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个瘦削的东方少年
旁人看来,他们的行为可能很虚幻、很无稽,那是因为旁人连了解这一点的知识都不够。
这块大石头的出现是那么神秘,自然会有更神秘的事蕴藏着。
布平不以为自己能发掘这种进一步的神秘,但是他却希望,可以在这件神秘的事件中,有多些接触。
恩吉去了相当久才回来,向布平作了一个手势:“这次,你可别一进去就出来。”
布平连声答应:“当然,当然。”
恩吉忽然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看起来忧虑重重,又带着布平,向前走去。走出了几十步,他才道:“要是那些大师,全都参悟不透来自灵界的信息的话,只怕……只怕……”
布平听出恩吉的语气之中,有着极度的担忧,他道:“那也不要紧,反正那些大师,平日也只是静思,现在还不是一样?”
布平所说的话,倒是实情,生命对于大师们的唯一意义,就是去想通一个或几个问题,岁月对他们没有甚么特别意思,反正他们一直在思索。就算有了结果,有时也没有意义,因为深奥的答案,同样深奥,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即使表达了,也不是普通人所能领悟。有了答案之后,领悟的也只是他们自己。
恩吉听了布平的话,瞪了他一眼:“这次情形不同,贡云大师说,来自灵界的信息有期限,过了期限,仍然不能参悟,这个万载难逢的机会,就永远消失了。”
布平“啊”地一声,也知道恩吉的担忧有道理。第一,静思若是有期限,就会大大影响思考者的睿智,使他们的智慧,打了折扣。第二,要是他们终于未能参悟到甚么的话,那么,大师们就会懊丧万分,说不定为此丧失了一切智慧,这自然是大损失。
布平没有再说甚么,他也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能帮上甚么忙。
一切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并没有甚么改变,依然是那么静,所有看到的人,都静止不动,山中的风声,一阵阵传来,惨淡的月光,增添着神秘的气氛。
布平走进了禅房,禅房中的几个人,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变过。布平的进出,也未曾引起那几个大师的注意,布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到禅房的一角坐下来。
他盘腿而坐,那不是正宗的参禅姿势,他只是知道自己一坐可能坐上很久,所以便用了一个较为舒适,可以持久的姿势。
他是一个攀山家,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就是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之下,尽量使自己活得舒服。例如高山上空气稀薄,氧气少,普通人就十分痛苦,但像布平这样卓绝的攀山家,却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使自己适应这种环境。
布平也能在特殊的严寒下使自己的身体,尽量维持活下去必需的温度。
这种特殊的求生能力,和大师长年累月的静坐,很有点相似,所以布平自信,自己维持同一个姿势,坐上七八个小时,甚至更长,都不成问题,领悟力怎样,他不敢说,但是在耐力方面,他至少不会比那几位修行多年的大师更差。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黯淡的光线,那块大石离他大约有三公尺,他可以看得十分清楚,至少是向着他的那一面,他看得十分清楚。
于是,他就盯着那块大石看。
那块大石神秘地出现在院子,又神秘地移动到贡云大师的禅房,可是看起来,实实在在,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作为一个攀山家,专业知识之一,是必须对各种不同的石头,有深刻的认识,那十分重要,不然,把钉子钉进了石灰岩,就可能在攀登的过程之中,自千仞峭壁上掉下去,粉身碎骨。因为石灰岩的硬度,按照普氏系数岩石坚固程度,系数只有一点五到二,不足以承受太重的重量。
单是石灰岩,就有好多种,白云质石灰岩和硅质石灰岩就大不相同。碳酸岩和碳酸盐岩又有质地上的差别,亮晶粒屑灰岩和微晶粒屑灰岩的分别,即使是矿石专家,也要在放大镜下才能分辨得出,但是爬山专家却必须一眼就可以分得出来。
哪种石头属于玄武岩,哪种是磷酸岩,花岗岩、碧云岩之间有何不同,石英岩有甚么特徵……等等,都是相当深奥的学问。
也别以为那些学问可以凭经验得来,不是的,那是专门的学问。岩石学的范围极广,早已分类为火沉岩岩石学、沉积岩岩石学、变质岩岩石学。又分支为岩类学、岩理学、岩石化学、岩组学……等等七八个科目,各有各不同的研究目标,要详细写出来,十分沉闷,只好略过就算。
一块大石头,在普通人看起来,只是一块大石头。但是,对岩石有极其丰富知识的人,如布平眼中看出来,就可以看出许多不同之处。
这时,布平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块花岗岩。花岗岩是登山家最熟悉,也最喜欢遇到的一种岩石。它的普氏硬度系数是十五,比起硬度系数二十的玄武岩来,要容易对付,而又有足够的硬度去承受重量,使得攀山的安全性增加。
布平在白色的表面上,可以看到在烛光下闪耀的石英和长石的结晶,使他感到惊讶的是,通常来说,结晶露在石面外的大小,和这块石头不一样,通常比较大。
在这块石头上,却又细又密,细小得难以形容。布平没有看过那么细小的结晶,但是他仍然断定,那是花岗岩。
岩石的形成,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物理和化学变化过程。花岗岩中,含有百分之六十五左右的氧化矽,附近的整个山区,几乎全由花岗岩和玄武岩组成,在这里,对着一块花岗岩发呆,实在没有意义。
布平想到这一点,几乎又想离去。但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斜躺着的大师,自喉间发出了“咯”地一声来,接着道:“我又听到了。”
另一个在不住走动的大师立时应道:“是。”
贡云大师叹了一声:“还是那句话,第一晚就听到,一直是那句话。”
三个人次第讲了一句话之后,又静了下来。
布平吞了一口口水,他绝对可以肯定,在禅房中,没有任何声音。那位大师说他“听到了”,可能是他心灵中的一种感应,所谓“内心之声”。那是人体的脑部受了某种特殊刺激之后的一种反应。
有可能,那块石头,有甚么特异的活动,例如放射性的一种微波,或者是另一些根本不知道甚么原因的变化,影响了大师们的脑活动,从而使他们“听”到了甚么。
这种假设,布平可以接受,问题是在于,他们“听”到了甚么呢?他们“听”到的,就是所谓“来自灵界的信息”?布平忍住了发问的冲动,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发问绝对不宜。
他尝试着,使自己精神集中,盯着那块大石头,甚么也不想,只是想着:大石会有信息发出来,给我信息,给我信息。
可是,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布平却甚么也没有“听”到。他毕竟不是灵界中人,他的科学知识,成为一种障碍,使他无法领悟到甚么,在他的心目中,一块石头,始终只是一块石头,再神秘的石头,也只是一块石头。
门缝中透进曙光,禅房中的所有人,包括布平在内,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布平觉得双腿有点发麻,他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腿,按了两下,再盘腿坐起来。
这时,一个一直低垂着头的大师,突然抬起头,长长吁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道:“我们听到的信息全一样,怎么会一直参悟不透?我已经重复听到不知多少遍了。”
那位大师讲着话,其余各人,多少变换了一下原来的姿势。
有几个,发出了轻微的叹喟声,有一个喃喃地道:“我们的领悟力实在太差了。”
布平在那一刻,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也不去理会是不是适宜了,脱口问道:“你们究竟得到了甚么信息?”
他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立时向他望来,连盲目的贡云大师,也转脸向着他。布平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只觉得有说不出的不自在,那些大师们的眼睛,都有一种异样幽秘的光芒在闪耀,其中有一个,眼中的光采,甚至是暗红色的。
布平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
他的话还未说完,贡云大师已经扬起了手来,不让他再讲下去。
然后,他以他那种苍老的声音道:“听!用你的心灵听,你会听到我们都听到的声音。”
布平苦笑:“我努力过,可是我想,内心之声不是那么容易听到的。”
贡云大师却像是完全未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在继续着:“他又在告诉我们了。”
布平的口唇掀动了一下,他想问:“他告诉了你们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