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本来被我骂得火冒三丈,忽然看见我爸背着人走过来,个个打算要逃跑。但是我爸已经把他们逼到墙角了。
我爸凶神恶煞盯着他们:看见卖包子的李寡妇了吗?
那几个人战战兢兢:王五你没事吧。
我爸不答,只是问:看见了吗?
那几个人想了想:看见了。
我爸马上问:哪去了?
那几个人说:你二哥吃包子不给钱,他们娘俩好像去你二哥家要帐去了。
我爸气地呸了一口:这个败家子,就会坏事。
然后,他冲其余人招招手:去王二家,快。
我们已经折腾了一天,所有人都后悔没有拉一辆板车出来,但是现在找车也来不及了。
我们几个人中,姚媒婆缠着裹脚布的一双小脚倒算是最健全的,其余的人早就瘸得不成样子了。
我趴在我爸背上,知道我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麻木的感觉先是包围了心脏,我渐渐感觉不到心跳了,现在它正在包围肺,我的呼吸也开始减弱。但是很奇怪,我不觉得窒息。只觉得昏昏欲睡。
我趴在我爸背上,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爸背着我到处转。给这个瞅瞅,给那个看看,骄傲得宣布,我叫王天下,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我恍惚间看见我爸望子成龙得脸。
我勉强睁开眼,想仔细打量一下这个世界,在我眼前的,是我爸后脑勺上得几根白发,它们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得。一直晃得我眼皮沉重。
忽然我爸叫我:天下,醒醒,别睡。
我睁开眼,发现我已经被我爸放在了地上,他正伸手拽着我,而我身子软软得挂在他得胳膊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我们已经到二大伯家门口了。
我爸高喊:王二,你给我滚出来。
里面没有人说话。
我爸扶着我:走,咱们进去找。
但是我根本迈不开步子。要不是有我爸拽着,我早就倒在地上了。现在我不觉的我还有身体,充其量,我只剩下一个头了,而这颗头也就坚持不了多久了。我的脖子正在一圈一圈的发麻,像是井水一样上泛。
我爸把我抱起来,一瘸一拐的向王二的地下室走。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哭声。
王二的家里会传来哭声?而且还是女人的哭声。
显然不仅我一个人听到了这声音。其余的几个人也都面面相觑。
其实推测一下,不难知道,这声音一定是李寡妇的,但是李寡妇为什么会在王二家哭?
在我们桐柏,寡妇是一个很敏感的字眼。她们做事往往要比没出嫁的姑娘还要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而寡妇和光棍的组合,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我爸恨恨的骂了一声:王二这个不要脸的,当年爹把他赶出门去真是对了。丢人!
我们几个人骂归骂,还是按照原来的速度向下面走。其实我们的脚全都疼得要命,即使想快点也不能了。
终于走到最底层,进入王二那间黑洞洞的大屋子的时候,我看见门口吊着一块大白布,把里面的内容完全遮住了。
我只能朦朦胧胧看到,里面明晃晃点着几支蜡烛。几个人的影子投在白布上。晃晃悠悠的,说不出的恐怖。
我爸知道我害怕。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
我轻轻答应了一声,心想,我现在都这样了,死人不怕鬼缠,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爸把白布掀起来,抱着我走进去,我发现里面有三个人。
一个是王二,一个是李寡妇,另一个是李志学。
王二破破烂烂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正在供台前面点香,李家母子俩跪在蒲团上小声抽噎。
我爸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说话。
我爸也不废话,轻轻将我放在地上,然后一把揪起李寡妇:你先别忙着哭,我问你,王大胆怎么死的?
跪在旁边的李志学忽然大吼了一声:放开我妈。然后张牙舞爪的就要向我爸冲过来。
但是他没有得逞。他被文闯拦住了。
文闯虽然一瘸一拐,但是平日里调皮惯了,而且姚媒婆那几亩地他从小种到大,很是有一把力气。想拦住文弱的李志学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寡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不知道。
我爸哼了一声:你不知道?
随手从背上把那个包袱取出来,然后咣当一声扔在地上,里面的手电和斧头滚落出来。
我爸指着地上的东西说:你还不承认吗?不承认我们就报警,到时候你可跑不了。
这时候,在一旁挣扎的李志学大喊:是我杀的,那个畜生该死。
李寡妇放声大哭:儿啊,你怎么能这么说。
李志学大怒:我怎么不能这么说?那个畜生天天来咱们家捣乱。妈,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吗?
李志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住了,然后扭头看我们:你们想告我就告,老子在家等着你们。
然后他开始拉李寡妇:妈,咱们走,咱们不在这了。
李寡妇站在地上不肯动。李志学跺跺脚,扭头想走。但是被我们拦住了。
我爸气愤得指着我:你把王大胆杀了,现在王大胆开始找我们家天下索命了。你还想走?你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了,你能走吗?
李志学双目通红,看起来像是要发疯一样:我杀的,人是我杀的,行了吧。冤有头债有主,你活着的时候老子杀你一次,你死了老子照样不放过你。去你妈的。
这时候王二回过头来,对我们说:让他们走。
我们几个都不动,我妈,我爸,姚媒婆,文闯,全都围上来,拦着李志学,现在他是我的命。
但是王二走过来,拉着李志学,让他硬生生从我爸妈之间挤过去了。
他们虽然尽力阻挡,但是奈何个个带伤,而且王二还有点三脚猫的功夫。
我爸妈想追,但是王二站在楼梯口拦着,眼睁睁让李志学消失了。
我爸气地脸色铁青,盯着王二,一字一顿:你要把天下害死了。然后他低头把地上的斧子捡起来,一言不发找王二拼命。那种沉默的冷静很可怕。
王二一边轻松招架一边摇摇头:我是要救天下。
然后,王二扭头对李寡妇说:现在你儿子走啦,你可以说了。
我不由的失望,原来李寡妇还什么都没说。
我张张嘴,舌头有点麻,说话有点含糊:爸,别跟二大伯打架了。咱俩说说话吧。
我爸一听这话,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意思。身子顿时软了下来。
我张张嘴,这时候居然不知道说什么了,鬼使神差来了一句:爸,我现在不怕你揍我了,怎么揍都不疼。
我爸握着拳头,看看我,又望望头顶。我知道他想哭,他在忍着眼泪。
这时候,忽然有人把我的嘴掰开了,然后不知道什么东西灌到我的嘴里去了。
我觉得一阵痒,但是又咳不出来。因为我的肺已经死了。
我爸恨恨的看着王二:你干嘛?
王二看了看我,点点头:放心,香灰而已,给天下祛祛邪气。
我嘴里含着一把香灰,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一阵阵发烫,发暖。虽然口不能言,但是我能感觉到,那种麻木没有再扩散,停留在我的下巴上。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我躺在地上想:恐怕以后就变成个高位截瘫了。不过能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
我冲我爸眨眨眼,咧咧嘴,努力的露出一个微笑。
我爸见我神色不错,关切地问:好点了?
我眨了眨眼,表示肯定。
我爸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看着王二,感激之情是有的,但是仍然死要面子很生硬的问:你怎么会这个?
王二摇头晃脑:香灰祛邪,你以为我摆摊算卦全都是糊弄人的?
他们兄弟两个嘀咕着,李寡妇还在嘤嘤的哭。
王二叹了口气:别哭了,把事情说出来吧。说出来,解了王大胆的心结,让他赶在七七之前投胎。你也好回去接着过日子。
李寡妇忽然放声大哭:大胆,你别再恨了。
这一声凄厉无比,简直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随着这一声哭,我觉得全身一阵发冷。
我躺在地上,本来全身无知无觉,这时候居然一阵阴冷传过来,从后背一直凉到前胸。再从皮肉凉到骨头里。
忽然,文闯跌跌撞撞往里面跑:不好了,有鬼,有鬼。
这时候,我看见挂在门口的那块白布开始剧烈的颤动。像是有风在吹一样。
可是王二的屋子在地下啊,哪里来的风?
紧接着,我看见白布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然后,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我凭什么不恨?被人杀了也不恨吗?
这声音很近,就像是在我耳边一样,我努力饿转动脑袋,却什么也看不到。直到几秒钟之后我才发现,这声音根本就是我自己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