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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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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12日。

星期天。

小麦预约了老丁的出租车,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前往郊外的南明路。

“南明路?好远啊,干吗要去那里?”

老丁面色似乎不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小麦回答:“那是我从前读书的地方。”

出租车穿过泸闵路高架和莘庄立交,进入小麦少女时代的那片荒野。

十年过去,再也看不到那片荒野,路边是无尽的楼房与别墅,还有高尔夫球场与奥特莱斯商场——再也不是十八岁记忆中的世界。

离开高速公路与国道,转进一条岔路,在巨型广告牌下,有个老旧的路牌——南明路。

又往前开了数百米,老丁突然踩下了急刹车,随着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小麦整个人往前冲去,幸好绑着安全带才没出事!

车子突兀地停在路口,后面几辆车鸣起抗议的喇叭,从旁边飞驰而过。

老丁低头打开双跳灯,趴在方向盘上颤抖着说:“对不起,田小姐!”

“你怎么了?”小麦忍不住有些生气,“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把车子停到马路边上,看着前方空旷的马路说:“我害怕!只要开到这个地方,我就感到后背凉凉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身上!”

“这条路上有鬼?”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卡车司机,有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就在这条南明路上,就在这个地方——我扎死过一个人!”

老丁痛苦地闭上眼睛,倒头靠在座位上。

“天哪!你为什么不早说?”

“十年来,我再也没回过这里,再也不敢回到这里。对不起,田小姐,今天我不收你的钱。”

“算了,老丁!”她还是按计价器上的数字把钱给了他,“我这就下车吧,反正已经快到了,我会自己再打车回去的。”

“谢谢!”

待到小麦走下出租车,老丁立即掉头飞快地逃走。

风,冬天寒冷的风,卷过郊外的南明路,却已不是少女时代的凉爽的风,而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尘味。

她竖起大衣的领子,孤独地走在路边的人形道上,两边盖起许多别墅,还有几间巨大的厂房,唯独看不到大片的田野。

小麦叹息着往前走去,终于看到南明高中的大门——熟悉的校门,竟与十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门口的梧桐树又长大了。

再看马路对面的小超市,却已彻底消失,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上。小超市原来所在的位置,变成一个新建的楼盘。小区大门同样正对着校门,不时有私家车进进出出。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煞有介事地向车主们敬礼。

小麦站在南明路边,母校与住宅区的大门之间。回忆中那小小的房子,它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完全只是自己的幻觉?包括那个命运悲惨的少年?

她回到母校门口,犹豫许久却不敢进去——那里埋藏着她消失的青春,埋藏着十年前的欢乐与眼泪,也埋藏着某些最可怕的秘密。

周日的学校大门,有不少学生进进出出,大概是提前返校的住读生,以及家在外地的学生——这所全市有名的重点中学,许多外地家长用高价买来入校名额。这些学生与当年记忆中的自己,已有很大不同。虽说大多还穿着校服,却几乎人手一部手机。手里捧着各种电子产品,有人腋下夹着ipad。有的女生梳着前卫的发型,公开与男生手拉着手。他们并没有多看小麦几眼,完全把她当做另一个世界的人。

学校里走出一个她认识的人,竟是当年的教导主任,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当年以严厉著称,如今却已经秃顶。一副快要退休的颓废模样。小麦没和教导主任打招呼,冷漠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远去,就像看着自己的青春远去。

在校门口徘徊数分钟,她选择了离开,沿着十年前常走的那条路,前往曾经遍布蔓草的小径。

可惜,再也没有空旷的荒野,学校四周全是新建的楼盘,只有一个地方还是空白。

她看到了那块空白——虽然它也即将被从地图上被抹去,许多楼房之间,隐藏着那根高高的烟囱,还有坟墓似的残垣断壁。

穿过两个楼盘间的小道,脚下的荒草间小道若隐若现,她看见了十年前的旧工厂。

废墟周围新造了一堵简易围墙,画着某某开发商的logo,想必很快要被拆掉了。

好在门口没有人管理,她毫无阻碍地走进废弃工厂,踩着地下的野草与碎石,一切都与十年前相同。只是冬天草木枯黄,寂静的废墟更是凄惨,不像当年到处是绿色的五月。

她想起了慕容老师——如果活到今天,也有四十岁了吧,想必她还是漂亮的女人,依旧充满成熟魅力,让许多男人动心,十年前的那个下午,老师就是如此抚摸这堵墙壁,抚摸她死去的初恋的灵魂。

很快,老师就死在了这里,在小麦此刻站立的地方,被那条紫色的丝巾活活勒死。

十年之后,同样的丝巾,又勒死了小麦唯一的死党——也是共同发现慕容老师尸体的钱灵。

丝巾的轮回?

紫色的轮回?

还是,恶鬼的轮回?

田小麦转进厂房,冷冷的阳光从开裂的屋顶射下,恰好照亮那条通往地底的阶梯。

这也是慕容老师说过的——传说闹鬼的地方。

她借助手机屏幕的微光,走下深深的地道,照出一道紧闭的铁门。

地下室有个圆形的旋转门把,很像潜艇或轮船上的水密舱门,一旦旋紧就算海水也冲不进来,恐怕是以前保存贵重物资的仓库。

小麦抓住金属的把手,尽管已布满了锈迹,但双手用力转动,把手慢慢松动起来。

随着“吱呀”一声,通往地狱的舱门缓缓打开

刹那间,她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她立即屏住呼吸,迅速从包里掏出手帕,牢牢蒙在自己的口鼻上。

两分钟后,这股味道才渐渐散去,小麦仍然小心地蒙住口鼻,才踏入黑暗阴冷的舱门。

四周如坟墓寂静无关,只有手机屏幕照出方寸区域,完全看不出地下室有多大,倒是鼻子里充满奇怪的味道。

忽然,心底产生某种异样,似乎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惊讶地转过身来,用手机屏幕照向四方,却害怕突然照到某张恶鬼的脸

手机光束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地下扬起的一团团灰尘和烟雾。

小麦尽量向旁边摸过去,终于触到冰冷的墙壁,却在手机屏幕扫过的刹那,看到墙上写着几个字。

把手机对准那些字,居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字——

田小麦

墙上写着她的名字!

不,这不是写上去的,分明是用石头之类的硬物,生生地刻到墙上去的!

三个字刻得歪歪扭扭,有的笔画还重叠在了一起,像二年级小学生写的字。

小麦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就像自己的整个身体被嵌在了墙上!

紧接着,她又在旁边半尺之外,看到了同样的三个字,也是用硬物刻上去的。

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

她看到了无数个“田小麦”!

全是同样刻上去的字,同样歪歪扭扭的笔画,如某种古老的咒语——十年来的种种不顺与悲伤,难道全是因为这些墙上的诅咒!

在许多自己名字的后面,还跟着各种各样的标点符号,有逗号、顿号、句号、省略号、惊叹号、破折号、书名号、问号,甚至还有大叉!

她看到有一个“田小麦”的上面,刻着一对深深的大叉,仿佛死刑判决书上的名字。

地底的诅咒?

突然,田小麦的手机电池用尽,黑暗一下子笼罩了全身。她惊慌失措的跑出舱门,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回地面,才看到屋顶泄露的阳光。

2000年的记忆,第五章

2000年,万物茂盛的五月。

又是晚自习的时间,月光照耀南明高中周围的荒野,如同给它披上一层银色的婚纱。

小超市再次显得寂静落寞,灯光下只有秋收独自一人,在收银台后面低头看书。

田小麦悄悄穿过马路,屏住呼吸走进敞开的门,少年丝毫都没发觉她的到来。她蹲下来躲在收银台外,解开脑后扎马尾的皮筋,模仿刚看过的《午夜凶铃》里的贞子,将头发全部披散在面前,突然起身出现在秋收面前。

“啊!”

他吓得一声惨叫,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不要——”

小麦也叫了出来,心想这下可闯祸了,急忙转到收银台后面,先将脸上的头发拨开,伸手拉起倒地的秋收。

“啊,是你啊!吓死我啦!”

看到电视机里爬出来的山村贞子,转眼变成十八岁的美丽少年,少年这才吁出一口长气。

不过,小麦长得不像贞子,而像电影里松岛菜菜子演的女主人公。

秋收爬起来摸了摸屁股,想是刚才摔疼了,小麦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小。”

他苦笑不得地摇摇头:“算可,谁碰上都会被吓死的!”

头上的护创膏撕掉了,只剩一道浅浅的红印子,配着明亮闪烁的双眼,少年的脸更显清秀帅气。小麦也觉得他有了某些变化,比如头发不再乱糟糟的,每天都刻意梳理过,衣服穿得更加正式,而不是乡下少年的学生服——总之,比起上个月的初次重逢,他已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两人身上的所有变化,都是因为那个悲伤的夜晚,秋收奋不顾身地救了小麦,有幸保护了少女的清白。

那晚之后,已过去了十几天。每天中午和傍晚,她都会悄悄走出校门。瞒着钱灵她们跑到小超市。但是,只要店里有其他同学,她就不敢与秋收讲话,顶多不经意间抛给他一个眼神。而他也很识相地从不主动理睬她,只是接到眼神时会心一笑。唯有在晚自习时间,这里不再有其他高中生,她才会坐下来与他聊天。

秋收和小麦有个共同的爱好——看书。

他们经常互相交换书籍,她给少女看自己喜欢的书,比如《简.爱》《呼啸山庄》《红与黑》。秋收则送给她很多武侠小说,最主要的不是金庸。而是小麦很少接触的古龙。每当两人单独相处,少年就不再内向沉默,偶尔露出爽朗的笑容,从某个角度看去竟有些玉树临风,焕发出让女孩子怦然心动的魅力。

小麦也会推荐他看VCD,比如她看了至少七遍的《大话西游》,在几个晚自习的间隙,他们挤在小超市的角落里,用一台破旧的彩电和二手的VCD播放机,断断续续看完了这部周星驰的片子。当年,这部无厘头的电影改变了许多人,而小麦每看一遍都会哭的稀里哗啦,秋收看到最后却平静地说:“如果我是至尊宝,也会一个人悄悄地离开。”

“那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几度哽咽,“我们到底还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再看电视机的屏幕,师徒四人已走上西行之路,孙悟空吃掉最后一根香蕉,背影消失在大漠深处。同时,响着一首凄凉的歌,再度催下田小麦的眼泪——

“苦海,泛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虽然,秋收听不懂粤语歌词,但他却感到有些胸闷,起身走到超市外面,看着荒野上的月亮

除了看书与看片,她常说起学校的功课,还有正在做的题目——这些秋收大多也做过,他的答题水平甚至更好。只因西部老家分数线太高,只有凤毛麟角的人才能考入大学,最多的名额留给了北京和上海的孩子们。从高考落榜那天起,秋收就明白了这一点,虽然也有机会复读,或去读志愿外的学校,但他还是决定放弃,放弃再次经历不公平的竞争。

“人生,总有适合我的道路。”

几天后的夜晚,坐在小超市的收银台后,少年扬起头如是说。

小麦还不能完全理解,却点头赞同:“我也厌倦现在的生活,可我别无选择。”

“总有一天,你会有选择的。”

看着超市外的月光,小麦沉默了半响,想到个问题:“你的小房间里,有一个年轻美女的照片,她是谁?”

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想少年不会回答的,没想到秋收坦然道:“我的妈妈。”

“啊?”

她完全想不到,照片里如此迷人的女孩,居然是这个十八岁少年的妈妈。

“那是她和我爸爸结婚前的照片,是不是大美人?”

少年早已接受妈妈被杀的事实,居然还带着调侃的语气。

“是。”

田小麦心中想到的,却是那位美丽的女子,五年前死在这里的情景。

“不过,我长得像她的地方却不多。”

“还好你没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会为她报仇的,亲手杀了那只恶鬼!”

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被这句话所打破。

小麦怯生生地看着他,看着那双忧郁深沉的眼睛,穿越窗外重重的黑夜,仿佛在寻找那只隐藏在空气中恶鬼。

“我想听听你的吉他。”

少年回过头,面带羞涩地说:“我弹得很烂。”

“没关系,我想听!”

看着小麦执着的目光,他老实地走进小房间,取出那把旧旧的木吉他。

秋收小心擦拭吉他上的灰,不断调整琴弦的位置,轻轻拨了几下,琴箱发出清脆悦耳的共鸣。

小麦好奇地问:“你在哪学的?”

“去年高考失败,我闲在家里没事,在县城的琴行里学的,这把吉他花掉了我半年的零花钱。”他先关了小超市的门,摆出一副弹吉他的架势,“我真的弹了哦。”

“好!”

她开心地鼓起掌,他低头波动琴弦,一段长长的纾缓旋律过后,少年闭上眼睛唱起来——

“走在寒冷下雪的夜空,卖着火柴温饱我的梦。一步步冰冻,一步步寂寞,人情寒冷冰冻我的手。一包火柴燃烧我的心,寒冷夜里挡不住前行。风刺我的脸,雪割我的口,拖着脚步还能走多久。有谁来买我的火柴,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有谁来买我的孤单,有谁来实现我想家的呼唤”

刚听开头就知道了,他唱得是熊天平的《火柴天堂》,恰好也是小麦非常喜欢的,这首歌有另一个版本,没有其他乐器配乐,只有简单的吉他伴奏——正如此刻少年的深情弹唱。

其实,他的声线并不怎么好听,更没有熊天平那般细腻的嗓音。然而,秋收的表情极其悲伤,紧锁的眉头下是一双闭着的眼睛,偶尔几次睁开眼睛,仿佛是看到了妈妈,眼眸中滚动闪烁的泪水。

这是一首唱给妈妈的歌,唱给早已死去的妈妈。五年前死去的灵魂,死在这个地方的灵魂,一定会被这段歌声吸引,幽幽地来到儿子身边,看着已经长到十八岁的少年,感知到他对自己的思念。

唱到副歌部分,吉他琴弦拨动得越来越快,秋收也更加投入地摆动身体,几乎全身的每个部分都在用力,同时爆发似的大声唱起——

“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梦想,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不要慌张,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

最后他得声音完全唱破了,却感染了唯一的听众——小麦的眼里布满泪花,因为这首歌也是唱给她的妈妈,唱给多年前离开人间的妈妈。

在妈妈死后的无数个夜晚,想起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她都会有相同的悲伤,仿佛自己就是握着最后那团火焰的可怜的小女孩。

一曲终了,秋收大汗淋漓,抱着吉他不断喘息,泪水模糊了他的脸。他许久都无法走出刚才的情绪,似乎妈妈正等待自己点燃最后的火柴。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激动的掌声,小麦痴痴地站在他眼前,几乎就要撞到他的鼻子,流着眼泪颤抖着说:“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唱的歌!”

“这也是为我自己唱的。”

秋收靠在收银台上一动不动,小麦却毫无预兆地抱住他,那火热的身体,几乎要让他的心跳停止。

在少年反应过来之前,她飞快地逃出小超市,一溜烟地穿过马路,跑进南明高中的大门。

第二天,周五。

中午,小麦来到小超市里,趁着同学们结账时,她朝角落里的秋收做了个鬼脸。

少年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货架阻挡了其他人的视线,他对她耳语道:“我做了一只风筝,如果你愿意的话,下午等别人走了以后,我们可以去荒野上放风筝。”

下午,四点。

今天是住读生们回家的日子,每次她都会和钱灵一起坐公交车回家,这次小麦却说:“你先回家吧,我在学校还有些事。”

“不会吧?”钱灵再次露出怀疑的表情,“你不是谈恋爱了吧?”

小麦尴尬地摇头:“怎么会!”

送走钱灵,她又在校园里等了好久。直到大多数同学都已离开,她才兴冲冲地跑过马路,看到店主大叔正在收银,秋收换上一身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风筝。

两人相视一笑,走出小超市,看着四周,确认没被其他人看到才跑向旁边的荒野。

秋收选择了一块平地,放眼望去只有遍地野草,风筝是他自己做的,用的是店里废弃的材料,上面还画着好看的图案,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悄悄地对小麦说:“这是按照你的眼睛画的!”

“瞎说!”

小麦嗔怪了一声,却吃吃地笑了起来,风筝上画的还真有些像自己的眼睛。

野地上的风很大,正适合放风筝。少年让她抓住风筝,他自己抓住线盘,就在他要小麦放手时,小麦大声喊道:“秋收,我们上一次放风筝,你却突然跑了,这次你还会跑吗?”

上一次——已是遥远的五年之前,他的那次逃跑,让小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不会!只要有你在,我永远也不会逃跑!”

少年忘情地喊出来,却让小麦有些尴尬,她沉下脸说:“不要说这种话!”

就在秋收感到羞愧时,她却放开手中的风筝,大叫道:“快点拉啊!”

他立即向后跑去,抬手把风筝拉起来,小麦跟着一路奔跑:“起来了!起来了!”

乘着一阵东风,风筝迅速抬起,他在一路放线的同时,反复提拉给予风筝力量,直到风筝完全飘在风中,反过来给手中的线以强劲的力量。

小麦仰头看着风筝,那个神奇的家伙,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飞翔在高高的云端。仿佛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跟着爸爸妈妈来到郊外草地,看着风筝飞到很高很高的空中,好像接下来他们就会把她也系在线上,放到远离生老病死等人间痛苦的天国。

秋收把线交到小麦手中,让她也感受风的力量——这根细细的线上似有双无形的大手,正在不断向上抽动,源源不断地施加无穷的神力。她感觉自己在与天空对话,似乎能听到自己未来的命运。

至少,在放风筝的瞬间,田小麦感觉到了幸福。

最简单的幸福。

长时间仰着脖子,好不容易才低下头来,小麦突然看到空地外的马路边,站着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

“爸爸!”

小麦松开了手里的线。

差不多同时,秋收也看到了穿着警服的田跃进,立即就认出了他是谁,手中的线盘也坠落到地上。

刹那间,风筝,断了线。

就像一只被子弹打中的飞鸟,风筝急速地坠落下来,挂在很远的路边的树枝上。

风筝在枝头晃了几下,落在田跃进的身边,秋收也不敢去捡,低着头跑回了小超市。

老田冷冷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毫无疑问也认出了他——五年前被杀害的许碧真的儿子。

“爸爸,你怎么来了?”

待到老警察走到女儿身边,小麦才胆怯地说出话来。

“今天,我到这里的派出所,继续调查你的老师被杀害的案情,顺便来看看你是否回家了。”老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看来你玩得很开心嘛。”

往常,小麦总是大胆地与父亲吵架,此刻却畏惧地低下头,跟着父亲回到路边。

一辆警车停在那里,开车的是小警察叶萧。

田小麦抓起书包坐进去,父亲沉默地坐在旁边,看着窗外五月的原野。

很快经过南明高中的门口,老田看着小超市说:“他终于回来了。”

女儿明白老爸说的“他”是谁——但担心的是,老爸也看到了她和少年亲密地放风筝,会不会

警车的音响一直开着,广播电台正在讨论“千年虫”问题,那是当年的头等大事。

等车子开进市区,田跃进终于说话了:“你老师的案子,比五年前的南明路杂货店凶杀案更加棘手,除了那条紫色丝巾,几乎找不到任何线索。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很复杂,我们正在排查大量的嫌疑对象。”

“哦,你一定要抓住凶手!”

老田没有立即点头,茫然地看着女儿好久,才说了一句:“我会尽力的!”

父女俩又沉默了片刻,还是父亲先开了口:“以后,不要再和秋收来往了。”

“为什么?”

“这是我的命令!”

“你不喜欢他?”面对父亲蛮横的态度,小麦终于发作起来,“既然如此,当初干吗把他带到家里来?”

田跃进不想再和女儿吵架,他耐心地看着小麦说:“五年前,我还把你当做孩子,秋收也是一个孩子。但是,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你是个十八岁的漂亮的大姑娘,而他也已经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他是一个成年人!你明白爸爸的意思了吗?”

“我明白!”

小麦第一次乖乖地向父亲低头,无助地蜷缩在车窗边,遥望天边的晚霞。

从警车的后视镜中,她看到叶萧复杂的目光。

这个年轻警察的目光让少女田小麦难以猜测,她想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或许在很多年后,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警察。

两天后,周日,傍晚。

田跃进坐着公交车,把小麦送回南明高级中学。

一路上父亲神色严厉,观察着女儿一丝一毫的举动。

小麦被“护送”到学校门口,穿着制服的警察老爸,才威严地转身离去。她没有回寝室,而是躲藏在校门后的绿化带里,悄悄观察父亲的背影。

她猜的没错,父亲并没有远去,而是快步走过南明路,来到学校对面的小超市。

隔着夕阳下的马路,她看到超市收银台后面的秋收。父亲走到他面前说了几句话,她没看清少年的表情,只看到父亲停留了几分钟,然后独自离开。

“小麦!”原来钱灵刚好走进校门,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死党,“你在干吗?”

“哦,没干吗!”小麦只能从树丛中走出来,“你先回寝室吧,我很快就回来。”

“别太晚哦!”

钱灵的目光依然充满怀疑,和几个女生一起走向寝室。

天,差不多全黑了。

确信父亲已坐上公交车走远,小麦才重新走出校门,穿过马路来到小超市。

此刻,店里没有其他高中生,秋收独自坐在收银台后面发呆,突然他惊讶地抬起头来,更惊讶地看到了小麦的脸。

“刚才,我爸爸对你说了什么?”

她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态度与警察老爸一样严厉。

秋收仿佛受审的犯罪嫌疑人,低着头交代道:“你爸爸只是来关心我,已经五年没见过了。他又说了慕容老师的案情,问我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

“他只说了这些?”

“是是。”

少年支支吾吾地点头,小麦却一眼看出他在说谎,或者说他这样的老实人只要说谎就会当场露馅!

“为什么?”小麦咄咄逼人地靠近他,“你为什么骗我?!”

看来她深得父亲的审讯之道,这句话立时让少年的心理防线崩溃,他瞪大眼睛坦白:“好吧,我说出来——你爸爸刚才警告我,不要再和你说话,让我离你越远越好。否则,他就对我不客气。”

“混蛋!”小麦狠狠地咒骂了一句,随后又失望地看着少年,“你答应他了?”

“是。”秋收怯生生地回答。

小麦的脸色变得铁青,一言不发地冲出小超市,像只逃避猎人的小雌鹿,飞快地穿过马路逃回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