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还在端着罗盘找方向。我忽然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一下扑倒在地,脸磕的生疼。
我爬起来,嘴里不住的嘟囔:这什么东西啊,这么硬。
然后我伸手去摸,摸到一块凉而坚硬的东西,上面横七竖的刻着字。我心里悚然一惊:合葬碑。
这时候,麻子一声欢呼:找到了。
我抬头,看见村子就在我们前面。村口还有几点火光,那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
我心中大喜,急匆匆往那里走。走到一半忽然又犹豫了。
这真的是我的村子吗?村口上站着的,到底是人还是饿鬼?
想到这里,我脚下的步子更慢了,瞪大了眼睛使劲看。
只见那里有几个人在厮打,在拉扯。我疑惑的望着那里,踌躇不前。
忽然,有个人猛地蹿出来,健步如飞向我冲过来。
我心中害怕。扭头就想逃跑。但是只跑了几步而已,就听见那人喊了一声:天下。
我全身一震,回过头来,直到她走近了,我才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
我妈拉着我,一个劲地看,手电筒像是医生的仪器,在我身上四处照,嘴里一个劲地问:有没有伤着哪?
在确认我无碍之后,她才拉着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擦眼抹泪。
我爸看见我妈带我回来,也远远的走过来接着我,一见我就感觉出不对劲来了:王二呢?
我放声大哭:死了。
我泪眼婆娑,朦胧中看见我爸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咳嗽了一声,语气低沉的问:死了?怎么死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爸讲。远远地,守在村口姚媒婆也试探着走过来了。
忽然,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然后我听见耳边一个声音:我走了。
这声音阴冷的很,我吓了一跳,扭头看时,背后什么也没有。麻子已经不见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一串钥匙。
紧接着,我听见扑通一声闷响。我身边的文闯颓然倒地。
姚媒婆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喊,只是把他轻轻地扶起来,然后一步一晃往回走。
我进村的时候,看见猪先生一家也站在村口。
木夯满脸泪痕,但是笑的花枝招展。
我累得要命,想起王二来又难受的要命,我想冲木夯笑,但是咧了咧嘴,眼泪先下来了。
我听见我爸吸了吸鼻子,然后我被他背走了。
那天晚上,我被爸妈带回家,略微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就昏昏沉沉得睡着了。连饭都没吃。
据说我说了一夜的胡话,但是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我终于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一声声的炮响。然后,是哀怨的唢呐声。
然后我看见爸妈白衣白裤走进来:天下,换上衣服,给你二大伯出殡。
我爸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我看他两手一直在轻微的抖动。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床头上放着白粗布草草缝制的衣服。
我套上,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悲伤了。
王二没有子孙,所以我来摔盆。
门口烧着王二的枕头。挂着灵幡。
我爸和王二,断绝兄弟之情十几年,终于在他死后变得亲密无比。
出殡的队伍抬着一口空棺材,因为王二的尸体在乱葬岗。况且,有没有尸体还两说。我们与其说是出殡,不如说是收尸。
我们这堆人吹吹打打,一路上不断地有关系亲近的加入我们。有姚媒婆,有猪先生一家。
出殡总是有人呼天抢地的哭。但是今天没有,我们这群人全都在沉默,即使有眼泪也悄悄地擦掉。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我们这支沉默的队伍是最悲伤的。
远远地看见村口了。队伍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我看见那里聚着一大堆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爸看了看天,回头对抬棺材的说:走啊,怎么不动了?
那些人哭丧着脸,好像他们才是最悲伤的人:五哥,出村有危险啊。
我爸说:放屁,我们家天下昨晚上刚刚从外面回来。
但是那些抬棺材的还是不肯走。
我爸急眼了上去就要打人。
那几个人知道我们王家人的赫赫威名,不敢再争辩,只能抱怨着慢慢往前蹭,能拖几分钟是几分钟。
忽然,我听见前面村口的人群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你们让我出去,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
然后,是很多人的劝阻声,拉扯声,乱纷纷的,闹作一团。我听得很是心烦。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我爸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麻痹的这是过庙会呢吗?没事干的回家抱孩子去,一个个的欠揍。
看来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我警惕的缩了缩脖子。
然后那些人纷纷回头看我们这堆人。一个头发白了一半的女人跌跌撞撞从里面跑了出来。
这女的身子很虚弱,要不是有人在旁边扶着,走两步就要摔倒。
她看了我们两眼,忽然破口大骂:我们家三闷还没死呢,你们就抬棺材,没良心的,生孩子没屁眼
我爸怒发冲冠,抬了抬手。但是始终没下手。挥了挥手,显得意兴阑珊,他黑着脸说:谁有那个闲心管你们家三闷。
然后,扬扬手就带着我们出村。
那几个抬棺材的越走越慢,渐渐地出溜到了队尾。过了一会见我们好像没什么事,这才敢犹犹豫豫的越过影背墙。
我走了一会,越走感觉越熟悉,犹犹豫豫指着一处地方说:妈,我好像是在这里遇见的那个老婆婆。
我爸看了看,疑惑的说:这里快到咱们家地头了。
几分钟之后,我看见一座坟立在田里,指着那里说:就是那,爸,就是那座坟。等我指完了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们家祖坟吗?
我爸快步走上前去,在坟前跪下。一边烧纸钱一边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又开始哭。眼泪大滴大滴得落在坟前的土里。
我妈推了我一把,塞给我一把纸钱,让我在坟前烧了。
我一边烧一边想:这些纸钱是给王二准备的,这下可打了折扣了。
我们正在爷爷奶奶坟前烧纸。听见身后三闷妈的哭声:我的三闷呐
其实三闷也就二三十岁,但是他这个妈看起来简直老的要死了。有的说是病的,有的说是累的。总之,这次看见她,感觉又老了不少,估计是伤心过度。
我爸心烦闷,回头吼道:去别处哭去。
三闷妈还是在那哭喊,忽然,远远地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娘,我在这呢。
然后我就听见三闷妈狂喜的声音:三闷,三闷回来了。
然后,扑通一声。她晕倒了。
我们呼啦一下围上去,猪先生连忙急救。
我向远处看,果然,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看样子,真的像是三闷。不过,这小子好像还背着一个人。
我看了两眼,越看越疑惑,对我爸说:你看,三闷背上那个人,像不像我二大伯?
我爸看了两眼,忽然向前狂奔起来。我不敢怠慢,连忙跟上去。
三闷一见我们两个来了,咧嘴笑了笑。然后身子一软,就摔在地上了。这小子也累得虚脱了。
我和我爸赶快跑过去,三闷背上得人,果然是王二。
我爸蹲下去检查了一番,眉开眼笑:还活着,还活着。
我爸不苟言笑,像这样笑着连说两遍还活着。已经是欢喜之至了。
但是我看王二的情况,却不太乐观。
身上全是伤口,没有一块好皮,牙印宛然,明显是让人咬烂的。不过我心里奇怪,怎么?那些饿鬼没有把人吃干净就散掉了怨气吗?
我站在边上胡思乱想,我爸已经在一连声的叫猪先生了。
猪先生把三闷妈放下,急匆匆跑过来,只看了王二一眼,就一连声大叫:找车,快去找车,送县里,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然后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二大伯没死,哈哈。我站在蛮荒野地放声大笑,像是一个疯子。
我爸妈簇拥着二大伯去县里了。姚媒婆看看我,也是满脸笑意:天下,来我家吧。
我笑笑:好啊,姚奶奶,文闯呢?怎么没看见他?
姚媒婆微笑着说:还睡呢。
那些抬棺材的也都如释重负,三三两两的走了。
木夯和猪太太打了声招呼,也要去看看文闯。于是我们几个人边走边谈到了姚媒婆家。
刚刚一进屋,木夯就惊叫一声:怎么文闯的脸是这个颜色。
我看了一眼,文闯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身上的皮肤仍然灰蒙蒙的,不过,比昨天好多了。
我喊了一声:文闯。
文闯睁开眼睛,不耐烦的瞟了我一眼:正睡觉呢。然后歪过头去,不理我了。
我掀开他的被子,看见脚上那只玉环还在脚腕上套着。而且正好嵌在那道勒痕里面,看起来,就像是专门为他打造的一样。
姚媒婆见我看那只玉环,叹了口气:让他扔了他也不肯扔。不怎么弄得,又套到脚上去了。这孩子还小,可别走我的老路,跟神神鬼鬼的打交道,可不轻松。
我点了点头,想起昨天文闯的异样,简直就是个陌生人。我想等他醒了好好地问问他。
我和木夯在姚媒婆家一直呆到傍晚。直到猪太太来把木夯叫走。
猪太太可能是心中有愧,送来了半个猪头。
姚媒婆兴高采烈的把肉煮了。等饭摆上桌,香气四溢的时候。文闯忽然坐起来,语气清醒的让你以为他这一整天都在装睡。
他说: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