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得十分谦虚,不让我开口,多半是为了怕我问出甚么蠢问题。
达宝道:“根据记载,是几家人家,躲到了那个地方去,一直住了下来。如果是这样的情形,长期的近血缘繁殖,会使后代变成白痴,哪里还有甚么理想社会可言。”
我的眼瞪得更大,这算是甚么问题,我已经几乎想将这句话冲口而出了,但是却忍了下来,因为在刹那间,我想到了达宝提出来的这个问题,的确十分严重。桃花源中的那些人,最早的血缘关系简单,除非不结婚生子,不然,下一代不可避免,全是近血缘交配,到后来,会产生甚么样的后果,医学上早已有定论。
达宝为甚么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呢?我还在想着,白素已然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一群人,和你们一样……”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在那个隐蔽的地方的那群人,他们……他们……”
达宝道:“是的,就像我们如今居住在深山之中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前指着。我刚才说话说出了神,根本未曾注意身外的环境,等他伸手一指,我抬头一看,才吃了一惊。
小船仍然在山溪的急流中逆流而上,可是山溪已变得十分窄,水也更急,两旁高耸的峭壁,就在眼前,近得几乎伸手就可以碰得到。
而就在我一吃惊之际,小船陡地一转,冲进了一道瀑布,小船冲过的速度极快,以致我们的身上,竟然没有甚么湿。
一冲进了瀑布,是一个大山洞,相当黑暗,水声轰然,小船仍在前进,我不知道说甚么才好,白素向我凑近来,在我耳际低声念道:“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我实在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笑好,白素的心情看来比我轻松得多。
航行约莫十多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山溪的水势也不再那么湍急,又变成了一道河流,四面山峰高围,是一个小山谷。
在那小山谷的平地上,沿着河,有许多式样十分优雅的房舍,最高的也不过三层,有的大,有的小,在一幢最大的建筑物之前,是一个十分平整的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极大的喷泉。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喷泉,那股主泉,足有三十公尺高,粗可合抱,水声轰发,在下来的时候,令得喷泉下的水池,溅起无数水花,幻出一道又一道的小小彩虹,好看之极。
在那股大喷泉之旁,是许多小喷泉,每股也有十公尺高下。最妙的是,在每股喷泉上面,都顶着一棵像是水浮莲那样的植物。力道一定经过精密计算,植物就在喷泉的顶上开枝散叶,随着喷泉的颤动而摆摇,可是却又并不落下来。
植物的根,就在喷泉之内,看来又细又长,洁白无比,一直下垂着。这种利用喷泉的水,以“水耕法”来养育植物的方式,我以前从来也未曾见过。
整个小山谷,极度怡静,使人心胸平和。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深深吸着气。刹那之间,我们心中都有同一个感觉:如果世界真有世外桃源的话,那么,这里就是。
世界上多的是风景美丽的地方,我也曾到过不少,但从来也没有一处,使我感到如此舒适和松弛。我和白素互望着,又向达宝望去。
达宝也正在望着我们,我道:“这里……”
达宝道:“这里,暂时是我们的地方,甚么时候会失去它,全然不知道。”
我听出在达宝的话中,充满了伤感的意味,或者说,是一种极度的无可奈何。白素忙道:“那怎么会,这里那么美丽。”
达宝的神情多少有点苦涩,他望着喷泉幻出来的虹影:“中国的芦沟桥,何尝不美丽,可是侵略者的炮火,就从那里开始。”
我和白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达宝何以作了一个这样的比喻。而达宝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已经将小船的速度减慢,很快就在一个码头上,停了下来,作了一个请上岸的手势。
我和白素上了岸,四周围静到了极点,除了喷泉所发出的水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这时,我的心情,虽然在一种极舒畅的境地之中,但是多少也不免有点疑惑。因为我处身在一个极度陌生的,甚至不可想像的环境之中,接下来,会发生一些甚么事,全然不可测知。
为了使气氛变得轻松些,我一上岸,就笑着向达宝道:“我以为会有盛大的欢迎。”
达宝苦笑了一下:“不会有。事实上,是否让你们到这里来,曾有过极其剧烈的辩论,只是极小数字的多数表示赞成,我本人就反对,但是少数服从多数,一直是我们之间的原则。”
我摊手道:“为甚么?原来我们是破坏者?”
达宝望了我一眼,欲语又止,白素道:“不要紧,你想说甚么,只管说好了。”
达宝转过头去:“不单你们是,你们都是。”
他的话说得相当含糊,我还想再问,但是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达宝又说了一句:“请跟我来。”
我和白素跟着他向前走去,白素低声道:“他们,我的意思是,他们那一种人,都视我们这一种人为敌人。”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达宝刚才那句话之中,第一个“你们”,是指我和白素两人而言,第二个“你们”,则指所有的人而言。
白素顿了一顿:“或许也可以说,我们和他们如果对敌的话,他们一定不是对手。”
我皱起了眉,望着白素。白素忽然叹气,而几乎是同时,走在我们前面的达宝,他显然听到了白素的话,也叹了一口气。
这表示他们两人,几乎在同时,想到了同一件、值得令他们发出叹息声的事,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为甚么而叹息。
我向白素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素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在这时,一幢建筑物之中,走出了几个人来。我看全是熟人。走在最前的是奥昆,跟着的是白辽士、文斯、连能,最后的一个人,一出建筑物,就张开嘴,哈哈大笑着,向我走过来,他虽然出得最后,可是却走得最快。这个人,我虽然知道他在这里,可是一到就能见到他,也很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不是别人,正是马基机长。
马基的神情,看来极其愉快,满面红光,和我第一次遇见他,在街头醉得面青唇白时,和我再次见到他,在拘留所中那种呆若木鸡的情形,简直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一面笑着,一面向我奔过来,到了我的面前,就用力握住我的手,摇着:“想不到吧?”他说着,向白素望去:“我也有想不到的事,想不到你这小子的妻子,那么美丽!”
我被他那种快乐的情绪所感染,在他肩头上打了一拳:“你甚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起来了?”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压低了声音:“马基,你的处境怎样?”
不论他看来是如何快乐,马基来到这里,总是被“他们”强掳来的,为了关心他,我不能不有此一问。
马基听了,仍是呵呵笑着:“在这里讲话,不必压低声音。我很好,很好。一生之中,从来没有那么好过,这是以前想也想不到的好。”
他一再强调他如今很好,而且看来,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也绝不像假装出来,我实在没有理由怀疑。他又转向白素,握着白素的手,去吻白素的手背。奥昆等几个人,都微笑地望着他。
奥昆这个人,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有着敌意,在机场的那幕,更是不愉快之至,但这时,他的微笑也绝不是假装出来,他首先向我走来,伸出了手。我和他握着手:“真对不起,我令你放弃了副总裁的职位。”
奥昆笑道:“那算甚么,再也别提,来,请进来,请进来。”
我和白素,在他们的带领之下,进了那建筑物,里面十分素雅舒适,穿过了一个厅堂,进入了一个像是会议室那样的大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