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特维兹烦躁恼火得要命。他这时正跟詹诺夫坐在餐厅区,两个人才吃完中饭。
詹诺夫说,“我们已在太空两天了,但我却发现满舒服的,虽然我有点怀念新鲜空气,阳光,还有自然界的百态。怪了!当初我对这些周遭的东西从没去注意过哩,每天只晓得埋首书堆。现在我对太空旅行已经不怕了,好伙计。”
特维一声也没响。他这时正坠入内省的沉思。
詹诺夫轻声又说,“我并不是想打扰你,戈兰,可是我好象觉得你没在听。我承认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甚至还有点乏味,你知道。不过你看起来象遇到了什么麻烦嘛?我们遇上麻烦了吗?即使真的如此,你也不必害怕告诉我,你知道。虽然我不能帮上什么忙,可是我也不会发慌的,好伙计。”
“遇上麻烦?”特维兹突然恢复感官,轻皱眉头问。
“我是指这艘宇宙飞船。它既然是新的,总难免不出问题。”詹诺夫苦笑了一下。
特维兹这才弄明白怎么回事,他猛摇头。“真抱歉让你担忧了,詹诺夫。这艘船并未出毛病。它好得很。我刚才只是想找到‘超波自动回报装置’。”
“喔?那是什么东西?”
“让我这样解释好了,詹诺夫。如果我想与特米诺联络时,我可以随时跟他们联络;同样的,他们也可以随时与我们联络。他们可以由这艘船目前的方位,或者是它的抛射曲线,找到我们的下落。即使他们无法知道这些的话,他们方可利用‘近太空泛扫瞄仪’,找出一艘宇宙飞船或者一颗殒石的行进方向、速度,以及当时它的位置。甚至可以更进一步的去区分出一艘宇宙飞船的能源型态与一颗殒石的差别,也可以区分由两艘宇宙飞船在能源型态上的差异。在某种方式上讲,我们这艘宇宙飞船有着它独特的个性,不管我们把任何设施关闭或开启,也无法将这种特性隐藏掉。这艘船在离开特米诺时,也许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然而它的能源型态却是有记录的,只要一被查到,它就无法遁形了。”
詹诺夫说,“对我来讲,戈兰,文明的进步只表示个人的私秘性相对的减少而已。”
“你讲得颇对。然而迟早,我们就必须进入超太空,或者从此一去不返也难说。届时我们将很难再像星际交通那样,顺着固定的轨迹一直下去;我们将以相当于特米诺视差距约两倍光年速度,亦即三点二九五光年的两倍,穿越超太空,换句话说,我们就要经过与普通太空脱节的一段旅程。我们一下到东、一下到西。,我是说有时必须在几百光年的缺缝中闪过,在刹那即永恒的时光中掠过。我们将射入未知的方向,当然也就是说,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再那么容易的被别人侦察到了。”
“这我明白。”
“除非,当然,他们预先在我们船上装了‘超波自动回报器’。这玩意能不断自动送出一个讯号穿越超太空,一个表明是这艘宇宙飞船的讯号。发回特米诺,而让他们永远知道我们的下落。答案就在你的问题上,所谓的‘麻烦’是也。这样我们就无法在银河中遁形了,即使我们采取不规则的连续‘蛙跳’穿越太空,也无法逃避他们的追踪。”
“可是,戈兰,”詹诺夫轻声说道,“难道我们不需要‘基地’的保护吗?”
“当然要,詹诺夫,可是也只限于当我们要求时才必需。你说过,文明的进步只表示私秘性的相对减少。反正,我还不想那么文明就是了。我需那种能在不被一路跟踪的情况下自由行动的自由,除非到迫不得需要保护时,才考虑让他们知道下落。这样我才会想到比较舒服,大大舒服,假如这艘船上没有偷偷被装上‘超波自动回报器’的话。”
“你找到没有,戈兰?”
“没有,还没有。如果我找到的话,我也可能会把它弄坏掉。”
“那假如明明你已经看到它时,你认得出正是那玩意吗?”
“这正是困难之一。我也许认不出来。我只大略晓得一个‘超波自动回报器’的外观,还有如何去找出一个可疑的装置,然而很不幸,这艘船太新了,是专门为了特殊任务而设计的。很可能在建造时,那个装置已经直接设计进去,表面上无法再看得出来了。”
“可是换句话说,即使它没装,你也不知道。”
“我不敢骤下断语,除非真的搞清楚到底有没有,我不想进行任何‘蛙跳’。”
詹诺夫一听,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我们在太空连续飘了两天的主因。我起先还一直在纳闷,为什么你不采取‘蛙跳’呢。我是听说过‘蛙跳’的,你知道。老实讲,听了都有点心悸,不晓得你是否会逼我绑安全带,或是叫我先吞颗药丸,还是什么哩。”
特维兹笑了笑。“别胡思乱想。这可不是古时候了。在一条这样的船上,你只需把一切交给电脑。你下达指令,由它去完成其馀的工作。你根本连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知道,除非整个的太空景观突然变了。你才知道已经进行过‘蛙跳’了。假如你看过滑溜表演,你就可以体会到,单单那么一滑一跳,表演的人就换了个地方,而事前你并不晓得他弹跃的方向和落点。反正,‘蛙跳行动’就跟这个大同小异。”
“老天爷,饶了我吧。难道一个人竟然毫无感觉的啊?那可绝了!我反倒有点失望哩。”
“哎呀,我以前乘坐过的宇宙飞船,远比这艘要旧式许多,每次进行‘蛙跳’时,还不照样没任何感觉。可是当然也并不是因为‘超波回报装置’没被我找到,我才不跳。我们必须先离开‘特米诺’还有‘太阳’远一点才行。越离开巨大的星球,就越发容易控制‘蛙跳’,除非遭遇到紧急情况才不考虑。在遭紧急情况时,即使你只距离地表两百公里,你也得跳,只求跳跃终点不是脚下的星球。银河虽大,但许多错综因素也可能会使你跳进只差某个大星球一两百万公里的位置,或者是一头栽进‘银河黑洞’,那时候你可能被星球的烈焰活活烤死,或者坠入黑洞狂暴的漩涡之中。越远离巨大物体,这些因素也就发生率越小。”
“这么说,我还该对你的谨慎感激不尽哩。千万可别急。”
特维兹似乎又坠入了他的冥想之中了,詹诺夫不由得将自己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些,想刺透这重隔阂。“我们还有多久?”
“什么?”
“我是说,假如你不再关心那种侦测装置的话,我们多久之后才会进行‘蛙跳’?”
“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和射轨来看,我想第四天时才进行跳跃。我会用电脑算出适当的时间来的。”
“好吧,那么你还有两天时间可以去找。我能提供个建议吗?”
“请说。”
“虽然我的工作与你的全然不同,可是在某方面却可能差不多,也就是说对一个特定问题猛牛角尖的话,可能到后来反而会一无所获。为什么不把心情放轻松点,谈点别的,让你的潜意识去思考斟酌那个想法呢?也许反而容易突破难题哩。”
特维兹看起来很恼火,可是想想却忍不住炳哈大笑。“哈,有道理,有何不可?告诉我,教授,为什么你会对‘地球’那么有兴趣?为什么你会对那颗特别的,是我们始祖的星球这么着迷?”
“啊!”詹诺夫回忆着连连点头。“那可说来话长罗,有个卅年的历史罗。本来我进大学是打算学生物学的。我对不同世界中各类物种的演变特别有兴趣。这种演变,老实讲,其实很小。银河系中生命的各种型态,都带有淡水化合物和胺基酸的结构。”
特维兹说,“我进过军事学院,那儿偏重核子学与重力学,然而我并不太专门。我对生命的化学基础倒还知道一点。我们当时也曾教过有关于水,蛋白质,和胺基酸乃是构成生命不可或缺的基础。”
“对,这乃是个不争的事实。至少我们可以说,那些其它型态的生命结构,到目前尚未发现过。而且,更值得惊异的是,某种唯有在一个星球上才专有的生物,似乎并不多见。大部分的生物都早已散布到银河系的住人星球了,而且,彼此在生化结构上都互有关连。然而,那些最特殊、最神妙的物种,却是起源于一个特定的地方。”
“哪里?”
“结论就在银河系中的某个世界,一个世界,其它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银河系中数千万个世界没有人可以确知究竟有多少都发展出生命型态,然而却都是些简单的、单纯而又不易延续维持和发展的生命。有一个世界,唯一的世界,却发展出来几百万种生物,容易的发展出了几百万种某些竟然是很特殊的,高度发展的,极易繁殖,包括了我们‘人类’在内的生命型态。就跟我们现在一样,我们的智能高到足以形成一种文明,发展到可以做超太空,超宇宙间的飞行,去移民,殖民到整个银河系,散布到整个银河之中,而且将许多其它的生命,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动植物,一起带着走。”
“假如你讲到这里就打住了,”特维兹有点冷淡的说,“我大概可以猜到你住口的理由。我是说,既然这是个有着人类的银河系,那如果我们假设人类是由某个世界发展出来的话,那个世界就一定与其它世界有所不同。为什么不?生命演化的过程是由弱到强的,如果那个世界的生态环境不理想的话,为什么几百万个世界中,唯独只有这个世界产生出人类来呢。想来想去,当然应该是某个世界才能发展出某种生命的。你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会与其它世界如此不同呢?”詹诺夫很兴奋的说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使它变得如此特殊呢?”
“大概只是巧合吧。反正,既然人类可以把各种生物带到其它几百万个星球上去繁殖,那就表示这些世界的情况一定也是够好的了。”
“不对!那是在人类进化到某个阶段,就产生了技艺,他们利用技艺来挣扎生存下去,才改变了生态环境,使那个世界变得适于生存,就拿‘特米诺星球’做例子。你能想象‘特米诺’上能发展出高度智能的生命型态吗?当‘特米诺’在当年被那批‘百科全书家’占据时,这个星球上最高等的植物生命,也只不过是某种长在岩石上的青苔而已;它最高等的动物型态,也只不过是洋中的珊瑚类,和陆地上的某些像昆虫类的飞翅类。是我们移山填海,改变了这个星球,把飞禽走兽繁殖到这个世界的陆地上,把鱼虾放进海洋中繁殖的;也是我们人类到了这个星球上之后,才种植出五谷杂粮、木本科和草本科植物的。要不然你也不可能看到动物园和水族馆了。”
“……”特维兹被顶得闭嘴了。
詹诺夫瞪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才长叹了一声说,“你并不真的很在意是吧?好极了!我反正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对这个关切。这大概还是要怪我自己,我想。我的讲法引不起你的兴趣,虽然我自己非常感兴趣。”
特维兹说,“其实很有趣。真的。可是,可是,又怎么样?”
“难道你没想到,假如能有机会亲自去研究一下产生出那么多奇怪生命型态的世界,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体验吗?”
“也许吧,假如你是个生物学家的话。我可不是,你明白吗?所以请你原谅我。”
“哎呀,这当然啦,好伙计。可是你晓得,我竟然连找出一个感兴趣的生物学家都很难。我告诉过你,我当年是主修生物的。可是我把这件事跟我的生物学教授提起时,他照样不盛兴趣。他劝我最好还是去研究点别的实用问题。我一火之下,才改攻历史的,反正我十几岁时就对历史颇感兴趣,也可以藉史学从另一个角度去斟酌这个‘物种起源’的问题。”
特维兹说,“可是至少研究史学让你找到了一个终身的工作,所以你应当反要去感激原来的那个生物学教授才对。”
“对,我想是应该换个方式去想。至少这件终身工作还很有趣,令我乐此不疲。可是我却想引起你的兴趣。我不喜欢一辈子只有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特维兹听了,忍不住仰头大笑。
詹诺夫脸上露出被刺伤的表情,默默看着对方,等他笑完。“你为什么要嘲笑我?”
“不是你,詹诺夫,”特维兹说。“我只是在笑我自己的愚蠢。你对我的关心,我十分感激。你一点都没错,你知道。”
“认为人类起源乃是个重要的课题?”
“不,不是。哦,也可以说是。我是指你刚才叫我想点别的,不要钻牛角尖,让潜意识去解决疑虑。果然有效。你在跟我大谈生命进化论的当中,我竟然想通了应该如何去找那个‘超波自动回报装置’的方法了,如果它真有的话。”
“哎呀,天哪!你竟然是指这个!”
“对,这个!这才是我目前最迷的一件事。我刚一直凭记忆中对那玩意的印象,用肉眼去找。我竟然忘了这艘船也是经过了几千年进化之下的产物啊。你明白吗?”
“不明白,戈兰。”
“我们船上有电脑。我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
他手猛挥,叫詹诺夫跟他回他房间去。
“我只需试着去跟电脑搭上就行了,”他说着,就将双手放到电脑接触板上。
要想试着去联络到“特米诺”,得花上点功夫,因为“特米诺”现在已远在数千公里之外了。
接触!讲!虽然那只是神经末梢的延伸,但却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外伸展,以光速,当然去接触的。
特维兹感觉出他自己正在摸,又不完全是摸,而是感觉到,又不完全是感觉到,可是那并不重要,因为那乃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得出。
他注意到“特米诺”已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而且虽然他与它的距离,正以每秒廿公里的速度在不断拉远,却能依然把两者拉近到数米之内。
他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如金。他只是在尝试着去联络;并未实际在联络。
宇宙飞船外面,八个光年之外,正是“安纳克里昂”,那颗最靠近他的大星,以“银河标准距”算来,也正是“特米诺”后院之中的一颗星球。要想藉着刚才他与“特米诺”联络时用的光速,把讯号传到“安纳克里昂”,再由那儿收到回讯的话,要花四十五年的时间。
去联络“安纳克里昂”!去想“安纳克里昂”!尽可能清楚地去想它。你知道它与“特米诺”以及“银河核心”的关系位置;你研究过它的星球学与历史;你曾经研究过、解决过重新夺回“安纳克里昂”的假想军事行动困难所在。
太空!你曾经到过“安纳克里昂”。
将它画出来!出来!假设你是在以“超波自动回报器”把讯号发过去。
什么也没有!他神经末梢颤动着,却找不到休止的场所。
特维兹缩回双手。“‘远星号’上没有装‘超波器’,詹诺夫。我肯定了。而假如我当初未听你的建议,不晓得还要花多久才能搞清楚呢。”
詹诺夫脸上闪出喜悦。“我能帮得上忙真是太高兴了。这是否就表示我们可以进行‘蛙跳’了?”
“不行,为了安全,我们还是得再等两天。我们得远离拥挤区域,避开大星球区,记得吗?再说,我对这艘船还不解,这艘船也是刚刚才出厂问世的,我得花个两天时间去搞懂它的性能,同时估算出正常的作业手续,尤其是‘首次蛙跳’时的适当超冲力。虽然我有个感觉,认为电脑可以代劳。”
“天可怜见!那这两天可有得无聊啦!”
“无聊?”特维兹笑嘻嘻的重复了一句。“怎么会呢?你跟我,詹诺夫,要好好聊聊‘地球’哩!”
詹诺夫说,“真的啊!你可不是想取悦一个老头子吧?真难为你这么好心。真不敢当。”
“扯淡!我只是想取悦我自己。詹诺夫,这还是你引起的呢。由于你刚才那番话,终于使我体会到,‘地球’乃是‘宇宙’中最重要而又最有趣的一颗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