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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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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是集体旅行最不可饶恕的过错——任何惩罚都不为过。

但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订下这条规则,因此在糟糕的午饭后,我的朋友们白白多等了二十分钟来聚齐每个人。

鲁珀特忽然想到了攀岩,这男孩只有十五岁,对五分钟和五十分钟没什么概念。马塞先生找到了一条神秘的小路,他的妻子正在用摄影机拍他。温迪看到厨师老婆妹妹家的孩子,她赶紧用尼康相机拍照,让怀亚特做鬼脸逗那些小孩笑。朱玛琳和小女儿在凑合着用厕所。柏哈利摇摇头去找好一点的厕所,却看到一对有趣的鸟。

本尼正往日志上作记录。巴士司机小飞,逛到马路对面去吸烟。要不是薇拉向他夸张地挥手要上车,小飞会待在离车近一点的地方。荣小姐坐在前排,认真地看英语书。莫非也上了车,躺在后边小憩。海蒂也上来了。

懒散几乎成了习惯,鲁珀特和柏哈利竟然比赛谁最慢。人们总算聚齐了,荣小姐点人头:黑女人、肥男人、扎马尾的高个子、常亲嘴的姑娘、喝多了啤酒的男人、戴棒球帽的三位、顶着太阳帽的两个……数到第十一个又得从头来。最后,终于凑齐了十二位,她就对司机挥了一个胜利前进的手势:“走吧!”

司机小飞与对面飞速会车,像轮盘赌那样猛打方向盘,在这盘山路上疯狂超车。差劲的车体悬挂系统,加上几乎不要命的驾驶,任谁都得晕车。海蒂倒不感觉恶心,多亏了她手腕上的抗晕车仪器。鲁珀特也不受影响,甚至还在读一本黑封皮的书《斯蒂芬·金的悲剧》。

或许,就连斯蒂芬·金这样的恐怖小说大师,都难以想像他们即将遭到的悲惨诅咒吧。

等待我们的是石钟寺。

希望我的朋友们能理解,这里神圣的洞穴和石刻,大部分都是唐朝和宋朝留下来的,最近的也出自几百年前的明朝。这里汇聚了古代南诏、大理、傣族甚至西藏的图像,而所有这些民族的宗教信仰,又会逐渐融入中国的主流思想。

数千年以来,中国人一向善于对多种信仰兼容并蓄,并保持自己信仰的主导地位。即便是曾征服并统治过中国的蒙古族和满族,当进入中原后也被同化了。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走进这座寺庙,要思考各个不同民族、入侵者和被统治者间的关系。这些文化和艺术的影响无处不在,正如人类本身的存在。

汽车飞驰着接近了石钟寺。前方是一个白族村落,我这十二位朋友即将对这个村子产生深远影响;反之,亦然。

“嘿,爸!”鲁珀特喊起来,举着从我的札记里撕下来的纸,“听听这个,”他开始读我写的东西:“其中一处洞穴命名最为贴切,GrottoofFemaleGenitalia,名为子宫洞。”

鲁珀特用鼻子发出一声窃笑,把我下边写的内容删掉了——

这里的许多民族,都相信天地万物来源于黑暗神秘的子宫,因此产生了洞穴崇拜。该处洞穴很有意思,里边的神龛大约二十英寸宽,二十四英寸高,简单地刻着洞的形状,记载着长达几个世纪的对生殖的崇拜赞美。该洞穴象征生殖繁衍,中国有着强烈的生殖崇拜,因为没有生殖就断了一个家族的香火,没有后代的家族就会被人漠视,沉寂消亡于黑暗之中。

可惜,车上的人们没有读到这些。但他们的想像力却已相当丰富。子宫洞,如此奇怪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呢?

女士们都自然地想像着一个原始洞穴,充满温暖、神秘、舒适安详、天然的美丽。

男人们则想像其为山上裂着个缝,长满杂草,有个小入口通向潮湿的洞穴。本尼的想像力更丰富:那是个黑暗潮湿的、里边有无数蝙蝠的洞穴。

公路边有好几口大锅,冒出令人恶心的烟。他们在煮什么?

荣小姐用手做了个矩形手势,指了指附近村民家的墙,原来是砖和瓦。

朱玛琳建议停车拍照,温迪也赞成,薇拉不理会男士的抱怨,举手喊司机停车。男士们想,可能这帮女人要在这里“血拼”购物了。

埃斯米最先看到路边有头水牛,它肚子上全是泥。为什么把它眼睛蒙起来呢?人们为什么用鞭子抽它?温迪开始疯狂地写旅行日志。本尼迅速做了写生。

荣小姐解释道:这样能把泥“打”得很软,放进模子里。水牛的眼睛被蒙起来,它就不会知道自己是在原地转圈儿了。大家都盯着水牛,看它可怜而又徒劳地绕着圈。它摇摇晃晃地走着,似乎永无止境,庞大的身体拱起来才能呼吸一下,鞭子落在屁股上,它的鼻孔就张一张。

“天哪,这真是悲惨。”马塞太太说。其他人也都有同样的感慨。

埃斯米都要哭了:“快让他们停下来呀!”

“这就是因果报应,”荣小姐安慰不安的他们,“这头水牛在前世一定做了恶事。现在受苦,为的是来生活得更好……”

她想说生存形式早已命定,也许这条水牛前世是杀人犯或强盗,现在这样受苦纯属报应,或许它能在下一个轮回投胎到好人家。这是东方人普遍的轮回观念,你无法把水牛变成人。但最关键的是,如果水牛不干这个活,那么由谁来干呢?

荣小姐继续着她的哲学演讲:“每个人都要有好房子,造房子一定要有砖,水牛就一定要打泥砖。别伤心,这就是生活……”

她听说好多到中国来旅行的美国人都喜欢佛教。但她不知道那些美国人喜欢的是禅宗,一种不思、不动、不吃如水牛这些动物的佛教宗派。禅宗在旧金山的富人中很流行,他们买蒲团坐在地上,花钱请大师为他们清除杂念,与当前的情景风马牛不相及。

荣小姐也不知道,大多数养宠物的美国人,对受苦的动物都极其怜悯,对动物的感情比对人的感情还要深。他们认为动物不能为自己说话,有着道德上的纯洁,不应该受到人类虐待。

荣小姐还想表达更多,就像基督教和中国传说中的阴间一样,把生前犯罪的人扔进油锅,永世受煎熬。对于各种不同的地狱,我衡量了一下我目前的状况,哪种地狱最不恐怖最有吸引力呢?我希望灵魂收容所不要让我去一一尝试。

至少我不想变成一头打泥砖的水牛回到这世上。

公路渐渐延伸进山里,朱玛琳和柏哈利在欣赏周围的景色,这是他们把脸凑近小声说话的机会。“那肯定是白杨……”“看,桉树。”“那些是什么?”

莫非坐在他们后面,用无聊的口气说:“是柳树。”

“你确定?”柏哈利说,“不像啊。”

“并非所有的柳树都枝条下垂的。”

莫非是对的。这些柳树是长得快的矮小品种,可以经常修剪,或砍掉部分树枝作柴来烧。再往高处就是长针松树了,沿路攀行的是正在捡松针的纳西女子。

“她们用松针做什么?”朱玛琳问荣小姐。

荣小姐说那是给动物的。于是他们都理解为动物吃松针。其实非也,冬天动物睡在铺满松针的窝里比较暖和,春天纳西人就用发酸了的松针作庄稼的肥料。

“男人们都到哪儿去了?”温迪想知道,“他们怎么不来背松针?”

“是啊,太懒了,”荣小姐笑着说,“他们在玩呢,或是作诗。”

还是我来解释吧,在中国流行一句话:妇女能顶半边天。而在这里女人们总是顶着整片天。这里是母系社会,女性工作、理财、拥有房子、抚养小孩。男子则居无定所,他们是单身汉、男朋友或者舅舅,今晚睡这张床,明晚睡那张床,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些小孩的爹。早上他们赶牲口出去喂草,黄昏才回来。他们在山中的牧场卷着烟卷来抽,用情歌来喊牲口。他们用最高的音唱歌,比这些美国人会充分利用氧气。所以荣小姐还是说对了一小部分的:男人们作诗。听山中的歌声如同古老的诗。

终于,汽车停在了寺庙入口处,我的朋友们跳下车来拍照留念。他们聚集到一处标示牌后:“诚挚欢迎您到著名的子宫洞来。”

柏哈利揽着朱玛琳的腰,其他人按照个头各就各位,马塞夫人手持摄像机。荣小姐去买门票了,收费亭里的老头用当地话告诉她:“嘿,今天得当心。可能随时会下暴雨,所以不能靠近陡峰。哦,还有——要注意,请外国游人不要在两点半到三点半间进入主洞,因为有一个中央电视台的摄制组在那拍纪录片。”

荣小姐既不想让老头知道她不懂当地话,也不想让自己带的游客们知道,于是她急忙点头表示了解。她以为老头只是提醒她,要带游客去政府许可的纪念品商店才行。以前每次她都会接受这样的嘱咐,这也是她最重要的职责。

正式游览之前,有几位去了洗手间,那是两个按性别分开的水泥亭,里边有道小槽,有不间断的水流冲洗。海蒂进去前戴上口罩,打开空气清新剂,从包里掏出各种抗菌物。其他人蹲在那儿用袖子蒙住脸。男厕所里,莫非喷出水龙,足可以冲走黏着的口香糖,柏哈利站在另一头,凝神聚力,收缩肌肉——背阔肌、胸肌、腹肌、臀大肌——才冒出来一点涓涓细流。

哦,我必须强调一点,我没有偷窥他人隐私的习惯。但现在我有了神奇的能力,这是天眼所见,天耳听闻,我还能进入别人的大脑。我讲这些是为了使您了解下面的事及原因。历史上许多伟人都是因为身体某处有问题而失败,拿破仑不就是因为得了痔疮不能骑马,才有滑铁卢之败吗?

大家迫不及待地进入石钟山峡谷。他们因为时差和晕车难以辨别方向,而荣小姐居然也把东南西北的英语词汇给忘了。她只能说:“沿着太阳阴影往下,直到寺庙洞穴,然后沿着太阳光照往上,再返回巴士。”

这种说法要看处于哪个时间,太阳可不是总在天上的。她完全是在假设阳光的照向保持不变,哪怕太阳被像怒海一样的黑暗风暴遮住。

如果有人想去丽江旅行,我强烈建议你冬季去,那是绝佳的旅游季节,空气干燥,即使十二月末也温暖怡人。虽然晚上有点冷,但穿上薄毛衣或套头衫也足够了,除非你像海蒂那样娇气,要穿一层又一层的——防水内衣,羊绒护腿,一件SPF防日晒指数高达三十的经过驱蚊处理的衬衫,带面套的保暖无边帽,只有两盎司重的太空毯——像一个未来战士。我不是在取笑海蒂,因为她是唯一对嗜血蚊子作充分准备的人,美国人的血特别适合这些蚊子的胃口,大雨即将到来,蚊子特攻队也要出击了。

下雨了。

一开始是绵绵细雨,就像天上掉下来几滴眼泪。我的朋友们终于能自由活动了,马塞夫妇和海蒂走在前面;怀亚特和温迪沿着小路去调情;朱玛琳和她的女儿埃斯米接受了柏哈利的邀请,去搜寻野生动物和传说中的松树;本尼和薇拉往下逛,谈论新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建筑;莫非和鲁珀特跑开了,儿子很快超过了爸爸,跑到前边的拐角处。陡峭的岩石上有个洞穴,鲁珀特跳过周围的碎石堆,跨过绳栏,开始往上爬。

下边有中文标志,写着“禁止入内!危险!”

雨越下越大,风雨发出呼啸的怪声,不断往峡谷岩石缝里灌。这是中国版的风神伊欧里斯竖琴。听声音可能会联想到此山为何得名,但实际上是因为山顶的钟形石头。但这声音听起来确实像钟声,大得足以掩盖人们的喊叫。

“鲁珀特!”莫非大喊,却没有回答。

“往哪边走?”

朱玛琳大声问柏哈利,柏哈利正上下观望,玛琳的喊声随同历史遗留下来的千百万声音沉到了谷底。

每个人都像过去十二个世纪里的人们一样,开始寻找石钟山边上的洞穴和寺庙躲避。

离朱玛琳、埃斯米和柏哈利最近的是寺庙主院,始建于九世纪的南诏国时期,现在已然不存在了。柏哈利在雨雾中隐约可见到柱子和吊顶,这是一百多年前的清代改建的,又于几十年前被毁,近年来重新装修了起来。

这三个落汤鸡游客,跌跌撞撞地跑过小径,来到一间房子前,却突然被一幅古代场景惊呆了——

大雨形成了雾帘,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她戴着头巾,身穿鲜艳的粉色长衣,向一个小伙子唱歌,而小伙子正含情默默地拉着二胡。

柏哈利等人往前走近了些,唱歌的年轻男女对外来者毫无察觉。

“他们是真人吗?”埃斯米问。

朱玛琳什么也没说,她想一定是复活了的鬼魂。

那来自古代的女子歌声渐高,发出神秘有如天籁的颤音,男子也以古老的歌声附和。真是难以置信的颤音竞赛,小伙子走向漂亮姑娘,两人就像壁画中走出的幽灵。最后,姑娘靠在小伙子怀里,宛如提琴返回琴盒,深情相拥。

“你好!”

突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柏哈利、朱玛琳和埃斯米转头看时,发现一个穿着粉色职业套装的女人,正在向他们挥手,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拿着摄影机,另一个举着采声器。原来是售票老头提到的摄制组。

“哎呀!我们妨碍了你们吗?”玛琳回应道,“真对不起——”

摄制组举着遮雨蓬跑过来,那两位化了装的歌唱演员也过来了,男的还抽起了烟。

“没关系。”摄制组的女人说,“你们是从英国来的吗?”

“美国来的,”柏哈利回答,指着玛琳、埃斯米和自己,“从旧金山来。”

“太好了。”

然后她向摄制组和演员翻译,他们都点头相互交谈。这可急坏了朱玛琳,她在上海人的家庭长大,懂一些国语,程度差不多和荣小姐懂的英语一样。她觉得对方好像不高兴,说拍摄被搞糟了什么的。

最后,摄制组的女人用英语说:“我们是电视台的,正在拍摄纪录片,拍白族文化和石钟山的风景,吸引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可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柏哈利与朱玛琳相互笑了笑:“当然可以,非常荣幸。”

摄影师摆好架势,并示意柏哈利和玛琳向左挪一挪。音响师把采声器举到他们头上。女记者以快速流利的普通话说道:“大家可以看到,石钟山有着丰富的文化、历史悠久的古洞穴和美丽的风景,名声享誉海内外。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无不为美丽的风景及其教育意义所吸引。这些游人本可以选择去巴黎、罗马、伦敦,或者尼亚加拉瀑布——但是他们选择了这美丽的石钟山。我们看一看其中两位,是从美国旧金山来的幸福家庭。”

她换成了英语:“先生、女士,请谈谈你们对石钟山和这里寺庙的感想。”

“这里非常美,”玛琳说,“连在雨中都美。”

她不知道该看镜头还是该看采访者,所以她两个都看,眼睛来来回回。

柏哈利熟练地站定姿势,直背挺胸,盯住摄影机:“这里真是引人入胜。”他指向一处精心刻画的横梁,“太迷人了,我们家可没有这样的东西。既没有这么古老的建筑,也没有如此神圣的红色。完全是中国式的,历史的美学。噢,我们都迫不及待了,想去看看听闻已久的神秘洞穴,就是有关女性的那个。”

他转头看采访者,迅速点头表示已做完了充分的阐述。

采访者又讲起汉语:“连小孩也被深深吸引,请求父母带他们来石钟山。”

她向摄影师示意,镜头立即转向了埃斯米。埃斯米正在院子里逛,这里种植着桃树和盆花。院子尽头一位妇人坐在椅子上,抱着婴儿,那是庭院的管理员。旁边有只很脏的白色西施犬,老得又掉牙又耳聋,让埃斯米想起了旅馆的那只小狗。

“小姑娘!”采访人招呼,“请过来,我们想问你的父母为什么带你到这儿来。”

埃斯米疑惑地看看妈妈,朱玛琳对她点了点头。采访人走上前,挡在埃斯米和柏哈利与玛琳之间,问道:“你与爸爸妈妈不远万里来到石钟山,很高兴,是不是?”

“他不是我爸爸。”

埃斯米倔强地说。她挠挠眼眉,蚊子叮咬留过的地方又痒又肿。

“不好意思,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说:她,是我妈妈;但是他,不是我爸爸。”

“噢!对不起,对不起。”

女记者有点紧张。这些美国人总是如此坦率,你永远也猜不到他们会说出什么怪事来。他们公开承认婚外情,承认小孩是杂种。

她定了定神,又用英语继续采访:“刚才你看到了美丽的白族民间男女山歌对唱,这个传统延续了数千年。你的家乡美国也一直都唱圣诞赞歌来庆祝,这是真的吗?”

玛琳从没这样思考过圣诞节,“是真的。”她忠实地回答。

“既然你们已经听过这里的传统民歌,能否让我们也听一听你们的歌声呢?”采访人说。

摄影机对正了朱玛琳、埃斯米和柏哈利,采声器降低了一些。

“我们该做什么?”柏哈利问。

“我想她是要我们唱歌。”玛琳嘀咕。

“开玩笑吧!”

女记者笑了:“没错,现在唱吧。”还拍起了手。

柏哈利后退,“噢,不要。”他举起双手,“不,不。不行。”

他指着自己的喉咙:“不好,知道吗?嗓子疼,发炎了,唱不了。非常疼。可能是传染性的。对不起。不能在这儿唱。”他站到了一边。

女记者挽住朱玛琳那被蚊子叮了的胳膊:“请您唱圣诞传统歌曲好吗,随便唱!”

“《铃儿响叮当》?”埃斯米问。

采声器移向了埃斯米。“对,《铃儿响叮当》,”女记者重复着,“这是非常好的民歌。在石钟山唱《铃儿响叮当》真是太好了。请吧,开始!”

“妈妈,唱吧。”

朱玛琳对女儿这一套很反感,但还是得配合。柏哈利走开到旁边,兴奋地喊:“对,唱吧!好极啦!”

摄影机在运转。雨还在下,埃斯米的歌声大大超过她妈妈的声音。埃斯米喜欢唱歌。她的一个小朋友有卡拉OK,埃斯米唱得比其他小朋友都好。如果感到音乐在身体深处,那么就会有自然的腔体共鸣。她的自豪使得喉咙一阵发痒,埃斯米用歌唱把它压了下去。

柏哈利却离开了,身后朱玛琳和埃斯米的歌声越来越小。他挑了条往上走的小路,很快就来到一处大图画前,他猜这是著名洞穴之一的实物图。这使他想起了耶稣诞生的景象。刻痕很明显地露出修缮过的痕迹,假如光线暗的话,很多优秀的地方都难以看出来了。像许多圣迹一样,这些雕刻也已残缺不全了,有些石刻的鼻子和手被砍掉了。

他又要小便了。他可撑不到返回那间厕所。回头看见朱玛琳母女还在院子里开演唱会呢。女管理员也加入了听众群里,让婴儿的小手随着《铃儿响叮当》打拍。

柏哈利继续往前,直到走出院里人们的视野。他已到了路的尽头,多么方便哪——竟然就是一个公共厕所。这间厕所隐在岩石后,大约二十英寸宽,两英尺高,有个容器,里边满满的好像是尿和烟灰(其实是雨水冲过的香灰)。

墙壁上有很多孔,而且很光滑,不由得让柏哈利胡思乱想,认为这是被几个世纪里,寻求与自己同一类解脱的人们用“水流”给冲的。

(非也。那石头上的孔是被挖的。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子宫洞了,孔即代表子宫了。)

他还注意到,“厕所”的一部分被胡乱涂鸦刻画了。

(这些中国文字雕刻的内容是有关生殖女神的:生命之源、给曾经不孕的女子带来好消息的载体。“打开我的方便之门,”柏哈利自作主张地如此翻译,“好让我可以随处接受宿命的安排。”)

就这样,柏哈利用嘶嘶响的涓涓细流在此寄存下了他的宿命。

最后,他感觉肚子正常了,真是解脱呀!

远处,女记者决定再多拍些柏哈利这个白种男人的镜头,以突出说明游人来自世界各地。摄制组沿着小路向上走,在大概五十英尺远的距离,摄影师把调焦镜头对准柏哈利,而他正在陶醉地释放呢。摄影师嘴里冒出了一连串骂人的话。他把刚才所见告诉其他人。

“狂妄的混蛋!”

摄影师和音响师还有男歌手,都冲向他们那被弄脏了的神圣之地。

朱玛琳和埃斯米也跟上去,又糊涂又害怕。

柏哈利对身后的骚乱很吃惊,回头看看是不是寺庙起火了。那几个男的是要被洪水冲走了吗?柏哈利向骚动处走过去。出乎意料,三个人把自己围了起来,还朝着自己呸呸呸,面孔都因愤怒而扭曲了。不懂汉语也能知道他们是在骂人,就连穿粉色套装的女记者,也都遗憾地盯着他:“你真丢人!真丢人!”

柏哈利晕头转向,急忙跑向朱玛琳:“你和埃斯米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这问话没头没脑,可柏哈利觉得他们像要把自己宰了。

“应该问你到底做什么了?”朱玛琳恼怒地回击,“他们一直喊着什么撒尿。你有没有往哪个神龛上撒尿?”

柏哈利怒了:“当然没有了!我用的是室外的小便池——”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可能的又可怕的事实真相。

“哦,糟糕!”

他发现那位身穿古代服装的姑娘,正用手机向白族村长报告这里发生的事。

柏哈利真是吃惊:怎么他们的手机在深山里还能收到信号!

(看来不能小瞧了中国移动,抑或联通!)

他们十二个人的命运转折点来到了。

我漂浮在柏哈利的上空,虽然一直都想阻拦他,但命运已然如此注定了。

其实,不仅仅是柏哈利,我的朋友们都犯下了愚蠢的错误——

白族管理员在一处洞穴里发现了温迪和怀亚特,两人差不多都要脱光衣服了;鲁珀特从碎石堆里被救了出来,可是一处脆弱的植物被糟蹋了,一尊石刻神像的脚也碎了;为躲避雨水,马塞先生踢开一扇贴着官方封条的门,他和妻子还有海蒂挤了进去。管理员发现他们进了禁止入内的寺庙,喊他们出来。马塞夫妇拣起木棍疯狂挥舞,竟然把管理员们当成抢匪了。海蒂发出恐怖的尖叫,以为自己要被诱拐绑架,卖到妓院去呢。

收费亭那个老头其实就是白族的村长。他对荣小姐大声喊叫,要求对这些令人发指的罪恶采取巨额罚款。当他明白对方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懂时,便改用普通话大声咆哮,直到荣小姐哭起来他才停下,每个人都看到她丢尽了脸。

最后,老头说每个“美国小流氓”都得付一笔“服务费——一百块人民币,一百块!”

荣小姐转告本尼,本尼想总算摆脱了!一百块人民币,比旧金山的泊车费还便宜。

很快,一叠钱交到了老头手里,但老头仍然在发火,荣小姐只能闭着嘴不敢抬头。

荣小姐总算上了车,眼镜片像起了雾似的。她坐在前排,显而易见是在颤抖。她没有点人数,也没向大家说明下一步安排。

回酒店的路上,我的朋友们几乎一言不发,只剩下指甲挠痒的声音。他们在路边休息站停车休息,去洗手间的时候,一大群蚊子落下来,好像是军队来驱逐他们。海蒂赶紧掏出氢化可的松,但已经没时间使用避蚊胺了。

本尼已筋疲力尽,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家会怎么想呢?都是因为自己选择了荣小姐,才造成这种的后果吧?他尽可能地任劳任怨,可大家都没看到!他们没有感谢,只有抱怨和愤怒。

马塞先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没有标志说明,谁知道是寺庙还是监狱?

薇拉看了看他说:“不管是什么地方,你也不应该随便闯进去。”

除了本尼,薇拉对别的男人都讨厌,因为就是这帮男人违反了规定,好像这是男人的特权。

柏哈利后悔不已,自己真像个傻瓜,朱玛琳一定也这么责怪他。当时是他惹恼了电视台,自己反而对玛琳大喊。柏哈利坐在汽车最后边,把自己关禁闭了。朱玛琳确实对柏哈利很生气,她讨厌别人向自己大喊大叫。

温迪对这些事并不害怕,她靠在怀亚特身上,一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被发现,就傻傻地笑了起来。是啊,相当刺激,只是方式怪一些。她顽皮地告诉怀亚特,而他则点点头,双目紧闭。怀亚特参加过环保旅行,遇到别人踩到植物,或有人抓蜥蜴回家当纪念品,他总要憎恶地绕开这些家伙。他可不想自己也成为这类人,他的心里充满了后悔和愧疚。

埃斯米跟妈妈坐在一起,低声吟唱着《铃儿响叮当》。她希望电视台仍能采用她唱歌的这段拍摄。

巴士抵达酒店,荣小姐低声对司机说了几句。司机下去后,她低着头站在过道前方,吞吞吐吐地告诉大家——明天她不再带队了。

因为白族村长说要向旅游局报告。她的上司已给她打电话了,要她立即回去汇报。她或许会被开除,但请不必为她难过,这是她的错。她本该把大家聚在一起,向大家解释注意事项的。她非常抱歉没有能力带领这个“各持己见的旅行团”。既然大家意见如此不统一,她就应该坚决地作出决定,来防止“违反规定”的事情发生。她的大眼镜上满是泪水,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着的,似乎随时都会大声痛哭。

虽然荣小姐不称职,可是我的朋友们一想到她可能失业,还是感到莫名的伤感。他们用眼角互相瞄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荣小姐颤抖地深吸一口气,拿起塑料拎包下了车。

大家突然议论起来。

“事情真乱!”莫非说。

“我们该给她一笔离别小费的,”柏哈利建议,“现在凑些钱吧。”

“多少?”马塞夫人问,“二百元人民币?”

“每人四百。”薇拉说。

柏哈利扬起眉毛:“四百?那加起来有五千块了。太多了吧。她会认为我们怜悯她的。”

“可是我们确实同情她呀。”薇拉说。

“我要给更多些。”本尼说,然后又尴尬地补充,“唉,是我的错,是我选了她做导游。”

他发现在这一点上没人反驳。他感到更加羞愧了,有被大家抛弃的感觉。

突然,荣小姐又返回来了。但愿荣小姐没听到他们之间的话。她对大家说:“我忘记告诉你们另一件事了。”

她的前客户们都礼貌地听着。

“白族村长告诉我另一件事。非常重要,必须要告诉你们。”

噢,糟糕,本尼想那村长也许想要更多的钱。刚才罚每人二十美元太便宜了,便宜得让人难以相信。这次他们可能要被敲掉几千美元了。

荣小姐没有像刚才那样低头,她的头发蓬乱,像充了静电的王冠。她目光直视前方,好像能透过车后窗看到我的朋友们的未来——

“村长不允许你们进入其他景点……不准坐缆车去牦牛坪,不准参加古代音乐会,不准携带旅游纪念品离去……”

本尼感觉自己要沉没、要淹死了。他崩溃地看着旅行计划,完全陷入了混乱。

“他说因为你们亵渎子宫洞,在座的每个人都会遭报应:没有小孩,没有后代,永远不能结婚。”

马塞夫妇互相看了一眼。

荣小姐的声音抬高,大声说道:“他说即使你们付一百万美元,也无法逃脱厄运……他会告诉所有神灵,给这些外国人下诅咒,诅咒将永远相随,今生来世,天涯海角,永不终止。”

海蒂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荣小姐深吸一口气,就在下车前郑重地说:“这一点请你们一定要记住!”

此时此刻,我的十二位朋友脑中都浮现出那只水牛,跪在深深的泥中,永远都难以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