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正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受刑者面部的神情,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所有人的脸,构造和组成的部分全一样,无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肤,可是,结构和组成的部分相同的脸,却可以数以万计的形状变化,还可以有更多几千倍的神情变化。
那个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内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过。他的双眼睁着,使人感到他的双眼中,有一股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口全都化为飞灰。他的口不是张得很大,但却可以使人感到仿佛听到他发出的充满了愤怒和痛苦的呼叫声。
陈列室中人虽然不少,可是却静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在那么寂静的境地之中,我恍惚听到了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也恍惚听到了那受刑者发出的呼叫声,那简直垦来自地狱的声音,这种声音,或许不能刺激人的听觉神经,但是却可以令得人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这个受刑人,对他肉体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虽然他脸上有极痛苦的表现,但那种痛苦,纯不是来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来,而是来自他内心的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着极度的悲恸,他的那种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了他内心的哀痛、和他正在发出什么样的嘶叫声。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愤,叫出他心中的不明白,叫出他对命运的投诉,叫出他心中所悬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虽然一无文字说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了解,在制那之间,都涌了上来,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说,精神上的痛苦可以感染,他也说得对,感染再强烈被撼染者和身受者还完全不同,身受者的感觉,要强烈一千倍,一万倍。
然而,知道身受者的背景,所受到的感染,也会强烈得多。我这时,已无暇去注意别人的反应,只觉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晕眩。
那个受刑者的脸上,有着那样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将袁崇焕。虽然历史上受过凌迟处死这种极刑的人有许多,也有很多十分出名,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受刑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袁崇焕。这个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贡献在和敌人斗争的民族英雄,而结果,他受刑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汉奸!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至少要割一千刀,多至两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有罪。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怕肉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据历史上的记载,袁崇焕在行刑之前,民众盲目地以为他真是通敌的汉奸,而纷纷扑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来,蜡像上许多并非刀伤的伤痕,血肉模糊的伤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齿所造成的。
群众盲目竟然可以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入高级生物之列的最大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感到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败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无可奈何绝望境地的痛苦,控诉无门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飞灰去换取理想实现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给人以巨大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身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寂静,变得渐渐有发声响,那是呼吸声——看到这种景像,人人都屏住气息、但渐渐地,改变成了急促呼吸,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简直是在大口喘气,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气。
我也不能例外。之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禁哭了起来。有几个男青年也流着泪,然后,又是一阵骨节摩擦所发出来的“格格”声,那是好几个男青年紧紧捏着拳头,所发出来的声响。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浅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溶进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直盯着在看,一动也没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一角,也望着那令人震慑的情景。
我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伟大的塑像家?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当然是米端的创作!
这时,我还盯着米端在看着,我可以肯定,创作塑像的是他。
米端这时正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
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一致,这间陈列空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同,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只是道:“如果想多一点知道袁崇焕的背景,我愿意推荐金庸所写的‘袁崇焕评传’。”
三个女青年一面点着头,一面疾步而出,她们来到门口,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像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所以人也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到另一个陈列室,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着进了,看到了这间陈列空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倔强不屈,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正当盛年,他侧着头,看着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在开始品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着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叫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着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一秒钟之后他也会首身分离。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虽然一样,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如此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