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脑后的阴风已经躲不开了,于是干脆就不再躲。缩着脖子等死。
一秒钟之后,一声脆响响彻夜空。一阵生疼从冲后脑勺传到脑袋顶,然后耳朵开始嗡嗡响,整个头皮都麻了。
我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然后,耳边传来我爸的怒喝:这一晚上,你去干嘛了?
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我爸凶神恶煞,落在他手里还不如刚才被旋风卷走。
我爸见我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更加生气了。揪住我的衣领往屋子里面拽。紧接着电灯被打开,明晃晃照在我的脸上。
我爸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地上。我妈打着哈欠旁观,我们家又要演出刑讯逼供的好戏。
没人能骗得了我爸。我象征性挣扎了一番,就说了实话:去乱葬岗了。
我爸听说我大晚上去了乱葬岗,登时火冒三丈,伸手把门插拽出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然后开始一顿乱揍。
我爸打起人来有惯性。这时候惯性出来了根本停不下手,胳膊粗的门插一下下甩在屁股上。我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惊动四邻,村子里的狗一呼百应跟着叫起来。
过了很久。我爸终于打累了,开始进行说服教育: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叫王天下吗?
我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头疼,死样活气的说:知道,想让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最好进中央,早日把你们接到北京吃香的喝辣的。
我爸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又痛心疾首:那你还跟那个什么姚文闯混在一块?还半夜不睡觉,去什么乱葬岗。明天不上学了吗?你真是气死我了。怎么就不学点好?
我爸越说越气,伸手把我拽过来,又揍了一顿。
我妈在旁边可不光是看热闹来了,而是在掌握火候,这时候见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劝道:差不多算了,都三点多了,早点睡吧。
我爸看了看我,恶狠狠的说:要不是你明天要去上学,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先睡吧,等明天放了学咱们接着说。
当天晚上,我趴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背上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硬生生把我自己疼醒了。我自己伸手摸了摸,根据多年的挨打经验,屁股肯定是肿了。我叹了口气,我爸下手也太狠了。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窗外小声的叫我:天下,天下。你来一下。
我听这声音很熟悉,我从床头上找到手电筒,忙走到窗前,用手电一照,发现姚文闯在我窗户外面趴着。
我看了看我爸的房间,紧张的说:你怎么到我们家来了?我爸不喜欢你。看见了又该发火了。
文闯不以为意,说道:我来是跟你告别的,我要去找我的亲妈了。
我这才注意到,文闯的肩膀上背着一个小包袱。
我诧异的问:你知道你亲妈是谁?
文闯点点头:当然知道。天下,你跟我一块来不?
我看见文闯的神色很是热切,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看起来很疯狂。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些害怕,推辞道:大半夜的,哪能说走就走,而且,你找你妈,我跟着干什么。
文闯不理我的话,只是一个劲的问:天下,你来吗?
我想了想,文闯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他要走了,还这么诚恳的邀请我一块去,我就算不去,也应该送送他。于是含含糊糊的说:你去哪?我送送你吧。
文闯很高兴:行啊,你快点出来吧。
这时候,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道:天下,别去。
我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扭头看见文闯站在我床边,满脸焦急的看着我。
我诧异的看看窗外,那里站着另一个文闯。
我顿时遍体生寒,倒退两步,身子靠墙,看着他们两个:怎么回事?
床边的文闯说:天下,别上当,窗户外面的人是假的,是怨鬼,要把你弄到外面害了。
我恍然大悟。没想到,窗户外面的文闯说:天下,你快出来,屋子里面的才是鬼,我刚才是想把你救出来。你也不想想,如果是人,怎么到你屋子里去的?
我这么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正在犹豫的时候,床边的文闯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了我的胳膊,就要把握拽走。我拼死挣扎,奈何他力气大的出奇。正在这时候,窗外的文闯也把胳膊伸进来拽我。
屋子里的文闯一边拽一边跺脚:天下,你糊涂啊,你回头看看。
我回头,看见窗外哪里有什么文闯,是一个全身被泡的肿胀的婴儿,正在睁着没有黑眼珠的大眼,用眼白使劲的打量我。
我惊惧不已,正要逃走,忽然感觉胳膊一阵剧痛。我扭头,看见屋子里也没有文闯了,取而代之的是麻子。他正在用一个破碗刮我胳膊上的皮肉,一边刮一边贪婪的笑。
我啊的一声大叫。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个恶鬼都不见了,天已经亮了,周围飘着饭香,原来,刚才只是一个meng而已。
我低头,看见我的胳膊别在床框上,折腾了一夜,勒出来了一溜淤青。
我起床,草草洗了洗脸就开始吃饭。
我爸坐在饭桌上,我的压力特别大,一个劲埋头猛吃,一句话不敢多说。
我埋头狼吞虎咽了一阵,忙不迭得抓起书包,一边走一边对我爸说:我上学去了。说这句话得时候,我已经快要跑出大门了。
我爸忽然大喊了一声:回来!
我吓得一哆嗦,马上站住脚步:怎么了?
我爸看了我几秒钟,叹了口气:好好学习,争口气。
我唯唯诺诺答应了一声:哎,知道了。然后,转身出门。
我走在乡间的泥路上。前一阵子下了场雨,这条路就被过往的车辆轧成了泥沟,多少天都不见干。
现在距离上课还早。我一边走一边看我在污水里的倒影。今天出门真是太早了。
正在无聊,忽然有人在我耳边喊:大侄子。
我被这一声吓的一哆嗦。抬头看见个脏兮兮得老头。
我心里憋着火,气不打一处来:二大伯,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二大伯神秘兮兮,一脸奸笑:大侄子,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恐怕是要有血光之灾啊。
我摆摆手:二大伯,我怎么也是你侄子,这话你骗骗外人也就算了,怎么还骗到我身上了。
二大伯哈哈大笑:你小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晚上放了学来我这一趟,给你算一卦,画个符,保证你平平安安,祛病消灾。
我漫不经心答应了一声,朝学校的方向走了。
我爷爷生了五个儿子。大儿子叫王大,二儿子叫王二。按照顺序排下来,我爸最小叫王五。
刚才和我说话的,就是我二大伯王二。他们兄弟五个时运不济,赶上最艰难的那些年,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下两个。
王二整天疯疯癫癫,颠三倒四,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整天靠着给人算卦招摇撞骗,混口饭吃。所以,我现在是老王家的独苗。所以,我爸对我教育极为严格,盼望着我能出人头地,光大门庭。
我又走了一会,不自觉的,已经到了学校门口了。
早上我爸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我走到教室里面,叹了口气,打开英语课本,打算背一会。没想到,一看见那些歪歪扭扭的外国字,我就一阵阵困意袭来,歪头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也怪不得我,忙了大半夜,撞见鬼,挨了打,还做了一晚上噩meng,不困才怪。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直到班主任把我揪起来,一顿痛揍。大棍子正好打在昨晚的伤口上,我实在受不了了,疼的满院子乱窜,四处逃跑。
班主任人称恶人张,最拿手的就是打学生,还从来没有人敢逃跑过,这时候见我居然敢逃,提着棍子就追了上来。
那天早读,全校师生都看见一个逃跑的学生,和一个拿着棍子追的老师。
教室里的学生们全都趴在窗户上看热闹。女孩们笑的花枝乱颤,个别调皮的男生还在大喊:哥们,加油。
恶人张早就恼羞成怒,被他抓住,肯定得打个皮开肉绽。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溜烟跑出校门去了。
恶人张举着棍子在校门口大喊:有本事你别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心想:好像老子想回去似的。麻痹的。
刚才我就已经注意到,文闯没有来上学。反正在外面闲逛也挺无聊,而且万一被我爸碰上了也不大好解释。于是,我干脆悄悄溜进了村委会。
一进村委会,我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大对劲。但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又说不上来。
我只好一边往屋子里面走一边想。等我的脚迈上台阶的时候,我忽然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今天,这院子里飘着一股熟悉的气味。像是烧了破枕头
我的身子在门口停住了,始终不敢伸手把房门推开,因为我忽然明白了,这种味道,根本就是出殡的时候才能闻见的。也就是说,这里,有人死了?
我正在不知所措的乱想,房门忽然执拗一声,开了。里面露出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正是姚媒婆,她看了看我,轻轻地说:天下。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