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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龙头火车站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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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再接着说“三岔河口沉尸案”,那个年代世道太乱,破不了的案子多得数不清,但引起轰动受到人们关注的大案,官面儿上至少会有个交代,五河水警队从河里打捞出的死尸不计其数,可算得上大案的并不多,据郭师傅讲,他当水上公安几十年,真正惊动全城让街头巷尾都跟着议论,惹得人心不安的案子,这么多年只有两起,头一个是“海河浮尸案”,再一个就是“三岔河口沉尸案”,当然还有些大案怪案也许更惊悚,但是没有传开,外界知道的人比较少。

说到这顺便提一下“海河浮尸案”,当年这件“海河浮尸案”,曾被列为民国十大悬案之一,所谓民国十大悬案,是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满清王朝倒台直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这些年里发生的十件大案,个个震惊全国,无一例外都没有破案,到最后全变成了悬案,成为悬案的因素很多,这里边当然有官匪勾结互相包庇,但也有几件案子,真是解不开的无头公案。

咱要一个案子说一遍,这十大悬案合起来也够一部书了,不过除了“海河浮尸案”之外,其余那些案子跟“河神”关系不大,所以说不了那么详细,十大悬案当中有两件发生在天津,一是东陵国宝失踪案,军阀孙殿英夜盗清东陵,那慈禧乾隆陪葬的珍宝席卷一空,但是到后来有大部分珍宝下落不明,相传是孙殿英把珍宝藏在了天津睦南道二零号洋房地下室中,后来那幢房屋几易其主,据说房子里有两层地下室,可始终也没人找得到第二层地下室的入口,成了一桩悬案。

再者便是“海河浮尸案”,要说海河里每年淹死的人太多了,那年月仅是逃难饿死的人就多了去了,河中三天两头有浮尸死漂出现,然而海河里出现的浮尸,之所以能被归为民国十大悬案,与失踪的东陵陪葬珍宝相提并论,其中又怎能没有其骇人听闻之处?

“海河浮尸案”有前后两件,头一件出在清朝末年,这个案子是有结果的,十大悬案里提到的案子与此无关,可经过差不多,当时海河里突然出现了几十具浮尸,大白天从上游顺着河往下漂进城里,浮尸接二连三,捞都捞不过来,满城皆惊,人山人海的过来围观,谣言四起,有说是土匪杀人,有说是河妖作怪,要是一两具浮尸也就罢了,同时出现这么多浮尸,必定是不祥之兆,官府出面收敛这些浮尸,数了数共有四十五具,还不算那些漏过去没捞上来的,找仵作勘验尸首,几乎都已腐烂多时,没有一个是淹死的,这一来更奇怪了,谁吃饱了撑的,把坟里的死人挖出来扔到河里,总不会是死人自己从坟里爬出来,跳进河里游野泳?

另外这些死尸里头,没有一个女子,全是男尸,也没有小孩,其余各个年龄段的均有,面目大都辨认不出了,好在这案子线索比较多,首先尸骸上的衣服还在,可以依此核对死者的身份,其次上游没人看见这么多浮尸,好像从水里冒出来漂进城中,有了大致的方位,官府便派公差到那一带寻访,没多久案子告破,原来有个大烟馆,抽鸦片烟的地方,老板黑了心,低价进了一批变质的鸦片烟让人抽,晚上过来抽大烟的主顾,躺下抽几口就起不来来,嘴里吐着白沫死在了大烟馆里,这些主顾大多是偷着来的,家里没人知道,老板心知惹了大祸,让伙计在河边的桥墩子底下,挖出一个大坑,连夜把死人埋进去,万没料到,过了些天,海河上游突然下大雨涨水,冲开了埋死人的浮土,那些死尸都让大水冲进了城,大烟馆的老板和伙计全被问成死罪,押赴市曹开刀问斩,清朝末年那件轰传一时的“海河浮尸案”就此告破。

再说第二件“海河浮尸案”,那是至今没破的悬案,事情发生在一九三六年,和上次的情形差不多,海河里突然出现了大量浮尸,这次多达几百具,也都是男尸,以青壮年居多,看模样像全是乡下人,而且全被反绑双手,没有本地人,身份无从查对,这案子当时也不是不能查,只是不敢往下查了。



当时天津卫海光寺是日本驻军的兵营,有人就说河里这些浮尸,是日本鬼子从山东抓来修兵营的劳工,完工后为了保守营盘工事的秘密,日军用麻绳将劳工们逐个勒死,尸体扔到海光寺兵营下的坑洞里,上头用混凝土封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那是个大洞与排水的暗渠相接,下大雨的时候积水从地下往海河里灌,几百具死尸被地下水从坑洞冲进了河道。

那阵子日军发动侵华战争在即,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么大的案子到头来不了了之,多年以来没有定论,成了民国十大悬案中死人最多的一个案子,后来出现浮尸的这段河总是无缘无故淹死人,慈善会还特意请来大悲禅院的高僧超度,大悲禅院建于清朝初年,后殿供奉的大悲菩萨,是尊多臂观音,传说菩萨手目之数,多至八万四千,造像高八尺,有二十四臂,三十六目,金光四迸,此外两侧配殿分别供有罗汉像、地藏菩萨像,前殿有弥勒佛像以及韦陀菩萨像,均为建寺之初的古像,但与那尊多臂观音相比,显然处于居从地位,所以寺庙名为大悲院,香火最盛,民国年间,甚至供养过唐僧玄奘法师的长生骨,庙中高僧云集,海河浮尸案发生之后,慈善总会请来大悲院里的高僧,连做三天法事超度那些亡魂,至于这法事管不管用,咱们也是不得而知。

海河浮尸案出在一九三六年,当时郭师傅还在巡河队跟着他师傅当学徒,河道让几百具浮尸堵塞的情形确实触目惊心,但整个案子的经过,他也不太清楚,咱说的这件“三岔河口沉尸案”,则是他亲历亲见,其中有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离奇之处,那真是到死也忘不了,在闸桥下发现一大一小两具长满绿苔的死尸,仅仅是一个开头,往后是越说越吓人。

河旱的那一年,淹死的人比往年少得多,郭师傅也没想到三岔河口沉尸案不算完,那两具尸体全烧了,骨灰埋到厉坛寺,老天津卫庙多观多庵多,教堂也多,厉坛寺位于厉坛寺胡同,寺中供奉地藏王菩萨,专门度化恶鬼,骨灰坛子埋到那里,算是安稳了,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成想还没完,还有后话。



话头挖回来,接着说郭师傅和丁卯二人,给办丧事的主家扎纸活儿,赚几个钱贴补家用,这天傍晚,哥儿俩正在义庄里糊纸人,李大愣突然上门拜访,带来一大包点心,是大户人家给庙里送的蜜供,也就是拜神祭祖之后留下的供品,人家本家只吃“供尖儿”,供品通常摆放成宝塔形,瓜果点心一样一盘,不能混着放,上边和下边的东西一样,但是摆在顶上的供品叫“供尖儿”,按早年间的说法,吃供尖儿能添福,剩下的供品就无所谓了,都会分给寺庙庵观的出家人,在地方上这算是积德行善的事,当天下午有人给了胖和尚一包蜜供,这是种像江米条一样的点心,一根根搭成宝塔形状,搭好之后浇上蜜糖,专门用于供奉神佛。

郭师傅和丁卯晌午就没开火,正好就拿这包蜜供充饥,丁卯拿起一根放到嘴中一尝,里头还带着枣泥儿馅料,挑起大拇指称赞道:“太讲究了,冲这味道也错不了,准是祥德斋的蜜供啊,王宝水铺浮金鱼儿,祥德斋的点心吃枣泥儿,祥德斋这么多点心里,最好吃的还是有枣泥儿馅料的。”

郭师傅说:“你真是卖烧饼不带干粮,吃货啊,才一口就尝出来了,这确实是祥德斋的点心。”

李大愣说:“两位哥哥都是行家啊,吃块点心还有这么多讲究,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善哉善哉。”

丁卯说:“你平时冒充和尚去大户人家做法事,也没少往肚子里划拉上供的点心果子,可你光吃不走脑子,当然不清楚这里边的讲究了,你知道这蜜供是怎么个来历吗?我告诉你,早年间给祥德斋做蜜供点心的那位师傅,据说是鲁班的传人,手艺非同小可,人家用蜜糖做的供品,形状像宝塔,底儿大顶小,是一根压一根搭起来的,盘子多大,底儿多大,有窗有洞,里外透亮,最后又用熬好的蜜糖整个沾严实,做好以后,无论是放在灰里土里,丁点二不沾,如同琥珀色的玻璃瓷器一般,这位师傅做蜜供,做时谁也不让看,做完扭头就走,许多人连他住哪都不知道,所以说来历不一般,做的点心叫绝品,现在咱吃的蜜供,就是这家后人传下来的手艺。”

郭师傅道:“要照这么说,哪家点心铺还没有一两样绝品?一品香的月饼、四远香的粽子、永源斋的家常烙、顺香居的太师饼,哪个没有来头,把手指头掰没了怕也数不完。”

丁卯说:“师哥你说的这些点心铺子,也都是有一两样绝品的,可终归不如人家祥德斋样样皆是绝品,祥德斋的点心我不用吃,闭上眼拿鼻子一闻,搁到嘴唇上一抿,就能分辨出是不是祥德斋的东西,你就拿最简单的糟子糕来说,别看用料简单,哪家都能做,人家祥德斋用的东西却和别家不同,鸡蛋要用河北大于的鸡蛋,油用荤油李的板儿油,糖是有名的潮白糖,面粉统统用精粉,像是老牌儿的天官、绿宝,都是常买常用,没有好料绝不做糟子糕,那东西还有得比吗?”

李大愣说:“大半夜的咱说点别的不行吗,今天还没正经吃过饭,说真格的,我今天过来寻访两位哥哥,是打算跟二位说说那个全身绿毛的女尸。”



郭师傅就知道这个李大愣是属貔貅的,向来是只进不出,平白无故怎会拿这么好的点心上义庄来,果然不是扯闲篇儿来的,有说词?

李大愣道:“有说词有说词,没说词我就不过来了,有说词才过来。”

丁卯说:“好歹是拎着点心匣子登门,比空手套白狼的多少强点儿,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李大愣你竟认识三岔河口女尸,那女人生前是你相好?”

李大愣说:“小哥哥咱别逗啊,我可胆小。你看这天都黑了,吃多少点心也不当饭不是,不如让兄弟我做东,请请你们二位。”

丁卯说:“那敢情好,打算请我们吃什么?”

李大愣说:“我也讲究啊,咱们这有句老话,春吃海蟹,夏吃河蟹,冬吃紫蟹,吃过紫蟹,百菜无味,请两位哥哥,当然是吃顶好的紫蟹,可不是季节没地方吃去。要不咱去澄赢楼饭庄,我请两位吃炸晃虾、溜虾段、清炒虾仁、芙蓉全蟹、干烧鲫鱼、软溜鱼扇、官烧目鱼、烹炸刀鱼、清蒸桂鱼、罾崩鲤鱼、白崩鱼丁、高丽银鱼,怎么样?”

郭师傅和丁卯齐道:“讲究,上等的鱼虾宴。”

李大愣说:“讲究是讲究,问题咱不是没钱吗,等改天有钱了,一定请二位去澄赢楼,我看咱哥儿仨还是吃烧饼喝羊汤去算了,有件大事要跟两位说说,咱喝着羊汤说怎么样?”

郭师傅和丁卯很是好奇,想不出李大愣要说什么事,也是馋这碗羊汤,当即跟他去了,三个人来到西市大街一个卖羊汤的小吃铺,地方十分僻静,食客也少,坐下来要了四碗羊汤一摞烧饼,又切了一大盘水爆肚,时值酷暑,在这个季节喝羊汤的人不多,但巡河队的人经常下到河沟子里跟死尸打交道,身上阴湿之气极重,喝碗热腾腾的羊汤可以补气,往碗里多放辣椒,喝完出身透汗,可比吃什么都强。

卖羊汤的地方离西大寺不远,大寺是指清真寺,天津卫有东南西北四座大清真寺,周围居住的回民很多,老话说“回民两把刀,一把卖切糕,一把卖羊肉”,可见做的羊杂碎羊汤很是地道,郭师傅等人经常来的这家食铺,门脸房处在街角,店主儿子平时推车在闹市贩卖,家里这间铺子只是作坊,不是熟客也找不到这里。

三个人坐定了喝羊汤,郭师傅跟李大愣说:“咱有话就直说吧,三岔河口的女尸怎么了?”

李大愣说:“二位哥哥,你们在五河水上警察队当差,河底沉尸也是经由你们打捞出来的,我这不就想问问两位,这案子有结果吗?”

郭师傅说:“既然吃了你和尚的烧饼羊汤,让你问起来我们也不能不说,当时很多人围观,百姓们看见那具女尸满身绿苔,这死尸五花大绑背着铁坨子沉在河底,浑身长满了绿苔,也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可吓坏了不少人,官面儿上怕民心不安,当天便把死尸送到化人场里烧掉,骨灰埋到厉坛寺,就是这么个结果,你要问这女尸的身份,那可没法查了,据我看那铁坨子在河里锈蚀的程度,只怕几百年也是有的,就算牵扯到人命,到今时今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了,查出来也没用不是,因此官面上没再追究。”

李大愣骇异地说道:“噢,原来那死尸沉在河底这么多年了……”

郭师傅问李大愣:“你怎么想起打听三岔河口女尸?”



李大愣说:“哥哥,你有所不知,此事一两句话交代不清,听我给你从头说说……”

他不是挖着根儿说,咱们却要把话交代清楚了,论起天津卫最有钱的大财东,一共有八户,合称八大家,八大家里首屈一指的要属石家,有个石家大院保留至今,那是好大一片古宅院套,青砖碧瓦,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戏楼佛堂一样俱全,曾是石家老宅。石家祖上有良田万顷,得了个绰号唤作“石万倾”,城里还有好多买卖,钱多得数也数不完。关于石家最初是怎么发财的,在当地流传着几种传说:

其一是明末清初,闯王李自成打进北京城,逼得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有个宫女带着宫里的一件珍宝“如意夜光灯”,从京城逃到这里,夜里到石家投宿,看主人忠厚质朴,委身下嫁给了姓石的这户人家,那盏“如意夜光灯”是皇宫大内的无价之宝,石家娶了位财神奶奶,一下子发了横财,陡然暴富。

另有一说,清朝乾隆年间出了个大贪官和珅,聚敛的钱财堆积如山,富可敌国,到和珅被抄家问罪的时候,和珅府上的一个小妾,趁乱逃到石家,这小妾当年很受和珅宠爱,身上带了好几件珍宝,为了避难,嫁给了石家,石家祖上从此发迹。

这些传说大致上差不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全是说石家祖上走运,娶了有钱的媳妇,好比是把一座金山请进了门,钱多的几代人也使不尽用不完,祖上留下一条遗训,有了钱不能为富不仁,人家石家世代积德行善,夏开粥厂,冬赊棉衣,十几年前,石家有位小姐,和一个唱戏的小白脸私通,二人有了私情,搞大了肚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一点儿不假,那唱戏的一看这小姐有了身孕,怕惹麻烦,而且老家有老婆有孩子,连夜就跟外地戏班子跑了,剩下这小姐挺着个大肚子,也没脸继续在家呆着了,收拾细软离家出走,石老爷派人找了这么多年,至今没有下落。

这三岔河口沉尸案一出可不要紧,有人就说石家小姐让戏子搞大了肚子,有辱门风,石家表面上说小姐离家出走了,实则不然,是把大着肚子临盆在即的小姐绑着铁坨子沉到河里了,这叫一尸两命,石家小姐死得冤,冤情不泯,死尸又被巡河队的人打捞出来,石家财大势大,把官面儿上打点到了,所以没人追查,自古道是人言可畏,说好事没人信,说坏事没人不信,传来传去添油加醋,那些话简直不堪入耳,石家一向以忠厚仁善之道传家,哪受得了这个。

郭师傅和丁卯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石家的家事怎样我们不清楚,但三岔河口沉尸案年头要早得多,不见得与石家小姐有关。”

李大愣道:“谁说不是呢,可这流言四起,恰似伤人的暗箭,三岔河口沉尸案一日没有结果,一日堵不上造谣生事这帮人的嘴。”

当时官面儿根本不理会这案子,况且官吏们只会趁机盘剥敲诈要好处,没几个真能办事儿的人,石家老爷也信不过这些狗腿子,人家只信得过河神郭得友,死尸又是郭师傅找到的,因此想请郭师傅查个水落石出,石家常年斋僧,凡是和尚到那化缘,准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临走还给几个香火钱,李大愣经常冒充僧人去那混吃喝,前两天听石家老爷念叨起这件事,李大愣脸皮厚,自称跟巡河队的郭师傅是结拜兄弟,从中间当个中人,替石老爷请郭师傅帮忙,郭师傅冲他李大愣的面子准答应,石老爷大喜,承诺事成之后,必有一番重谢。

郭师傅听李大愣说了经过,感觉有些为难,五河水上警察队只负责捞河漂子,一向不参与破案,何况那具女尸已经烧成骨灰埋到地下了,应该出在前清的事,一点线索没有,如今还怎么查?但郭师傅素闻石家修桥铺路多行善举,不忍让石老爷背这恶名,有心要帮这个忙,苦于不知从何处着手。

丁卯说:“哥哥,这是好事,把三岔河口沉尸案查个结果出来,一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二来还石家一个善名,咱不仅有份赏钱,还可以传名积德。”

李大愣跟丁卯一通窜叨,劝得郭师傅动了心,便答应留意寻访,虽然说事在人为,但到最后成与不成,却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三个人喝着羊汤,商量怎么做这件事,起码要查明这个女尸的身份,又是因何缘故被捆绑在铁坨子上沉在河底,说来说去,没个头绪,这就不是着急的事儿,只能找个时间,到五河水上警察队的库房里,仔细看看跟女尸捆在一起的生铁坨子,那是仅有的一个线索。

喝完羊汤李大愣就回家去了,郭师傅和丁卯也是闲着没事,溜达回河龙庙义庄,还没进屋就有人找来了,可出大事儿了,让他们俩赶紧过去看看,原来海河边的老龙头火车站六号门斗脚行,死了不少人,还有更邪的,听说有人见到了河中的走尸。



此事说起来稀奇古怪,那个老龙头火车站,是现在的天津东站,火车站位置紧邻海河,在风水上说这位置是龙头,以前此地没有火车站,住着不少庄户人家,共有季家楼和火神庙等七个村子,清朝末年外国人开始在这修铁道建货场,最初称为老龙头火车站,后来也叫老站,那一带曾是俄国租借,袁世凯带兵驻防天津,部队要坐火车到老龙头,俄国人不干了,说这是我们俄国租借地,不是你们的地盘,你袁世凯的队伍从这下车可以,枪支武装必须解除,袁世凯窝火带憋气,他惹不起俄国大鼻子,又咽不下这口气,一赌气干脆另外造了一处北站,不用东站了。

虽然有了北站,可老龙头火车站的位置好,至今仍是主站,天津这地方是海运漕运水陆码头的重要交通枢纽,平时停靠火车堆积货物的场地叫东货场,那个年代从打老龙头火车站运出的煤炭,仅一年就有上百万吨,还不算别的各种货物,您就可以想想老站的货场有多大,老龙头火车站的东货场有围墙,没围墙夜里容易丢东西,东货场围墙上开了八个大铁门用于进出,依次有编号,由北向南分别是从一号到八号,周围住的人家几乎全是脚夫搬运工,搬运工拿老话说吃的是脚行这碗饭,脚行按八个铁门分成八伙人,人数多的上千,少的也有两三百,逐渐形成了行业垄断,外人不许插手,可都知道这是块肥肉,谁看着不眼红,凭什么你吃不让别人吃?

如若说起脚行,在天津卫可是由来已久,九河下梢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从宋金时期开始有海运、盐运、漕运,明成祖迁都北京,在天津设卫,河运是保证朝廷运输的命脉,比如北仓南仓,那是朝廷的储备粮库,芦台产盐,清朝以来盐商多,盐陀桥是当年盐运的据点,所以几百年来做买卖从商的多,驻军也多,庚子年赔款割地,外国列强逼着满清朝廷,将天津卫的城墙城楼拆除,就是不让你有防御能力,此后划分了九国租借,交通运输更是进入了规模空前的鼎盛时期,搬运东西装货卸货全需要人力,这就是脚行,在三百六十行里,脚行是一大行业。

有行业就有规矩,尤其是这种发展了几百年的传统行业,行规简直大过了王法,起先由县衙给四面城划定地界,指定专人应差,别看搬东西这活儿吃苦受累甚至要命,还不是谁想干谁就能干,俗称“官脚行”,清末又出现了由混混儿无赖地头蛇把持的“私脚行”。

外国列强建造老龙头火车站,拆平了河边的七个村子,那时拆迁给不了多少钱,官府也不给他们保障性住房,当地老百姓没了家,官逼民反,有人开始聚众闹事,趴铁轨拦火车,官府一看拿这帮钉子户没辙了,被迫答应这七个村子的人成立私脚行,老龙头火车站东货场的活儿,全交给这七村脚行来做,由官府发给龙票,龙票等于是官方授权的证书或执照,这才把事态压下去,东货场从一号到八号,总共有八个大铁门,七村脚行一个村占据一个大铁门,剩下一个也不能分成七份,只好分给外来的脚行,各自铁门里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挨饿,这等于分好了地盘,互相之间不准越界,越界便视为抢饭碗,逮着可以往死了打,哪怕闹出人命,官府也不会追究。

外来的脚行为了到东货场抢活儿干,经常跟老站这八股脚行发生械斗,八号门的脚行只间相互也有争斗,旧社会争脚行打出人命,简直是家常便饭,这一次争脚行,双方死伤了上百人,当天打完了,两拨脚行清点人数,算上横尸就地的死者,数来数去对不上人数,怎么数都多出一个。



争脚行死了人可不出奇,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饿不死,再苦再累,不逼到绝路上他不会造反,敢造反的人全是走投无路实在活不下去了,古往今来,莫不如此,脚行属于社会最底层,在东货场干搬运的这些人,一个钩子一个垫肩一身破棉袄,便是全部家当,没有多余的工具,每天要扛四五百斤的木箱,在一丈多高的跳板上弯着腰来回走,稍不小心摔下来非死即残,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白天累死累活,晚上睡觉有间窝棚住就不错了,铺着地,盖着天,头底下枕块砖,吃饭吃的是橡子面杂合面,吃糠咽菜,一天两顿只管七成饱,可当时天灾人祸不断,各地逃饥荒的难民全往城里涌,就这种不是人干的活儿,还有得是人争破了头抢着干。

有种地痞流氓专门吃脚行,这种吃脚行的无赖叫把头,他们世代相传,平时也不干活儿,平地抠饼,抄手拿佣,坐等着分钱,脚行采取当日分账,干完活儿就结钱,这笔钱一多半得给这些把头,等于是交保护费,由把头们保障这块地盘,不让外来的帮派势力侵入,把头给脚行定了许多狠毒的行规,一股脚行相当于一个帮派,不守规矩驱逐出去的人,别的脚行也不许收留,更不准私自揽活儿,争脚行说白了就是争夺搬运地盘。

这次争地盘的两股脚行,一股是六号门里的火神庙,另一股是山东来的钩子帮,火神庙是还没造老龙头火车站那时候当地的一个村名,村民们打清朝末年就在东货场六号门做搬运,有世代相传的龙票,别看龙票是前清的玩意儿,却证明火神庙帮祖辈儿起便吃六号门这碗饭,抢这块地盘跟抢人家祖坟差不多,山东钩子帮是外来的一大势力,以逃难过来的难民为主,也全都是父兄子弟,这些人非常抱团儿,打架不要命,受几个混混儿无赖的挑拨,来六号门抢地盘争脚行。

怎么抢呢,起初无非是寻衅挑事,人家火神庙的经常争脚行,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既然来争,那就按规矩办,两边的把头让劳工们抽死签,抽到谁谁就上,双方是一个对一个,定好了日子,当晚各带数百人,来到东货场六号门的河边空地会面。

这天晚上月光明亮,按照老规矩,钩子帮先出来一个,自己往自己肚子上捅一刀,划开肚皮,拽出白花花的肚肠子给对方看。

火神庙那边一看可以啊,也派出来一个,要比对方那个人还狠,上去拿菜刀把自己胳膊砍下来一条,血如泉涌毫不在乎,还拎着刚砍下来的胳膊,亲自摆到钩子帮那伙人的面前:“送各位一份见面礼。”

钩子帮不能示弱,因为稍一含糊,往后别想在这地方混了,也得接着派人,双方各出狠招,你砍胳膊我卸大腿,到后来干脆支上一口滚沸的油锅,等热油煮开了,投进去一枚铜钱,火神庙派出一个人,光着膀子伸出胳膊往滚油锅里捞铜钱,即使动作再快,捞出铜钱之后那条胳膊也炸熟了,照样面不改色。

钩子帮也出来一个脚夫,站到热油锅跟前正琢磨呢,要怎么做才能不输给火神庙,钩子帮的大把头便在后头飞起一脚,把这名脚夫踹进了滚开的油锅。

火神庙脚行一瞧钩子帮有种,敢往油锅里扔活人,既然划下道儿来了,双方就比着往油锅里扔活人,那活人下到油锅里,冒股黑烟这人就没了,到锅里捞只能捞出些残余的油渣,那也不带眨眼的,比来比去,谁比不过谁就输了,输的那方就要把地盘让出来,或者让对方插上一股。

比到最后分不出高低,想不出比活人下油锅更狠的招儿了,文比不分高低,接下来是武比,一个对一个斗狠是文比,两拨人抄家伙群殴是武比,火神庙脚行都使地牛和斧头,钩子帮则用拉货箱的铁钩和棍子,两拨人在河边打在一处,拼个你死我活,直打得血肉横飞,死伤了一百多人,地上倒下二十来具尸体,伤的缺胳膊断腿,一个个都跟血葫芦相似。

闹的这么厉害,官面儿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货场码头的脚行之争,从前清以来官府就默许了,不管死伤多少人,各双方脚行自行承担,后来山东钩子帮抗不住了,停下械斗,答应不再插手东货场六号门,火神庙这边一看对方服了,也不死缠烂打,死伤各安天命,过后绝不寻仇,还要掏钱给钩子帮买药治伤,以及安葬死者。

两拨人住手不打了,裹伤的裹伤,收拾死尸的收拾死尸,一点人数对不上,地上应该有二十二具死尸,数来数去是二十三个,那死人大多满脸鲜血面目全非,天色也晚了,大片乌云遮蔽了明月,云阴月暗,辨认不出谁是谁,但活人有数,地上的死尸怎么数都多一个。

火神庙把头对钩子帮把头说:“贵帮没数错吧,是不是刚才跳油锅里的多算了一位?”

钩子帮把头说不能够,跳油锅里让热油炸没了的人,你我双方各有两人,这还算得错吗,可地上多出来的死人究竟是谁?

东货场在老龙头火车站旁边,货场临着海河,大铁门一关,外人绝进不来,多出来的一个死人,肯定是双方脚行的人,两拨却都说没这么个人,点上马灯火把,抹去死尸脸上血迹逐个辨认,发现地上多出来的那具死尸谁都见过,这死人是个男子,黑衣黑裤黑棉鞋,衣服硬得像铜钱,指甲犹如铁钩,满身河底的淤泥,湿漉漉的都是水,好像刚从河里出来。



火神庙脚行有个小伙子,战战兢兢地告诉把头,天黑后双方斗得正激烈,混乱中他看见有个人从河里走出来,月光朦胧也看不清楚是谁,还以为是哪个脚夫被人打进河里,自己又跑上来了,此时一看,从河里爬出来的人,竟是这个“河漂子”。

海河里的浮尸,在民间俗称河漂子,这淹死在河里的人自己走上来,岂不是变成行尸了?脚行的人们全吓呆了,之前争脚行斗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连眉头都不皱上一皱,但旧社会的人迷信,看见河中出来行尸,都吓得不知所措,还是火神庙脚行的一位老把头有见识,据他说当初修老龙头火车站,铲平了海河边好多坟头,先把棺材从坟里刨出来,准备迁去别的坟地掩埋,有些棺材当天没来得及迁走,暂时放在河边野地里,转天去搬取的时候,有一口棺材空了,看棺材盖子是从里面顶开的,棺中死尸不知去向,有人说是变成僵尸跑进河里去了,也有人说是盗贼开棺毁尸,因为是没主家的坟棺,当时无人往下追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说不定这河漂子正是坟中死人变成了行尸,迁坟时跑进河里躲了起来,刚才被脚行争斗的血腥气吸引,从河里爬上来了,之前有月光,借着月光的阴气它就能动,这会儿乌云遮月,行尸才倒下不能动了,河漂子没法烧,赶紧叫人去通知巡河队。

脚行忙着派人去找五河水上警察队,剩下的搬走死伤之人,谁也不敢动那个多出来的河漂子,又担心等会儿月亮出来,这河漂子突然起来,那还不把人吓死?商量来商量去怎么办呢,老把头把祖上的龙票取出来,拿块砖压到那死尸脸上,这大清龙票有官府压印,以前认为这种东西可以镇邪,压在脸上这个死人就不能动了,火神庙脚行留下两个守尸的脚夫,其余的人都撤了,留下的两个人,守着地上的死尸,眼看天上的乌云散开,月光又照下来了,不由得怕上心头。

这两个脚夫提心吊胆,不敢离近了,站到远处守住,看河边有条小蛇,抓过来压在石头底下,俩人用树枝逗弄那蛇解闷儿,俩人还互相说用不着怕,好歹有龙票官印按在河漂子脸上,能出什么事?

说是这么说,却不放心,他们心里想不看,可是忍不住,往横躺在地的死人身上这么一看,俩人同时一拍大腿:“大事不好!”

原来忘了一件要命的事,这死尸身上全是泥水,龙票是一张黄纸,上头压着朱砂官印,那纸可不能见水,放在死尸脸上没多久,已经让水浸透了,上面的官印全模糊了。

龙票是老龙头火车站六号门火神庙脚行祖传之物,没这龙票在脚行里立足都不硬气,这可要了命了。

两个脚夫急忙扔下蛇,跑过去把湿透的龙票揭下来,但那龙票年代久远,湿透之后不成形,一揭就烂了,俩人心里正叫着苦,就看仰面躺在地上的死尸睁开眼了。

朦胧的月光照到那死人脸上,让人一看就是心中一寒,两个脚夫惊得魂飞魄散,口中叫声我的个亲娘姥姥啊,俩人是掉头就跑,耳听那行尸在后面追上来,这两位都吓懵了,哪敢再往身后看。

东货场六号门另一侧紧邻铁道,俩脚夫在前头跑,行尸在后头追,追到铁道上正赶上过火车,也是这两个脚行的人命大不该死,驶过来一辆装煤的火轮车,把那个死尸碾到了铁轨上,等巡河队的郭师傅和丁卯赶来,铁轨上的死尸脑袋都被碾没了。

听脚行的人说了经过,郭师傅也不敢信,毕竟这是一面之词,你怎么知道不是两拨脚行的人械斗,误伤了外人,故意用河中行尸遮掩事实,但这些不归巡河队管,应该找警察来处理,这次火神庙脚行同山东钩子帮相争,死伤那么多人,在以往的脚行争斗中也不多见,警局为此抓了一大批人,郭师傅看山东钩子帮无以为生,在运河码头上替这些人找了活儿干,火神庙和钩子帮两股脚行深感其德,当时他看见河边有条小蛇让石头压住了,是那种不咬人的小草蛇,也是一时好心,把石头搬开,放这小蛇逃走,然而铁轨上碾掉脑袋的行尸,又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说法可多了,河里僵尸跑上来,是传得最多的说法,还有一说,是有凶徒打闷棍作案,打倒了一个外地老乡,本想抛尸河中灭迹,不料想死尸怎么也沉不下去,恰好看到东货场斗脚行,便把死尸拖进来充数,结果两拨脚行一点人数,地上躺的多出来一个,那人还没彻底咽气,躺一阵子缓过来,以为是那俩脚夫害他,追上去要去找这俩人拼命,结果被进站的火车撞死了,这是比较靠谱的说法,不过也没得到官面儿上没证实,后来这消息不胫而走,在民间传来传去,许多人都信以为真了,个个说得好似亲眼所见一般,解放前老龙头火车站闹僵尸的传言,正是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