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买了房子,又开了一间鞋铺,生活自然好了许多,可是叔叔似乎没有以前开心,总是唉声叹气,又喝酒,在史道福十八岁那年死了。
阿婶又多活了几年,临死的时候.才对史道福说:“道福啊!做人,真是不能做亏心事。唉,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几天,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囡?”
史道福十分记得:“是我把他送到孤儿院去的。”
阿婶吩咐史道福打开一只箱子,在箱子底下取出了一只小包袱来:“这就是那孩子来的时候的衣物,不知道为什么,他爸不要他……也不是不要,是把他留给你叔叔,那人说过要回来接孩子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哪里有好日子过?小刀会的人,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眼的啊!”
史道福虽然鄙夷阿婶,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道福也很难过。
阿婶又吩咐:“你……把这些保存好,那人要是来了,就给他,那孩子在孤儿院,要是他命硬,也会长大,好让他们父子团聚。”
哈山听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史道福笑:“那是超过一甲子之前的事了。那些婴儿衣物,我倒还保存着。”
哈山直跳了起来:“快拿来看。”
哈山的态度这样奇异,史道福就算是笨人,也看出点苗头来了,他盯着哈山,好半晌,才拍着自己的额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哈山,现出疑惑之极的神情来,一面连连摇头。他一定也想到,那个被他放进了孤儿院门口木箱子中的那个婴儿,此际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向两个才认识的人,讲起一件八十多年前的往事,可是听众之一,竞然就和那个故事有关。
史道福指着哈山,想说些什么,可是说不出来,他伸出来的手,也在发着抖。由于他张大了口,可以看到他已掉了一半的牙齿,白老大也难想像他当年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时所发生的事。三个老人谁也不出声,因为事情巧得有点妖异,气氛自然也十分古怪。
还是哈山最先打破沉默,他有点声嘶力竭地叫:“你刚才说还保留了……衣饰……快拿出来看。”
史道福站了起来,有点站不稳,一伸手,按在张八仙桌上,又喘了几口气,仍然盯着哈山:“你……你就是那个婴孩?”
哈山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来,白老大忙道:“很可能是。”
史道福像是着了魔一样,神情也兴奋之极,指着哈山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一定是,一定是。”
他由于激动,脸上的皱纹看来都挤到了一起,声音也变得怪里怪气:“我记得你的鼻子,那个小囡的鼻子就是你这样又钩又高,不像中国人,也不能太怪我叔叔阿婶,要是你是中国人,他们不会把你送到孤儿院去。”
白老大听得史道福这样说,十分恼怒,两道白眉一扬,用力一拍桌子,喝:“你想要什么条件,只管说好了,哪有那么多的罗嗦。”
白老大一发怒,十分凛然,史道福打了一个呃,神情十分委屈:“我……连家中上代做过这样的事都对你们说了,你们……倒不肯对我说什么,我已经这么老了,还会开什么条斧?”
(“开条斧”在上海话中是“敲竹杠”者,有所持而威胁要得到金钱上的利益的一种行为。)
白老大想想自己刚才的话也是说得重了一些,所以闷哼一声,没有再继续发脾气,只是向哈山望去。
哈山叹了一声:“你说的那个婴儿……我想是我,我是在那间孤儿院长大的,能判别我来历的唯一证据,就是那张有油渍的报纸,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
史道福“啊啊”连声:“真是,真是。这真是太巧了。”
哈山缓了缓气,又道:“你叙述的往事,对我来说,重要之极,你能不能把每一个细节再仔细想一想,那个……把我托给了你叔叔的男人,他说是我的父亲?”
史道福连连点头:“我叔叔是那么说,他给我叔叔的钱还不少.不但可以买房子,还可以开鞋铺,所以把你送到孤儿院去之后……做了这种亏心事,他们都十分不安,怕你父亲找上门来,会对他们不利。”
哈山盯着史道福看,虽然一时之间,他没有出声,可是他想问什么,实在再明白也没有,他想问的是:“那个人,我的父亲,后来来了没有?”
可是就在这时,史道福转过脸去,咽了一口口水:“我就去拿那些东西给你,嘿,真是想不到,会……隔了那么多年,还会物归原主。”
他说着,转身走了开去。他的屋子虽然旧,但是格局还在,他们谈话之处,是客厅旁的一间房间,一般作为小客厅或是古董间,他走了出去之后,走过客厅,上了楼梯,木楼梯旧得格吱格吱直响。
史道福一走,哈山立时向白老大望来。白老大也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问:“这人说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老大的回答是:“你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造出这样的一故事出来。”
哈山的神情怪异之极:“那么……我是中国人了?”
白老大道:“至少,令尊是中国人。对了,史道福再回来时,我们可以叫他尽量记忆令尊的样子,照他的描述,画出令尊当时的样子来。”
哈山挥着手,显然他的思绪,紊乱之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站了起来,团团乱转:“我父亲竟是一个小刀会的会员,他……为什么把我托给别人呢?”
白老大的分析是:“说不定那时小刀会溃败,那鞋匠多半样子还老实,所以先把你托给了他再说。”
哈山站着发怔,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声;“不论当年又发了什么事.当然是俱往矣。”
白老大也叹了一声:“你在这里的孤儿院中长大,才会有你过往的一生,要是被鞋匠养大,大不了和史道福一样。”
哈山面肉抽搐了几下:“我当然不会怪任何人,唉,要是在衣物上,能有多一点线索就好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木楼梯上又传来了格吱格吱的声响,不一会,史道福又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包袱,解开来之后,摊在桌上,就是后来我和白素看到的那一些婴儿用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