:“你的年龄?”

白亚星却没有回答,他抬起眼皮扫了罗飞三人一圈,忽然说道:“按程序,你们也得向我表明身份。”

确实有这个程序。罗飞首先自我介绍:“我是龙州刑警队队长罗飞。”

白亚星“嗯”了一声,然后冲着小刘一扬下巴,问:“你呢?”那姿态倒像是他在审讯犯人一般。

小刘也报出名号:“刘东平,龙州刑警队,队长助理。”

白亚星又调侃般说道:“你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啊。”

小刘的普通话确实不太标准,不过白亚星自己也不咋的。所以小刘不甘示弱地反驳了一句:“比你差不了多少!”

白亚星“嘿”地一笑,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听口音你不是龙州人吧?苏北的?”

这种问题小刘本没必要回答,但因为对方没有说对,他想趁机撅一撅对方,于是便“哼”了一声,拖着长音纠正道:“安徽——”

“哦,安徽。”白亚星眯眼晃脑地,像是在品味着什么,然后他又说道,“你是安徽人,我是西南的。我们的普通话都不太标准,让你来给我做笔录,你做得了吗?”

这可真有点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意味了。小刘没好气地回答说:“你放心吧。你说的话我全都给你记下来,一个字都不带差的!”

“那就好。”白亚星点点头,貌似很满意。随后他便转过目光看向了陈嘉鑫。

“我……我叫陈嘉鑫,龙州刑警队,实习刑警。”陈嘉鑫说话的时候半低着头,有点怯场。这也难怪,这是他第一次进审讯室讯问嫌犯,而且又承担着特别的任务,怎会不紧张呢?

“实习刑警?”白亚星翻了翻眼皮,不屑地说道,“那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陈嘉鑫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复。

罗飞在一旁反问道:“我们不都是从实习刑警做起来的吗?”

白亚星冲罗飞“嘿嘿”一笑:“这么难搞的案子,你派个新人来,你就不怕砸在他手里?”

罗飞也淡淡地回以一笑:“就是难搞的案子,新人的成长才快啊。”

白亚星看着罗飞,他的笑容渐渐地僵住了,片刻之后他换上冷冷的腔调:“罗队长,我们都别绕圈子。这个菜鸟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我们俩心里都清楚——这可就没法玩了!”

罗飞的瞳孔微微一缩,暗想,难道他已经看破陈嘉鑫是个诱饵?不会这么快吧?或许只是有点怀疑?自己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演一段,且看对方如何反应。

于是罗飞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以前也做过刑警队长,就是这样对待新人?”

白亚星却不留任何余地:“让他出去,否则大家就散伙。”他一边说一边把身体往后仰倒,一副“不愿与你多说”的态度。

罗飞沉默着,思绪飞速旋转。散伙?只要白亚星愿意,随时可以做到,但自己怎能接受?他已经寻找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和对方面对面过招的机会。放弃不仅意味着错失良机,更是向对手示弱的表现,这绝对不行!

在警方既定的计划中,陈嘉鑫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现在这颗棋子已经被对方识破,那就弃子!宁可弃子也不窝囊求和。

即便弃了陈嘉鑫,己方还是占有先机——因为凌明鼎仍在隔壁监控室中。先让对方一手,或许能引诱对方大胆地攻出来,反而更容易被凌明鼎抓住破绽。

想到这里,罗飞便冲陈嘉鑫努努嘴说:“你出去吧。”

陈嘉鑫有点不甘心的样子:“罗队……”

“出去。”罗飞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违抗。

陈嘉鑫只好起身,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这就好了。”白亚星重新把身体坐直,他笑吟吟地看着罗飞和小刘,“你们两个我都很喜欢,我们正式开始吧。”

听对方说话的语气,罗飞忽地心念一动:难道对方锁定的目标是小刘?从进入审讯室开始,白亚星在小刘身上便耗费了不少唇舌,而小刘的情绪也的确受到很大影响。这倒不是坏事。让小刘取代陈嘉鑫,警方的计划一样可以完成!

罗飞心中缜密思忖,从表情上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神色平淡地继续执行讯问程序。

“白亚星,你的年龄?”

这次白亚星很配合地回答了:“四十岁。”

“籍贯?”

“云南大理。”

“你什么时候来到龙州的?”

“大概两个月前吧。”

“你的暂住地?”

“华鼎公寓五号楼402。”白亚星报完地址之后,又补充说了句,“我和小雪住在一起。”

罗飞问道:“小雪是什么人?”

“我的女人啊,你们刚刚不是见过吗?”

原来就是先前接待室里的那个女人。按照白亚星的说法,他在龙州一直是和这个女人同居。那他又该如何处理和杜娜之间的关系?

白亚星似乎看出罗飞在想什么,他暧昧一笑,略带得意地说道:“我有很多女人的。”

罗飞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他也没兴趣纠缠这个话题,只按程序提醒对方:“我们会依法对你的暂住地进行搜查。”

“随便搜吧。”白亚星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那只是一个私人住所。”

罗飞又继续问道:“你来龙州干什么?”

“龙州不是要开催眠师大会吗?我来凑凑热闹。另外你们这边经济发达,我也想看看有没有投资的机会。”

“投资?”这个回答有些出乎罗飞的预料。

“我有很多钱,你不知道吗?”白亚星得意地挑起嘴角。

“我当然知道。”罗飞眯起眼睛说道,“而我觉得你的钱已经足够多,多到不用再搞什么投资了。”

“谁会嫌钱多?”白亚星撇着嘴说,“而且有些项目不光是为了挣钱,更重要的是社会效益。”

社会效益?罗飞心念一动,主动问道:“你指的是‘中国催眠师行业联合会’吗?”

白亚星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正面回答说:“这个联合会的确有我的资金支持。我个人对催眠有点兴趣,不过这个行业并不是我关注的重点。”

“那你关注的是什么?”

“一个新兴的行业,未必能挣很多钱,但是绝对可以造福整个社会。”白亚星颇为自豪地描述了一番,然后他吐出了这个行业的名称,“环保。”

“环保?”罗飞颇感意外。他知道这的确是个充满了公益色彩的新兴行业,但是白亚星这种人真的会对环保感兴趣吗?

白亚星看出罗飞的疑虑,他耸耸肩膀说道:“看来你并不关心这个行业,真是叫人失望!我们每天都在制造垃圾,不是吗?这些垃圾严重污染了环境,甚至威胁到我们每个人的健康和安全。我们不该停下来想一想吗?怎样去消除这些垃圾,这不是全人类的共同责任吗?”

罗飞看着白亚星那副慷慨激昂的表情,暗自揣摩对方说这些话的用意。作为一名顶尖的催眠师,白亚星无疑是个话术掌控高手,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最终的目的而服务。而警方也正要追踪白亚星的话术,以此来探索对方的动机和阴谋。

罗飞没有搭腔,白亚星那边倒越说越起劲了:“就拿你们刑警队打个比方吧。每个办公室都有垃圾篓,一天下来,塞满了各种垃圾。保洁员会把这些垃圾倒进大楼前的垃圾桶。到了凌晨,环卫工人开来了垃圾车,把整栋楼产生的垃圾运走。”他一边说一边在手铐限制的空间内挥动着胳膊,像是老师给学生讲课,“我问你们,最终这些垃圾去了哪里?”

罗飞对此不太了解,只能猜测着说道:“应该会送到特定的场所进行处理吧?”

“没错,在龙州的东郊就有一个垃圾场,两年前开始建设的。现在市区绝大部分生活垃圾都运到那里处理。上个月我专门去考察了一次,你知道具体的处理方法吗?”

罗飞摇了摇头。

“填埋。”白亚星顿了一顿,又详细说道,“他们挖了一个大坑,把一车一车的垃圾倒在坑里,用压路机碾压紧实,然后在上面铺好泥土,再种树种草。等工程完工之后,那里看上去就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绿色丘陵,谁会想到下面还埋着一堆堆的垃圾?”

对方说得这么详细,看来还真是做过一番研究。罗飞听了也觉得有点意思,便点头道:“挺好的啊。”

“挺好的?”白亚星一听这话,眼睛却蓦然瞪了起来,“你觉得挺好的?”

罗飞不解地反问:“怎么了?”

“你以为这样的处理是好事?”白亚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那些垃圾虽然被埋了起来,但它们的危害并没有消失。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在潮湿密闭的环境里,那些垃圾开始腐败、发酵,渗出浓稠的、恶臭的液体,病菌在其中疯狂地滋生——你觉得这是好事?”

罗飞斟酌着说道:“既然是专业化的处理,应该有措施来防范这些危害吧?”

“是有一些措施。”白亚星也点头表示认可,但他脸上仍然挂着嘲讽的神色,“他们会在最下面铺设一层隔水的材料,防止那些臭水和细菌入侵土壤。可惜这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那些臭水和细菌越积越多,终有一天会漫出来,渗入土壤,污染地下水源,形成的危害比垃圾本身更加可怕。”

罗飞大概理解对方的思路了:“你的意思是,只要不把这些垃圾彻底清除,所有表面化的处理都是没有意义的?”

“没错。”白亚星用手铐在椅面上一敲,用论断的语气说道,“危害本身没有消除,所有转移和掩盖手法都是饮鸩止渴。”

这说法似曾相识,罗飞略一思忖便回忆起来,昨晚在“君临天下”会所,楚维曾对凌明鼎的心穴理论进行过抨击。

“搭了桥,那个洞还在。那就算安然一时,又有什么意义?能保证那座心桥永远牢固吗?能保证那个洞口不会越变越大吗?等到心桥被黑洞吞噬的那一天,恶果恐怕会更严重吧?”这便是楚维当时的说辞,和白亚星此刻的言论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飞专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开始意识到,对方说的话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就像是一个哑谜等待自己去破解。

片刻之后,罗飞主动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理那些垃圾呢?”

“必须是更加彻底的方法。”白亚星举了个例子说,“比如垃圾焚烧技术。”

“把垃圾烧掉?”

“没错。不过焚烧本身也有问题,如果技术控制得不好,会产生很多有害的烟雾。所以我还在期待一种更好的方法,既彻底又洁净。我愿意就此进行必要的投资——这也是我滞留在龙州的最主要的目的。”

“你的投资现在有眉目吗?”罗飞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得更深。

“有。是一种全新的工程技术,还在试验阶段。”白亚星神秘地笑了笑,“我还不能告诉你详情,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机密。”

对方说到关键处却戛然而止,这令罗飞略感失望。白亚星看出了罗飞的情绪,似乎想要补偿对方一下,他又微笑说道:“不过我可以把这次工程计划的代号告诉你。”

罗飞把身体往前倾了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白亚星缓缓吐出四个字来:“净化工程。”

“净化工程?”罗飞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试图从中品出更多滋味。

“行了,我说得已经够多了。”白亚星打了个哈欠,貌似有点疲倦,然后他歪脖子看看小刘,忽地说道,“哎,你把我的话都记下来没有?”

“记下来了,保证一个字都不差!”小刘冷冷地回复道。他可不是吹牛,在龙州公安系统,小刘是数得上的快手。罗飞也是看中这一点才选他做的助手。这次给白亚星做笔录,小刘尤其谨慎认真。第一是不能在对方面前折了脸面,第二是凌明鼎要对白亚星的话术展开分析,保留一份详尽的笔录可谓有备无患。

“很好。”白亚星竖起拇指夸了一句,“接下来你可更得仔细,因为我就要说到你们最关心的话题了。”

小刘闻言一凛,所谓“最关心的话题”,指的当然就是涉案的内容。他赶忙打起精神,全力以待。

这时罗飞却看看手表,说道:“十一点多了,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下午再继续。”

小刘知道罗飞有所安排,便“嗯”了一声,把笔录本合起收好。

罗飞又对白亚星说道:“你在这里稍等,我会叫人送盒饭过来。”

白亚星也不说话,只无所谓地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

罗飞带着小刘走出审讯室,刚刚把门关上,却见凌明鼎和陈嘉鑫也从隔壁监控室出来了。原来陈嘉鑫被白亚星赶走之后就去了凌明鼎那边。

罗飞稍微压着点声音说道:“去我办公室吧。”然后又嘱咐小刘,“你去安排几份盒饭。”

小刘自去食堂准备,罗飞和凌明鼎、陈嘉鑫则结伴来到了办公室。落座之后,罗飞向凌明鼎问道:“你怎么看?”

“一开始他的攻击性非常明显,包括对小刘,还有对小陈的。后来说到关于环保的话题——”凌明鼎沉吟道,“我觉得他好像在隐射些什么,又好像在为一些事情做铺垫。”

罗飞点点头,对方的分析和他的感觉是吻合的。还有些话凌明鼎自己不好意思开口,罗飞便帮他说了出来:“他隐射的就是你的心穴理论。”

凌明鼎咧咧嘴,算是尴尬地默认了。

下一个问题才是罗飞关注的焦点:“你觉得他在做什么铺垫?”

“我也不敢确定,只是有一些感觉……”凌明鼎紧皱着眉头说道,“白亚星一定在策划着某个阴谋,所谓的‘中国催眠师行业联合会’就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而‘净化工程’则是他给这个阴谋起的代号。”

罗飞凝起目光,渐渐逼近问题的核心:“那‘垃圾处理’又是在指代什么?”

凌明鼎道:“如果说‘垃圾填埋’是在影射我的‘心桥治疗术’,那‘垃圾’应该就是指人们的心理顽疾,也就是所谓的‘心穴’。”

罗飞顺着对方的思路推理下去:“这么说‘净化工程’就是清理‘心穴’的计划?”

“应该是吧。昨晚楚维不是说起什么‘爆破疗法’吗?跟‘心桥治疗术’相比,‘爆破疗法’的目的就是要把对象的心穴摧毁。这不正是‘净化工程’所鼓吹的理念吗?”

罗飞“嗯”了一声,继续分析道:“所以白亚星才会在催眠师大会上捣乱,并且专门建立了‘中国催眠师行业联合会’和你对抗。”

“是的。”凌明鼎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真的不明白,不过是学术上的异见,何必要搞得剑拔弩张?”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也是他的困惑所在。

如果只是在心穴治疗理论上有分歧,白亚星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出反驳。以他的经济实力,很容易建立起一个超越凌明鼎的行业协会。而所谓的“爆破疗法”虽然比较极端,但也不至于到达“阴谋”的层次。白亚星有必要把这事弄得如此神秘,还牵扯出两条人命吗?如此细想的话,这背后恐怕另有隐情。

片刻后,罗飞用提醒的口吻对凌明鼎说道:“白亚星在讯问时说过,催眠行业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我觉得他不是虚张声势。”

凌明鼎的目光跳跃了一下:“就是说他主要并不是针对我?”

罗飞点点头:“催眠术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种工具,就好比他在讯问过程中提到的‘工程技术’。至于他要用这项技术做些什么,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

白亚星这次来到刑警队,“自首”决不是他的真正目的,而只是他行动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包括他上午说的那些话,似乎给警方一些暗示,但在关键处又语焉不详。在讯问过程中罗飞便开始思考对方的用意,是想通过思路的调动来控制审讯者的思维呢,还是想引导警方的调查方向,以实现某种借力打力般的效果?无论是哪种情况,如果警方能够尽快破解对方的隐喻,那自然便可占得先机。所以罗飞才会提前中断讯问,出来和凌明鼎商讨。

凌明鼎皱眉沉思了良久,最终却只是茫然摇头。

罗飞失望地搓着自己的手指。两人在屋内大眼瞪着小眼,一时间都觅不到思路。凌明鼎首先放弃了,他轻叹一声说道:“还是再观察一阵吧。”

罗飞也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现在警方掌握到的信息还是太少,就算是凌明鼎这样的心理分析大师也无法作出更深的判断。在这种局面下,等待或许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毕竟白亚星那边的表演才刚刚开始,只要讯问继续下去,他肯定还会继续施展“话术”。而他说得越多,凌明鼎这边破解的机会就越大。

就在这时,办公室外响起了敲门声。陈嘉鑫过去开了门,却见是小刘带着几份盒饭回来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中年男子。这人也是刑警队的同事,叫做朱东。

小刘一边把盒饭给大家分了,一边向罗飞汇报:“罗队,朱哥已经把那个女人的情况摸清楚了。”

“是吗?”罗飞打开自己的那份盒饭,招呼道,“来,边吃边说。”

朱东便坐在罗飞对面,他把盒饭接在手里,然后开始讲述:“那女人叫做韩雪,今年二十一岁,本地户口。原来的工作是个售楼小姐,一个多月前辞职,随后搬离了公司宿舍,入住华鼎公寓五号楼402室。这个华鼎公寓就是她上班时负责销售的楼盘,是个高档小区,精装修带家电,真正的拎包入住。房产证上登记的是韩雪的名字,但以她的个人收入肯定买不起这种房子。据小区物业反映,韩雪入住后经常和一个中年男子出双入对。我去售楼处也问了,这个男子是看房的时候和韩雪相识的。根据我的分析,应该就是这个男人出钱购买的那套公寓,他和韩雪之间多半是一种包养关系。”

罗飞认真听完之后,又问:“韩雪这人怎么样?”

“本市商贸学校毕业的,没上过大学。据说是挺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以前不要说被人包养,就连恋爱都没有谈过。”把这些情况都说完之后,朱东这才打开盒饭大口吃起来。

对面的罗飞微微点头,对属下的工作表示满意。朱东提到的中年男子当然就是白亚星,他以韩雪的名字登记买房,借机和对方同居,主要目的就是隐匿自己的行踪吧。而年轻单纯的韩雪怎能抵挡白亚星这样成熟富有的男人?

罗飞向朱东下达进一步的指令:“吃完饭之后你去开个搜查证,然后把那套公寓封闭起来。晚上我过去搜一搜,或许会有发现。”其实他自忖搜出线索的概率不大,但办案就是这样,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朱东应道:“明白。”

便在这番对话的工夫,罗飞已经把一份盒饭吃完了。他看了看时间,又对身旁的小刘等人说道:“你们也快点吃吧,我们一点钟继续。”

众人匆匆把饭吃完,稍事洗漱整理,然后便各赴岗位。朱东去开搜查证,凌明鼎和陈嘉鑫进了监控室,罗飞和小刘则进了审讯室。

白亚星也刚刚吃完盒饭,见到罗飞进屋,他还意犹未尽地夸赞道:“龙州刑警队的伙食真不错啊,比我当年在西南的时候可强多了。”

罗飞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我看是你的胃口好。”

白亚星“嘿”地一笑,反问:“难道罗队长的胃口不好?”

罗飞不再搭这话茬,他和小刘各自落座,然后摆出架势说道:“白亚星,我们现在继续依法对你进行讯问。”

白亚星一摊手说:“我全力配合。”

这次罗飞直入主题:“白亚星,你自称对发生在本市的两起命案负责,那就说说具体的情况吧。”

“这事可说来话长。”白亚星瞥了小刘一眼,“喂,你做好准备了吗?”

小刘冲对方晃了晃手里的水笔:“只管说你的吧。”

白亚星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喉咙,然后开始供述。

“我是今年十月二十日到的龙州。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我这次过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找找投资项目,另外就是因为在龙州要召开什么催眠师大会。我对催眠很感兴趣的,正好来见识见识。”

罗飞插话问道:“你来龙州是乘坐的什么交通工具?”

“我自己开车。”白亚星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问这个,特意解释道,“我一般不坐飞机的,我不想被别人查到行踪。而且我到龙州之后一天宾馆都没住,我直接去售楼处买了一套房子送给小雪,然后我们俩就住在一起。”

这个说法正和警方的调查相吻合。罗飞便又追问:“你想方设法隐藏自己的行踪,有什么目的?”

“为了安全。”白亚星略带得瑟地笑了笑,“我现在有亿万身家,被人盯上可不好。”

这理由倒也解释得通。罗飞冷眼看着白亚星,心想:你这亿万身家就是害了别人性命所得。不过这事先放一放,罗飞最关心的还是发生在自己辖区的那两起命案。

“你为什么要用催眠术谋害姚柏和章明?”

白亚星答道:“我并不是冲着这两个人去的,我针对的是催眠师大会,是凌明鼎,是那荒唐的心桥治疗术。”

罗飞联系到上午的对话:“你反对心桥治疗术,就像反对垃圾填埋一样?”

“就是啊。”白亚星坦然道,“这两者本质上是一样的,避实就虚,自欺欺人!”

罗飞皱眉道:“就算你说得有道理,你也不能危害无辜者的性命。”

白亚星咧咧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只是在试验一种全新的心理疗法。要知道,任何试验都是有牺牲的。”

“所谓的‘爆破疗法’吗?”

“就是啊。这才是真正有效的心理治疗术。”白亚星振振有词地说道,“那什么心桥法只是把病人的心穴掩盖起来,能有什么用?心穴在平静的表面下继续恶化,总有一天会复发,到时候危害更加严重。而我提出的‘爆破疗法’却能将心穴彻底铲除,就算产生了不良后果,那也是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不留后患。”

“一下子夺走两条人命,这也叫有效的治疗术?”罗飞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讥讽意味。

“死了两个人,就全城震动;我还治愈了那么多人,却有谁知道?嘿嘿,这世道就是这样。真正想做点事情,唉,那可真难啊!”白亚星叹完之后,又瞥着罗飞反唇相讥,“罗队长,我原以为你见识不错,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听这意思,白亚星的试验对象并不仅有姚柏和章明二人?只是在“或重生、或毁灭”的双向结果中,姚柏和章明不幸被“毁灭”,而其他的试验对象都获得了“重生”?罗飞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白亚星,暗中揣摩对方这番话语的可靠程度。

白亚星这时又把两手一翻:“话说回来了,我也不能对你苛求太多,毕竟你是个警察。警察天生就对死人感兴趣。所以我们还是来谈谈这两个死人吧。”

罗飞不再多说什么,只摆出聆听的态势。在这次讯问中警方有意表现得被动一点,这样才能让白亚星尽情发挥,以便凌明鼎进行分析和研判。

白亚星也乐于享受这样的空间。针对那两个可怜的牺牲品,他开始展开长篇大论般的叙述。

"先说那个叫做姚柏的家伙。一个大小伙子,二十多奔三十的人了,工作没有起色,个人生活也一塌糊涂,女朋友谈一个吹一个。为什么?因为他玩电脑游戏上瘾,尤其是那种僵尸类的游戏,能整夜整夜地玩。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出息?跟父母一块儿住,还连累老人家一块着急上火的。被我遇见了,我当然得帮他治治。

"怎么治?嘿嘿,对付这种玩物丧志的家伙,最好的办法不是堵,而是疏!以前我有个远房侄子,也是玩网络游戏上瘾,他父母怎么都管不住,后来交给我调教。我把他带到网吧,让他敞开玩了三天。给他顶级的账号,好装备全都配齐。这三天让他尽情过瘾。三天后账号装备全都收回,结果他再也没兴趣玩那个游戏了。为什么?因为最过瘾的那个阶段他已经享受过了,让他从低级别重新练起还有什么滋味?当然了,那时候我还不会催眠术,只能用了笨方法,买账号买装备花了不少钱。现在的话就不需要了。

“那天是十一月七日吧?我闲着没事,就带小雪去电影院看电影——是个僵尸片。这个姚柏也来了,正好坐在我旁边。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太好,就趁着开场前和他聊了一会儿,把他的大致情况都摸清楚了。我想帮帮这个小伙子,用的当然就是‘爆破疗法’。在电影播放的过程中,我对姚柏实施了催眠,让他觉得自己感染了僵尸病毒。为了让催眠效果更逼真,我还催眠了坐在姚柏后面的那个观众,让他在姚柏的脖子上咬了一下。然后我告诉姚柏,如果在五点钟之前没有注射抗体,他就会变成一具僵尸。当然了,那所谓‘抗体’根本就不存在。所以这小子一定能好好过一把当僵尸的瘾。当他醒了以后,那些僵尸游戏和电影还有什么吸引力?他再也不会沉溺其中,他将获得新生。”

看着白亚星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罗飞忍不住要提醒对方:“可他再也没有醒来!”

“他的毁灭并不是我的过错。就像手术一样——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但你不能把手术的失败全都归咎于主刀的医生。”

罗飞不想和白亚星争辩此事,只继续问道:“那么章明呢?你又是怎么对他进行催眠的?”

白亚星道:“我是在早市里碰到这个家伙的。他的症状和姚柏相似,都是玩物丧志,沉溺上瘾。不过他的年龄更大,中毒的程度也更深。我对他进行催眠,让他相信自己就是一只鸽子。为了让他彻底享受这个过程,我还特意让人在他楼下吹鸽哨,对他进行深层次的精神引导。听到鸽哨,鸽群都飞起来了,如果这时候章明能清醒过来,他就会明白那些鸽子并不值得羡慕。鸽子的飞翔只不过是另一种生活的奔波,和所谓的‘自由’毫不相干。可惜了,他并没有及时醒悟,他还是固执地追随着鸽群。他所向往的自由生活,嘿嘿,只能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了。”

白亚星的这两段描述正和警方之前的调查相符。随后罗飞又针对一些时间和地点上的细节展开讯问,白亚星也一一作答,而且他的答案与警方所掌握的材料分毫不差。

对方的坦诚让罗飞颇为不解。如果说白亚星是为了蛊惑警方而来,在讯问过程中怎会如此老实?

罗飞正思忖间,却听白亚星又悠然自得地说道:“我身上还背着一起案子,但不是你们的管辖范围——要不要听?”

管辖范围外的案子?罗飞立刻凝目反问:“是许丽那事?”

“就是啊。”

“那你说吧。我们自然会找省城方面并案。”罗飞一边说一边转头看看身旁的小刘。小伙子一丝不苟地把白亚星先前的供述全都记录在案,这会儿正想歇一口气呢。听罗飞这么一说,他赶紧又摆好重装上阵的姿态。

“要说许丽这事,确实有点对不起她。不过那数亿的巨款能成就太多大事,她的牺牲也算值得。”白亚星先是感慨了几句,言辞中确然藏有歉意。然后他才开始详述事情的经过。

"我并不是个贪恋钱财的人,事实上我自己对物质的要求非常低。不过我追求的事业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尤其是最近两年,这种需求变得越来越急迫。我开始左思右想,寻求融资的渠道。一开始我想通过催眠术控制几个富豪,再找机会侵吞他们的财产。可富豪的财产都被他身边的人盯得死死的,你想拿走谈何容易?即便能得手,也会给警方留下太多的线索,风险难以控制。

"后来我就琢磨,有没有一种隐形的富豪,坐拥巨额的资金却没人知道?我想来想去,这种人还真有——那就是中了彩票大奖的幸运儿。彩票出售的时候都是不记名的,所以在开奖之后、领奖之前,谁也不知道中奖者的真实身份。而中奖者一般也不会把中奖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我只要趁着这个阶段把彩票搞到手,那我就成了合法的中奖者。我不但可以领到巨额的奖金,而且这事神不知、鬼不觉的,不会有任何风险。

"于是我就开始关注各种彩票的开奖情况。国内彩票单注奖金最高只有几百万,这点小钱我是看不上的。不过有一些执著的彩票爱好者会重复购买同一个‘幸运号码’,一次甚至买上一两百注。这种人如果中奖,那奖金的总额将十分惊人。我等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机会终于来了。就在去年的九月十八日,福利彩票双色球开出了117注头奖,每注金额518万,其中有111注是在同一个销售点售出的。如果这些彩票是一个人购买,那这个人中奖的金额将达到5.7亿元,这是国内彩票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我告诉自己,该下手了。

"我找到福彩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略施手段就得到了那111注彩票的销售信息,包括售出彩票站的名称以及具体的售出时间。随后我连夜赶往你们省城,第二天清晨五点多钟,我已经到达了那家彩票销售点。趁着里面的人还没上班,我窃取了店内监控系统的硬盘。从监控录像里我找到了那个买彩人,原来是个中年妇女。我接着往下调查,到十九日中午的时候,我查出这个女人叫做许丽,我搞到了她的手机号码,我还知道她正陷于一场家庭危机。这场危机正好能为我所用。

"当天午后,我冒充福彩中心的工作人员给许丽打了电话,我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要催眠这个女人真是太容易了。我告诉她,她的丈夫顾大鹏已经察觉到她中奖的事情了,目前正在对她进行秘密调查。她身边的人,包括父母、儿子,都可能是顾大鹏派来的眼线。在我的蛊惑下,许丽开始产生明显的迫害妄想症状。除了我之外,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这时的许丽左右为难。一方面她不敢再保留那些彩票,因为她害怕身边的人会把彩票抢走;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立刻兑奖,因为她和顾大鹏还没离婚呢,这个时候兑奖,奖金可就成了夫妻的共同财产。我趁机向她提出,可以办一个延期领奖的手续,就是先把得奖的信息登记下来,等她把离婚手续办完了,再把奖金提走。许丽立刻就同意了。她把中奖的彩票拿给我登记,我便用假彩票调了包。这时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女人解决掉,永除后患。

“说来也巧,就在我准备对许丽下手的时候,一个叫吴睿的家伙出现了。这个二流的催眠师居然是凌明鼎的学生,信奉狗屁的‘心桥理论’。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我让许丽相信,这个家伙就是顾大鹏派来害她的。结果如我预料,许丽在癫狂状态下杀死了吴睿,随后她也自杀身亡。我的计划完美谢幕,那数亿元的巨额奖金从此成了我的合法财产。”

两条人命,一笔巨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大案。可白亚星娓娓道来,却轻松得像在叙述一段街坊轶事。罗飞看着面前的这个对手,脊背上隐隐透出寒意。对方手腕毒辣也就罢了,而他如此详尽地讲述自己的犯罪手法,那种有恃无恐的姿态才真正令人畏惧。

无论如何,既然谈到了具体的案情,有些细节还是要搞清楚的。

“你和许丽联系的时候,用的是哪个电话号码?”

“我当时新开了一张电话卡,是联通的手机号,不需要实名登记。”白亚星翻着眼皮回忆了一会儿,随后把那个号码报了出来,“具体的号码应该是1302***1590。”

罗飞又问:“当时你和许丽一共见过几次面?具体的碰面地点在哪里?”

“四次。都是在明月路一家叫‘静心’的咖啡馆里。”

罗飞看看小刘,用目光督促属下将这些细节全都记录在案。然后他开始切入另外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被你冒领的那笔奖金在哪里呢?”

这笔巨款必须尽快追缴,这不仅能帮被害人挽回损失,而且可以切断白亚星团伙的经济来源,有效遏制他们继续犯案。

白亚星一翻眼皮说道:“这笔奖金扣完税款之后还剩4.5亿,已经全部被我兑换成金砖提走。”

罗飞继续追问:“那金砖呢?”

“被我藏在一个隐秘的地点。”

“在哪里?”

白亚星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说吗?”

这话问得罗飞颇为尴尬。要知道,白亚星此刻能坐在这张审讯椅上,其实并无刑警队一丝功劳——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此人现在的态度就是要提醒罗飞,别看是你在讯问我,但这局势是我主导的,我想说的自然会说,我不想说的,你就别多问。

“好吧。”罗飞只好无奈地后退一步,把主动权重新交给对方,“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啊——我全都交代完了。”白亚星微笑着回答。

罗飞一愣,这就完了?就案情本身而言,对方的确已说了不少。可是预期中的“话术”呢?自己和小刘尚未受到对方的任何影响。如果就这样结束讯问,那白亚星的目的到底何在?不会说真是来自首的吧?

可白亚星却把这出戏演得越来越逼真了,他甚至用戏谑的言语提醒罗飞:“罗队长,难道你忘记相关的刑侦程序了?现在你应该让我在笔录上签字画押,然后将案卷材料整理好,提交检察机关申请逮捕。”

对方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罗飞还能有其他选择吗?他只能冲小刘使了个眼色,吩咐道:“给他签字吧。”

小刘起身将笔录本送到白亚星面前。后者接过去细细地审阅了一遍,末了他由衷赞道:“这笔录记得,还真是分毫不差。你确实有两下子!”

小刘把笔往本上一摔,努努嘴。那意思,没问题就赶紧签。

白亚星二话不说签了字,然后又用大拇指沾了印泥,把指印按在自己的签名上。完事之后他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露出一副大功告成般的自得表情。

小刘把签好字的笔录本拿回来交给罗飞。罗飞略略翻看了两眼,吩咐小刘说:“你先把他带到羁押室看管起来,然后到办公室来找我。”

小刘押着白亚星离开。把嫌犯安置好之后,他如约来到了队长办公室,罗飞同凌明鼎、陈嘉鑫三人正在屋内等待着他。

见众人都到齐了,罗飞开始征询大家的意见:“你们觉得白亚星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小刘和陈嘉鑫都把目光投向了凌明鼎,后者是心理分析专家,他还没表达观点,别人又怎敢妄言?

凌明鼎抱着胳膊沉吟了一会儿,用无奈的口吻说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在隔壁?”

这话的潜台词非常明显,那就是,我根本没发现白亚星的任何漏洞,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致对方有所警觉?

罗飞却并不赞同凌明鼎的思路,他缓缓摇头说道:“没这么简单。如果他只是看破了我们的用意,那他闭口不言或者胡扯些什么都行,又何必把自己的罪行交代得这么清楚?”

“他是无所谓吧?”凌明鼎猜测道,“他知道你们手上没有证据,所以怎么说都不怕。根据法律,只有口供没有证据,是不能给嫌疑人定罪的吧?”

“你说得没错,在我国的刑事诉讼法中,确实有重证据、不轻信口供的原则。但你别忘了,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所谓‘证据’有两种,一种是直接证据,一种是间接证据。间接证据如果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条,也是可以用来给嫌疑人定罪的。具体说到这几起案件,警方现在掌握的间接证据就是与案件相关的证人证言以及受害人在案发时间段的行为记录等等,而这些恰能和白亚星的口供完美吻合,这就形成了一个证据链条,足以给白亚星定罪。”

罗飞这么一说,凌明鼎大致明白了。他又追问:“你说的‘完美吻合’,具体体现在哪些地方?”

罗飞列举着说道:“比如说姚柏对僵尸文化的嗜好,姚柏在案发当天的活动以及留在姚柏脖子上的那个牙印等等,这些都是警方在调查过程中得到的线索,一般人根本无从知晓。而白亚星却能把这些细节说得清清楚楚,足以证明他就是这起案件的操作者。章明坠楼的案子也类似,从章明的行踪到楼下有人吹哨这个细节,都可以证明白亚星的口供真实有效。许丽那起案子中,最有力的间接证据就是那个电话号码,如果白亚星不是凶手,他怎么能将涉案的手机号码一口报出?还有那个‘静心’咖啡馆,我记得这家咖啡馆就在许丽所住的小区附近,这便证明白亚星的确到过案发地点。只可惜时隔太久,已经不可能调出当时白亚星和许丽会面的监控录像,否则这个证据会更有价值。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凌明鼎能掂量出罗飞最后那四个字的分量。“也足够了”,也就是说以警方目前掌握的证据和口供,白亚星已难逃法律的制裁。凌明鼎先是一喜,可这份欣喜随即便被更深的忧虑吹得无影无踪,他紧锁着眉头,喃喃如同自语:“这些都是白亚星主动说出来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也是困扰在罗飞等人心头的疑问。屋中人全都沉默着,谁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良久之后,却听凌明鼎揣摩着说道:“难道他还留着后手?”

“应该是有后手。”罗飞继续凝思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对于下午的讯问,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出了什么差错。”

“差错?”凌明鼎有些不解,“你刚刚不是还说,白亚星的口供和警方的调查完美吻合吗?”

“内容上的确吻合,但他说的话总让我有种别扭的感觉。”

“怎么个别扭法?”凌明鼎转头看看小刘,“你有这种感觉吗?”

小刘茫然眨了眨眼睛:“没有啊,我觉得挺正常的嘛。”

其实具体怎么个别扭法,罗飞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心里咯咯噔噔的不太顺畅。也许是自己警惕性过高了,所以对白亚星的供词抱有某种先天的成见?又或者是某种直觉?可直觉就是这样,你或许能感觉到,但常常又无法描述,更讲不出其中的道理。

“算了。”罗飞自己摆了摆手,暂时放弃了,“我们还是站在白亚星的角度上,想想他接下来能做些什么。”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凌明鼎便问罗飞:“罗队长,按照正常的程序,你们会怎么处理白亚星?”

“现在还处于刑事拘留的阶段。接下来我们会把相关材料送到检察院,申请对白亚星实施逮捕,检察院应该在七个工作日之内给予答复。”

“按你刚才的说法,批准逮捕的可能性应该很大吧?”

罗飞点头道:“就算批不下来,最坏也是补充侦查。放人或者取保候审之类是决不可能的。”

凌明鼎“嗯”了一声,又问:“那在检察院审核的这段时间里,白亚星会羁押在哪里呢?”

“看守所。”随后罗飞又详细解释,“就算检察院批准逮捕了,他也要在看守所继续待着,等待法庭定罪宣判。如果判下来是死刑,那就在看守所一直待到执行;如果是死缓以下,那就移交到监狱开始正式服刑。”

“如果这样的话——”凌明鼎郑重其事地提醒道,“你们一定要防备他在看守所里作乱。”

罗飞明白这话的用意。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白亚星进看守所已成定局,那警方就要考虑这会不会正是对方计划中的一步。在刑警队里,罗飞等人都充满了警惕,白亚星的阴谋很难得手,而进了看守所之后,他面前的对手就要稀松得多,没准他的阴谋在这个阶段才会真正施展。

要让凌明鼎跟到看守所对白亚星实施监控是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提前做好防范工作,不给对手以可乘之机。想到这里,罗飞便很认真地说道:“我会安排好的。”

凌明鼎道了声:“这就好。”沉吟片刻之后,他又说:“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们也不能不防。”

罗飞“哦”了一声,等待下文。

“这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白亚星主动投案,把警方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他身上,而他的同伙则在外面趁机作案?”

罗飞点点头道:“不错,对楚维和杜娜这两个人还得盯好。”

凌明鼎补充提出个要求:“明天有一个小夏专场的催眠表演,你们刑警队能不能帮忙提供安保?”

罗飞一口应承:“当然没问题。”夏梦瑶现在已成了凌明鼎的代言人,就算后者不提,警方也应该积极保护这个女孩的安全。

凌明鼎满意地拍了拍手:“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你们看呢?”

罗飞看看小刘和陈嘉鑫。两个年轻人全都默不作声,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思路。罗飞见状便不再多说,他开始部署接下来的指令:“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尽快把白亚星押送到看守所——小陈,你开车跟我走一趟。小刘,你抓紧把案卷整理好,明天一早就送到检察院。”

众人各按计划行事。

半小时之后,罗飞和陈嘉鑫把白亚星押送到城郊的看守所。办完交接手续之后,罗飞特意向主管的薛所长叮嘱了几句:“这人会催眠术,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监管人员和其他犯人不要随意与他接触,免得被他蛊惑了。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和我们刑警队联系。”

“放心吧。”薛所长爽朗地笑道,“我单独给他开个牢房,让他住单间。”

罗飞也笑了。这样便能彻底隔绝白亚星和其他人员的联系,无疑是最保险、最安全的方法。

“那我就把人带进去啦。”薛所长一边说着,一边指挥着警卫把嫌犯带进了看守所的铁门。白亚星在铁门后转过头来,冲罗飞告别道:“罗队长,再见。”

罗飞沉着脸,不予回复。

白亚星却不以为意,他甚至还微微一笑,说了句有点自作多情的话语:“是你把我送过来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把我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