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事情过去了十六年,在这十六年之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天翻地覆的变化,谁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可是白素却道:“存心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很少会变换环境,时间、生命,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并无意义,那个小道观不知道座落在哪一个山场之中,只怕一千人进去找他,也难以发现。
白素又想了一会:“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君花和甘铁生,他们两人,拼了命不要,也一定会把方铁生从武夷山中找出来。”
我一想,这话倒是实情,我只是补充了一句:“要是方铁生还在武夷山的话。”
胡说问了一个问题:“当年陈长青偶遇方铁生,方铁生为什么会送他这张照片?”
我想了一想:“或许,方铁生想念君花,通过一次偶然的机缘,再和君花见面。哼,只是不知他如何向君花解释他的背叛。”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获得的资料愈多,事情愈怪异,方铁生在背叛行为之后,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这不是怪绝吗?”,
温宝裕立时同意:“简直不合逻辑之至。”
白素向我望来,我只是苦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这几个人,作了各种各样的假设,但似乎没有一宗可以成立。我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个原因,可就是找不到头绪,所以我暂时不想再去设想什么,让头脑冷静一下,另僻蹊径,有时会豁然开朗,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通的。
白素看到我这种神情,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有同感:“对了,再多设想,也没有用处。看来,你不准备去看君花和甘铁生?”
我叹了一声:“去见他们并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方铁生背叛的原因。”
白素沉吟了一下:“我倒想去看看。”
我闷哼了一声:“去和两个男同性恋者见面?”
白素摇头:“君花已经变了性,而更主要的是,我想到现场去了解一下环境,我总觉得,在那一大片穷山恶水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道的奇怪事情发生过……那可能是整件事的关键。”
一般来说,白素很少在一件事上,表现那样的主动,而这次却有点不寻常,我抬了抬眉,作为询问,白素想了一会,给了答复;“背叛虽然在人类行为中常见,可是这个背叛事件,却特别之极,如果纯粹出于方铁生本身的意愿,那么人性的可怕程度,就远在世人所知之上,所以,要弄个清楚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始终怀疑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在影响着方铁生,这本来是我们的种种假设之一,我不认为到那个山区去,会有什么发现,可是白素的兴致甚高,我们又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又何妨凑凑她的兴?虽然可以预期那山区绝不是旅行的好地方,我还是道:“好,我们一起去。”
温宝裕竟然异想天开:“好啊,学校有假期。”
我望向他:“干什么?以为是远足烧烤野火会?”
温宝裕不望我,向良辰美景看去,想挑唆她们也去,良辰美景齐齐叹了一声;“不行,我们的学习课程排得很紧,而且,对那个山区,我们不是很有兴趣。”
温宝裕大是懊丧,连连搓手:“可惜,你们一定会后悔,我去了之后——”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先向令堂去问一下,她有没有替你安排假期活动。”
温宝裕的神情,一下子象是漏了气的皮球样,叹了一声:“不必问,我知道,她已安排了,要我陪她到泰国去,而且不容许我推辞。”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就是了。”
温宝裕苦着脸:“我不喜欢到泰国去,更不喜欢陪妈妈一起去。”
良辰美景平时虽然和他不住斗口,可是这时,却十分同情他:“泰国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奇遇。”
温宝裕翻着眼,自喉际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那是他表示不满和抗议的方式——可以想象,在泰国的旅程之中,他的母亲,胖得已无可救药的温太太,一定会日夜不断听到这种声音,说不定会因之而怀疑温宝裕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白素也十分同情温宝裕,她说得十分温和:“陪母亲去旅行,也很应该,而且,泰国的确是十分神秘的地方,那里盛行降头术——”
温宝裕立时又象是皮球充满了气,高兴起来:“对,原振侠医生就曾触过神秘可怖之极的降头术,他还认识一个大降头师,嗯,请他介绍,到了泰国之后,我去找他学降头术。”
我一想到温太太和降头师见面的情形,更是笑得大声,温宝裕向我望来,我忍住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降头,可以令你有更多行动的自由?”
温宝裕一本正经:“一定有的。”
温宝裕要去泰国,泰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温宝裕又说要找原振侠医生去介绍他认识那个叫作史奈的大降头师,这一切,在这时,只不过是闲谈的资料。当时绝没有想到的是,温宝裕在泰国,真的有极奇特的遭遇。他的遭遇,演化为一个怪异莫名的故事。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和这个故事无关,而照惯例,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它记述出来。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胡说,对温宝裕要去泰国,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第二天,白素先按照地址,回了电报:“快尽来,并有重要消息奉告。”
她没有说明是有了方铁生下落的线索,是怕君花和甘铁生一知道,就会赶到武夷山去。
第三天,我和白素启程,一路上的经过情形,自然不必细表,到了那个小镇,在一家门外还贴着中国人贴了几千年的“鸡鸣早看天”之类的门联的小客店内,见到了君花和甘铁生。
在陈长青藏着的资料照片中,我们曾见过甘铁生年轻时的英姿,这时,无论如何,无法把眼前这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缩在炕的角落处的那个又干又瘦的老人,和当年英姿焕发的年轻将军联系在一起。
君花在车站接我们,一起到那小客店,在路上,她已经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找到甘铁生的经过,她不但在那个山区中,尽可能架设广播网,把许多喇叭放在山区的各处,只要她一讲话,几乎整个山区都可以听到,她还把她写的小说,散放在山区各处,希望甘铁生可以看到。
然后,她再说话,说明当年,背叛的只是方铁生一个人,和铁军其他任何官兵,包括她在内,都是被背叛的受害者。
这样子,经过了两天两夜,甘铁生才出现。
讲到甘铁生出现的时候,君花的声音哽咽,频频抹泪:“他一出现,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一头猴子看起来比他更象人,他满头乱发,打着千百个结,张大口,掉了一半牙,现出一个可怕的深洞,他象是想说话,可是只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声响,只有他的一双眼睛,看来还有光采,可是却充满了怨恨,他和我对望了好久,才问了我两个字。”
君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更凄然:“你们猜,他问我什么?”
我和白素都摇头,君花又叹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一小说,问我:“真……的?”
我也感到难过:“他对人失望之极,所以对你的小说也表示不信任?”
君花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连说了几百声‘真的’。”
那时的情形,一定相当动人,君花也愈说愈激动:“直到我说了不知多少遍之后,他才又挣扎着说了一句话,真……叫人伤心。”
甘铁生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们并没有听君花的传述,而是在见到了甘铁生之后,由甘铁生自己说了出来的。
那是在小客栈中,君花替我们作了介绍之后不久的事。甘铁生这个小说中的传奇人物,忽然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总不免使人好奇,我们在互相打量着对方。
他那时,衣服整齐,头发也剪短了,可是形貌看来,还是十分骇人。当然是由于长期的山区幽居生活,使他又瘦又干,皮肤粗糙得简直就象是树皮,当他伸手去抚脸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刷刷”的摩擦声。
君花一直在旁边解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的折磨……”
甘铁生每当君花那样说的时候,就会望向她:“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看来你也没有好过。”
甘铁生的眼睛,还十分有神,正如君花所说,充满了怨恨,但在他望向君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眼神,却又出奇地温柔,而当他在说那句话时,在怨恨之中,又有着极度的迷惑。
他说:“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曾立下毒誓,再也不见人,因为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世界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想来正如他当年在立毒誓时一样。
我和白素齐声长叹,白素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可怕,甘先生,你自己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