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之间,涌上我心头的疑问之多,几乎无法一一列举,而我相信,陶格夫妇急于来见我,一定和他们这种特别处境有关?
我一面想,一面又上上下下,没有目的地走着,眉心打结,神情忧郁,胡说和温宝裕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敢对我说话。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的视线又盯住了那份图文传真来的讯息,用手拍了一下纸张:“很奇怪,他们的签名,仍然书法优美,一点不老。”
胡说应了一句:“就算是一个十分衰老的人,要签出一个漂亮的名字来,也不会太困难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了十分疲倦,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走吧。”
胡说欲语又止,温宝裕比较真率,他来到了我的身前,径直地问:“你在害怕。”
我陡然抬起头来,无法知道我是不是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但是我知道,自己颊边的肌内,有着轻微的颤动,而且竟无法由意志来控制。
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必否认,所以我用手在睑上重重抚摸了几下,缓缓点了点头。
见我那么坦然承认了害怕,胡说和温宝裕不禁神色骇然——他们自然知道我绝不是轻易会感到害怕的人。
在惊骇之中,他们也不免有疑惑之色。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叹了一声:“你们未曾到过……所有生命绝灭,剩余的都被机械控制的未来世界,单凭想象,难以体会这种恐怖。”
(《圈套》并非《玩具》这个故事的另一半,但是却和《玩具》这个故事,有许多联系。不知道《玩具》,一样可以明白《圈套》说的是什么。但如果知道《玩具》,看《圈套》会更可喜,有老朋友久别重逢的乐趣。)
胡说和温宝裕都表示可以理解我的话,温宝裕提出了我刚才想到过的问题之一,他道:“现在陶格一家人都老了,是不是表示机械人也不再控制他们了?”
我叹了一声,先是自然而然地道:“如果是那样,那倒好了——”
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我感到十分之不对头,非常的不自在。
我向胡、温两人看去,他们也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有极短的时间,我思绪又紊乱了起来——刚才说的话不对,可是不对在什么地方呢?
陶格的一家,如果能摆脱控制,自然应说是一件幸事。可是比较一下他们的情形,就知道不对。
在受控制的情形之下,他们青春不老,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美丽动人。两个孩子天真活泼,人见人爱。作为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他们可以说拥有生命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唯一所不能享有的,就是自由。
而如果控制的力量消失,他们迅速地进入了风烛残年,死亡近在眉睫,生命就要消失。当然,他们会有自由,但是对死人来说,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神色阴晴不定,杂乱地在想着,胡说和温宝裕和我一起相处久了,他们明白我的思想方法。所以就在这时,他们石破天惊地叫了出来:“不自由,毋宁死。”
我已恰好想到了这六个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又道:“人人都在不断衰老,他们就算立刻衰老至死,也比别人活得长久得多了。”
我叹了一声:“可是他们的一生都是玩具,都在机械人的控制之下。”胡说同意温宝裕:“最后有了解脱,总是好事。”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因为问题牵涉极广,许多有关人生意义,生命目的,生活方式,人追求的是什么,种种问题,却牵涉在内,即使只是三个人,如要各抒己见,也可以说上几天几夜了。
我又挥了挥手:“既然找不到他们,只好等他们再来找我——如果他们认为有需要的话,你们走吧,我不会离开,等他们。”
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剎间,我感到他们两人之间,稍有意见分歧,可是一交换了眼色,两人就意见一致了,他们向门走去,门打开,暴风雨已成尾声,空气出奇地清朗,我在门上站了一回,看着他们离去,才转身关上门。
这时,老蔡才揉着眼走出来,含糊不清地问:“好大的风雨?咦,有些人来过?”
老蔡年纪已过古稀,耳聋眼花,所有老年人的现象,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得到。我看着他,忽然想到,四个老人,衰老程度如此之甚,应该走到哪儿,都惹人注目。虽然他们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但要把他们找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宵来一夜风雨,海空的交通完全断绝,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想到了这一点,我明白胡说和温宝裕两人临走时交换眼色的目的了——他们自然是去追寻陶格一家的下落了。看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他们会有成绩。
我随口敷衍了老蔡几句,就到了书房中,半躺在一张安乐椅上,设想着白素到了苗疆之后的情形,心中着实盼望白素能明白我的意思,别去强迫红绫做太多她不喜欢做的事,不然,母女二人之间,可能会起大冲突,红绫会宁愿跟着猴子,去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从这一点想开去,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些事,但是又难以捕捉到一种确实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