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化低叹了一声:“前生的冤孽,我……跟了你,可难为了他。”
甘铁生也叹了一声:“不,现在,我要你跟他,我知道你做了决择,要了我,已经够高兴的了,可是这次战役,不能失败,你必须跟他,要是你跟我上了山,他……他要是一时想不开——”
甘铁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君化。君化虽然卷在反常的感情漩涡之中,而且又是心理上十分不平衡的人,但君化毕竟是军官学校的高材生,也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所以一听得甘铁生那样说,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方铁生别说“一时想不开”,只要他由于心中哀伤,心神不定,在部署或行动之前,稍为出一点差错的话,就是全军覆亡的大祸。
他自然也知道,甘铁生对他说出了这番话来,心中是忍受着多么大的哀痛,他自己也一阵心酸,泪如泉涌:“你就只想着打仗?”
甘铁生一挺胸:“我是军人。”
君化的手,在甘铁生的脸上,仔细而又轻柔地抚摸着,然后垂下手来,声音哽咽:“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现出难看的笑容:“其实我们早该想通——总要苦一个的,当然是苦我。”
这一次,轮到君化靠在甘铁生的肩头上大口喘气了,甘铁生的声音已完全镇定下来:“别让任何人看出一点情形来,我们该出去了。”
君化和甘铁生在小会议室中并没有耽搁多久,那时,方铁生在门外,已是焦急不堪,好几次想要冲进门去了。
君花讲到这里,再叹了一声:“甘的决定,是牺牲自己,顾全大局。方有了意外之喜,那天……到了我们单独相处时,他连翻了八十一个筋斗,说一个筋斗代表一生,他要和我相处九九八十一生。”
我不由自主,眼角有点跳动,甚至不敢和白素互望。都只说男女之间的情爱缠绵之极,问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想不到两个男人之间,也可以有这样的情意——许起愿来,不是来生再相处,要是要八十一生,相处在一起,那真是冤孽纠缠,无休无止了。
白素只是十分平淡地问了一句:“那时候,你们都没有想到甘?”
君花怔了一怔:“我当然想到,可是看他那么高兴,我没敢说什么,只不过他当然也想到了,因为忽然之间,他坐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膝头把下颔抵在膝上,双眼发直,好一会一动不动,然后又道:“真是,为什么不能人人都快乐?”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靠着他,也没敢搭腔,第二天,作战计划就开始了。”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那么多年来,最令我想不通的是,他若是心存背叛,别人看不出,我一定可以看出一点迹象来的,可是事后,不论我怎么回想,也想不到一点他要背叛的迹象。”
我道:“或许是他隐藏得好,又或许你那时正卷在感情烦恼之中,对事情的观察力,没有那么敏锐。”
君花摇头,表示不同意我的话,白素道:“难道一点异特的动作,一句突兀的话都没有?任何人,要进行那么巨大的阴谋,都不可能只是一个人进行,不和别人商量一下的。”
君花苦笑:“要是和人商量的话只有和我商量,但也决不能和我商量,因为他也知道,我可以为他去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但决不会和他一起去害甘铁生。”
白素又道:“巨大的阴谋,若是蓄念已久,精神状态也必然有异,你应该觉察得出。是不是在你的记忆中忽略了这一点,还是后来事发之后,你受刺激不堪,以致失去了部分记忆?”
君花忙道:“不,不,我什么都记得……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想,只有那一晚上,他的行动、神态,有点怪异,但那是约定发动袭击的前一天,他表现得兴奋、激动,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忙道:“约定攻击日子的前一天?”
君花点了点头,我又道:“就是那一晚,他宣布才接到了甘铁生的命令,说作战计划有了改变,不进攻,在原地待命。”
君花用力摇了摇头,象是想把杂乱无章的记忆,理出一个头绪来:“嗯……他在下半夜,突然紧急集合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我说他的神情兴奋……那是上半夜的事。”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那一晚上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
君花点头答应:“我们到达了那个山约之后,虽然采取了严格的措施,不准任何人擅自离开,但为了严守秘密,仍然决定不到最后一刻,不传达命令,所以,知道真正进攻计划的,还只是少数军官。我和方……早两天就找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我们的关系……就算现在,也会被当作是丑事,要是被别人发现,只怕这半个师的兵力,就会瓦解。”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这种情形发现在军队之中,真是相当尴尬,尤其在如此饶勇善战的部队之中,他们的行动,真是要十分小心才行。
君花又道:“为了不让敌人的侦察部队发现,我们并不举炊,只吃干粮,想到在山上的袍泽,环境更加艰苦,我们自然不觉得怎么样。那天,天才入黑……”
天一入黑,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都知道,离决定性的攻击快近了,这一仗打下来,人人都知道铁军的声威必然大振.也人人知道,战争,不论多么有胜利的把握,不论有多少奇谋诡计.打得多么漂亮.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必然有人在战场上倒下去。
乐观的人想到这一点时,只是耸耸肩,有野心的人想到这一点时,会想到一场仗下来,自己的官阶,可以作什么程度的摇升,悲观的人——没有悲观的人,战场上容不得悲观者,悲观者早已被淘汰了。
方铁生和君化一起在那个小山洞中,他们的行动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处,他们在那个小山洞中,也不出声,只是靠在一起,坐着,享受着即将投入惊涛骇浪之前的宁静。
突然,方铁生挺直了身子,象是他突然听到、看到了什么异象一样,君化立时向他看去,看到黑暗之中,方铁生目光炯炯,虬髯扩张,模样威武之极,这是一副任何女性看了都会心怦怦乱跳的威武形象,有浓厚女性倾向的的君化自然也看得心中很有异样的感觉。
他看到方铁生的注视着山洞的洞口,这时,暮色渐浓,看出去,洞口外,一片朦胧,君化低声问:“感到了什么?”
方铁生作了一个手势,仍然注视着外面,可是他却现出了极兴奋的神情,面向在不由自主抽动着,胸脯起伏,在急速喘气。君化忙把手按向他的胸口,发现他的心跳得十分剧烈。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君化的手,有点像自言自语:“真怪,我一生之中,只有三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会……有些事发生了。”
君化低声问:“哪三次?”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早知道其中一次的情形怎样,可是他还是喜欢听方铁生再说一遍。
方铁生缓缓地道:“第一次,是我在那小火车站的垃圾堆中,陡然转过身来,看到师长——当时是排长——的时候。”
君化“嗯”地一声:“第二次是见到了我?”
方铁生用力点头,象是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可以肯定的了:“你才打好了妆,一抬起头来,汽灯光芒夺目,照着你上了妆的脸,红是红,白是白,当年的红拂女,肯定不及你万一,哪一个不看得发呆发痴。”
君化幽幽地道:“个个发呆发痴,都不象你们两个那样真的发痴。”
方铁生喟叹:“这叫作是五百年前风流债,嘿,什么戏不好演,偏演这一出。”
君化摇头:“不管演什么戏,只要有旦角,还不全是我的分?”
方铁生忽然笑了起来:“你才从军部来报到时,我就一愣:怎么派了一个小花旦来当参谋长。官兵上下,也直到你那次领了敢死队,攻下了七号高地才真正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