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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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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扇大门,在“10”以前我们缓缓地在大门前徘徊,可以等待也可以回头。但只要我们走进这扇大门,“10”这个数字就会变成一捆绳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牵着我们向前狂暴,无论前头是天堂还是地狱。

今天,就是这个故事的第十日。

整整十天以前,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我的家中,将他们大胆的探险计划告诉我。在同一天的晚上,我又收到了一封神秘的EMAIL,这封EMAIL来自一个叫“聂小倩”的女孩。从此,他们就把我拖入了漩涡之中,一步一步地将我带到恐惧的大门前。

我该走进去吗?

这个问题缠绕了我整天,搅得我心烦意乱。到了傍晚,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房间里似乎还停留着昨天早上,那来自荒村的铃声和韩小枫恐惧的嘶喊。于是,我匆匆走出房门,向陕西南路走去。

——我去找一个人。

在陕西南路那家小茶坊前,我终于停了下来,隔着马路上的滚滚车流,我看到了对面的冰激淋店——红色的霓虹灯照射着店门口,几个不怕发胖的小女生正舔着冰激淋。柜台里的女孩穿着橙色工作服,正在手忙脚乱地做着冰激淋,脑后的马尾随之而一跳一跳的。

她就是“卖冰激淋的聂小倩”。

今晚冰激淋的生意好得出奇,好不容易柜台前才空了下来,她终于有机会抬起了头。我仍然站在马路对面,就像看城市街头的夜景那样,安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分钟,直到她也看到了我。

我总不太习惯和别人四目相对,尤其是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许多辆汽车从我和她之间呼啸着飞过,但奇怪的是,街头那盏霓虹灯始终照亮着她的脸,而她的眼睛也总是清楚地停留在我视线中。

绿灯亮了。

我从容地走过马路,来到了冰激淋店柜台前。她静静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惊讶的表现。柜台边没有其他人,我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要一个草莓冰激淋。”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把一个草莓冰激淋交到我手里。

“谢谢。”

我站在柜台前咬了一口冰激淋说:“嗯,好久都没有吃过草莓味的东西了。”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你喜欢吃冰激淋?”

“不,极少吃。”我一边说话,一边舔着冰激淋,“不过,今天例外。”

她依旧那副表情,平静地看着我一点点吃完冰激淋,突然说:“对不起,你还没给钱呢。”

“不好意思。”我急匆匆地把钱掏给了她,忽然有些尴尬地说:“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想和你谈谈。”

“那你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因为我要等接班的人来。”

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等多久都行。”

随后,我闪到冰激淋店门旁边,用眼角瞄着柜台里的她。

但接班的人很快就到了,柜台里的她显得有些无奈。两分钟后,她换好衣服出来了。

还是那件紧身的黑衣,霓虹灯下把她的体形勾勒了出来。她低着头走到我身边说:“还是去对面吗?”

“嗯——好吧。”

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了那家小茶坊。

坐定下来后,她还是摆着一副平淡的表情说:“你小说里写的就是这个地方吧?”

“什么?”

“在小说《荒村》中——你和小枝第一次认识后,你把她带到了地铁附近的一家小茶坊里,并向她提出了去荒村的请求。”

“对,虽然这些内容都是虚构的,但这间小茶坊却是真的,事实上我经常来这里,可从没注意到对面的你。”说完,我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冰激淋店,现在柜台前又排起了队。

“我上个月才到那里打工。”

“看你的样子还在读书吧?是哪一所大学的?”

她不置可否地回答:“算是吧。但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学校的。”

“你究竟是谁?”

“这重要吗?”她回避着我的目光。

“好吧,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换一个问题——你真的知道荒村的事?还是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幻想?”

“当然不是。”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发誓,我所说的关于荒村的每一句话,全都是真的。荒村,可不是谁都能开玩笑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倒是承认,于是,我也变得严肃了起来:“那么,就请说说荒村的那口井吧,倒底是你看了小说后的幻想,还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

“你真的看到那口井了?”

“当然看到的,就在进士第老宅的后院里。只不过,我感觉到那口井有股特别的味道,我不敢把它写进小说里。”

“特别的味道?”

“是的,当我面对这口井的时候,我立刻感到了一阵恶心,除了闻到那特别的味道以外,似乎还能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立刻打住话语,这种话怎么能在她面前说出来呢?

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期待我接下来的话,但我并没有说下去。僵持了片刻后,她终于缓缓地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特别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立刻,她的话像冰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我摇着头说:“你又在故意吓唬我吧?”

她摇摇头,异常冷静地说:“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这口井的秘密吧。”

“古井的秘密?”

聂小倩微微颔首呡了口茶,便娓娓道来:“清末民初的时候,虽然荒村依然是不毛之地,但欧阳家族却做起了海上走私的生意,成为荒村最富有的家族。欧阳家族住在古老的进士第里,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前后三进院子装饰地富丽堂皇,在荒村这种地方简直就是宫殿了。进士第古宅的后院,在当时是一个小花园,里面植满了各种珍贵的树木和花草,地上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花草间有几块太湖假山石,每年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会悄然绽放”

“梅花?”随着她柔声的叙述,我眼前似乎浮现起了那古宅后院的景象。

“你看见梅花开了?”

“是的。我见到的古宅后院,根本就不是你描述的小花园,就是一个凄惨荒芜的小院子。那口古井就在院子中央,在井边开着一树梅花,还有一些花瓣散落在井台边上。也许是巧合吧,我到荒村正好是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好像是等着我来一样。那种感觉很奇怪,在古宅荒凉的小院子里,只有一口古井和一树梅花,就好像是另一个时空的景象。”

“另一个时空?”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这个比喻非常好,那就再说说另一个时空的荒村吧。民国初年,欧阳家的老爷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一直都没有子嗣。当时欧阳家是一脉单传,老爷并没有其他兄弟子侄,这个古老的家族眼看要断香火了。虽然,欧阳家的生意红红火火,俨然是荒村的土皇帝,但欧阳老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结婚数年都没有怀孕的太太也终日以泪洗面。为了延续欧阳家族的血脉,太太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典妻。”

“我想起来了——我很早就看过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

瞬间,书中那些文字又浮现了出来,我拧着眉毛想起那部悲惨的小说——民国初年,浙江东部的农村有个不幸的少妇,丈夫赌博酗酒,儿子春宝久病不愈,丈夫以100块大洋的价格,将妻子“租”给了一个渴望得子的老秀才。少妇为老秀才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秋宝,老秀才也很喜欢这少妇,但老秀才的大老婆却不容许她留下。少妇只能独自回到窝囊的丈夫身边,拥抱着病中的儿子春宝度过漫漫长夜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这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典妻。”

“你说什么?”

“《为奴隶的母亲》说的就是‘典妻’的风俗,按照一定的价格把妻子‘租’给别人,租期结束后再把她还给原来的丈夫。柔石是浙江东部沿海一带的人,‘典妻’就是当时浙东沿海流行的习俗。”

“荒村也在浙东沿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当年荒村也流行这种‘典妻’的恶俗?”

她点了点头:“对,当年欧阳老爷和太太,为了延续家族香火,就在荒村挑选了一户贫穷的夫妇。那夫妇生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但丈夫体弱多病,年轻的妻子辛劳操持着家中一切。欧阳老爷花了八十块大洋,那少妇便成了他的‘典妻’,租期三年。这少妇被送入了进士第古宅里,进门当晚便为老爷侍寝。‘典妻’虽然生在贫苦人家,但很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姿色,比那浓妆艳抹正房太太美多了,所以颇得老爷的欢心。一年以后,‘典妻’果然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欧阳家族也终于后继有人了。”

“古人云:母以子贵。这‘典妻’的日子肯定要好过了。”

“哪有的事,生下了儿子以后,太太对‘典妻’的脸色就变了,时时打她骂她,欧阳老爷有惧内的毛病,也不敢护着‘典妻’。租期是三年,‘典妻’还要在进士第里待上两年,她非常想念原来家中的丈夫和儿子,但老爷却不准他们相见,‘典妻’被锁在古宅的后院里,过着奴隶般度日如年的生活。她开始诅咒这栋古宅,诅咒给她带来苦难的欧阳家族,她几次想要逃出进士第,但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听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她比小说中的‘典妻’还要惨。”

“是的,后来终于有一天,她逃出了进士第,找到了原来的丈夫和儿子,他们要一起逃出封闭的荒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自由。然而,欧阳家在荒村势力强大,哪能容许‘典妻’逃出去。很快,他们就在附近的山上被欧阳家抓到了,那可怜的丈夫被打断了腿,而‘典妻’则被押回了进士第。太太早就视‘典妻’为眼中盯,认定‘典妻’在租期内对欧阳家不忠,荒村是个保守落后的地方,对女子不忠的惩罚就是用私刑沉井。”

“沉井?”

“尽管欧阳老爷还有些舍不得,但太太却早已丧失了人性,将‘典妻’五花大绑地押到后院,然后——亲手把她推到了那口古井里!”

“天哪。”

突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落水声,井水飞溅到了四周潮湿的井壁上,然后便是永远的黑暗我捂着自己的胸口,半晌说不出来话来。

“你怎么了?”她那明亮的眼睛又向我靠近了一些。

“没什么,只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太悲惨了,我听了有些胸闷。”

她忽然轻蔑地冷笑了一下:“你不是作家吗?写了那么多惊悚小说,那么多悲惨故事,怎么会对这个害怕呢?”

“我不知道怎么搞的,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吧。”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好了,关于荒村那口井的秘密,我已经告诉你了。”

“可后来呢?那口井就没有再用过了吗?”

“淹死过人的井,还有人再敢喝里面的水吗?不但是那口井,就连后院的小花园也没人敢去了,人们传说那‘典妻’的冤魂不散,经常在深夜的花园里哭泣。”

“所以,后院的小花园就渐渐荒芜了,只剩下一口井和一树梅花。”忽然,我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怪不得,那树梅花开得如此诡异艳丽,那是因为‘典妻’在井底的缘故啊。”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害怕了。

“别再多愁善感了,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这就是荒村的秘密?”

“当然不是,这只是秘密的一小部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荒村永远都是个迷。”

“你是说:荒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秘密?”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永远都想象不到——荒村的秘密将有多么可怕。”

我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有这么可怕?”

她盯着我的眼睛对峙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该走了。”

“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一时有些意外。

“等下次吧,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她说着已经走到了茶坊门口,“今天实在太晚了,我要回家去了。”

来到陕西南路上,不远处的淮海路依旧灯火通明,照亮了她聂小倩般的脸。

终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倩——”

她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能这么叫你吗?”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可以。”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别,千万不要——”她的话突然中断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记住,今夜不要接电话。”

“你什么意思?”

但小倩并没有回答,立刻就钻进了夜行的人流中,很快就被淮海路的男男女女淹没了。

我再也看不到她了,独自站在马路边上,一阵凉凉的夜风吹过,忽然又使我想起了那个‘典妻’的故事。

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回想着小倩的话,还有那口井的影像——不,也许这只是出于她的想象,可能是在她看了我的小说《荒村》以后,联想到了柔石的小说,便把《为奴隶的母亲》的情节,放到荒村和进士第的环境中,编织出了这个关于荒村和‘典妻’的可怕故事。

可是,那口井确实存在啊?还有那树梅花,我都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而且,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的,她的样子实在不像那种骚扰者。

不,我不应该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天知道她还会说什么呢?

一路胡思乱想着,总算回到了家里。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觉得自己特别疲倦,没来得及开电脑,便早早地睡下了。

但我睡在床上,仍感到一阵忐忑不安,翻来复去了许久都没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默默地在心里数起了羊。

一只羊,两只羊一百只羊——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条件反射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我这才回过声来,所有的羊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的手机铃声。

“今夜不要接电话。”

突然,我想到了她临别时最后一句话,该不会就是她打来的电话吧?

想到这里,我立刻接起了手机:“小倩,是你吧?”

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生的声音。

“不,我是霍强。”

“霍强?”是去荒村的那个大学生——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但我仍故作镇定地问道:“你们在哪里?”

“我们已经回到上海了。”

“那么快就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我非常意外,既然已经回到了上海,我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才好,可我却什么高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我们正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下车,现在准备坐车回学校。”

我听到电话里夹杂着许多汽车喇叭声,应该是在车站。

“你们四个人都没事吧?”

霍强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没——没事,大家都很平安。”

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吐出一口气说:“平平安安就好,我早就劝你们早点回来了。好了,现在快点回学校吧。”

对方又没声了,我只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和车声。

我的心忽然又紧了一下:“喂,你们怎么了?说话啊?”

可电话里还是没有回音,我等待了几秒钟,然后结束了通话。

奇怪,后背心怎么出了许多汗?

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了灯,现在是子夜十二点钟。也就是说,那四个大学生是连夜从荒村赶回上海的。

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了小倩,她说今夜不要接电话,想必指的就是这个电话吧——可小倩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办法解释,便关掉电灯重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