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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着头,灯光正好映在他的脸上,所以也把他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看得特别清楚,松弛了的人类皮肤,竟然会形成如此可怕的效果。
  他双眼浑浊,全然没有光采,眼珠看来像假的,前额半秃,一头白中透灰的头发,全披在脑袋的后半部,这时由于雨水沾湿了,都贴在头上,看起来,也就格外怪异,他像是想说话,可是张开了口,口中是一副残缺不齐的牙齿,缺者多而留者少,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古怪而不可辨的声音。
  虽然“人老了,牙齿都掉了,舌头却仍然在”的寓言,大家都如通,但是老到了一定程度,舌头的灵活程度,也必然大大减低,这时眼前的那老人就是那样,他的舌头在努力连作,可是发出的声音,还是混杂不清,全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自他口角处,淌下来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涎沫,看起来,更觉这个老人风烛残年,随时会倒下来。
  温宝裕和胡说,都很有应变的能力,可是看到了这种情形,也不禁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他们在打量了那老人之后,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打量那个老妇人。如果说人老成这样子,是一种相当残忍的现象,他们心中都在想,老妇人看起来,会更残忍一些。
  还是胡说先恢复镇定,他想伸手去扶一扶两位老人,可是他才伸出手去,就被两个老人一起抓住了他的手腕,老人仍然张大了口,努力想说话,但仍然难以清楚地发出声音来,倒是老妇人先说出了一句可以听清楚的话来,她在问:“卫斯理呢?”两人到这时,才正面去看那老妇人,她的苍老程度,和老人一样,只是口唇上的裂纹更深,抓住了胡说的两个老人的手,也是老妇人的那一只,看起来更形同鸡爪,同时也抖得厉害。
  胡说忙道:“卫斯理有事出去了,会尽快赶回来,两位是——”
  由于眼前的老人,和他们想象中的陶格夫妇,相去实在太远了,所以胡说不敢肯定他们是什么人。
  两老人也没有回答,只是一下于,就现出了十分失望的神情。
  别以为皮肤松弛了,皱纹增多了,肌肉不灵活了,人就不能在脸上有适当的表情去反映心思。至少眼前这两个老人,他们脸上所显示的失望神情,就叫看到的人知道他们已处在绝望的边缘。胡说和温宝裕年纪轻,看到两个老人这样难过,不约而同地道:“是。是。卫斯理真该死。他不应该出去,不应该离开。”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这两个老人不会是陶格夫妇,他们又没有和我约定,我怎知道他们会来?你们不应该责备我。”
  胡说叹了一声:“唉。当时看到他们的情形,会用任何语言,令他们心情好过些。”
  两人一面说,一面已扶着老人,坐了下来,温宝裕正手忙脚乱地拿了一叠干毛巾,给他们抹拭,又想起了他们如果是陶格夫妇,会需要酒,所以又斟了两杯好酒,递给了他们这一下倒做对了,老人接过酒来,立刻各自大大吞了一口。
  那老妇人又问了一句:“卫斯理什么时候回来?”
  温宝裕忙道:“快了。快了。他才打过电话回来。”
  两个老人又喝酒,温宝裕再问:“请问……嗯,本来,有一对夫妇,陶格夫妇会来访……事先有约定,请问两位是——”
  温宝裕问得十分有技巧,可是两个老人并不回答——从那时起,两人竟没有再开过口,只是不断地喝酒,胡说和温宝裕用尽力法逼他们说话,都没有结果。
  胡说本来就木讷寡言,倒还罢了。温宝裕却是能说会道之至,居然也没有法子令老人开口,他事后愤然道:“老实说,那天晚上,如果我想逗两具木乃伊开口,也成功了,哼。”
  老人不再开口,胡说和温宝裕无法可施,连他们的身分都不能肯定。那时,他们只盼我又有电话来,可是偏偏我和他们失去了联络。
  我皱着眉,情形很怪,难怪他们说不能肯定陶格夫妇是不是来过。如今问题最重要的是,那一双神秘的老人,到哪里去了?当我在听他们叙述之时,我心中想,老人一定是在楼上的房间休息,所以也并不着急。
  可是胡说接下来所说的,却令我又惊又怒,他道:“我们不住想和他们交谈,但是他们只是喝酒。”
  一直到凌晨四时,温宝裕说话说得几乎口唇开裂,两个老人才放下酒杯,长叹一声,一起颤巍巍站起身来,仍然是手握着手,像是要这样相互扶持,才不会跌倒。
  他们向门口走去,胡说和温宝裕大吃一惊,连忙拦在门口:“两位,外面风雨那么大,怎么能出去?”
  说到这里,他们两人不约而同,一齐到了门前,做出阻挡的手势。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不禁大吃了一惊,因为这表示他们的阻拦没有成功:两个老人家在狂风暴雨之中离去了。
  我的目光变得十分凌厉,伸手指向他们,失声道:“你们让两个老人离开了?”
  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低下了头,一声不出,大有惭頳的神情——连温宝裕也会有这种神情,这当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一贯死不认错,受了责备,说什么也要争辩一番的。
  这令我感到,事情一定有十分特别之处,所以我尽量令自己的声音听来柔和:“怎么一回事,你们连阻止两个老人离去的能力都没有?”
  温宝裕神情苦涩:“正因为是两个老人,一碰就会跌倒,所以无法动手阻拦他们。”
  我顿足:“谁叫你动手来?你们两个,只要站在门口,他们就出不去。”
  胡说长叹一声:“卫先生,别说我们了,当时就算你和尊夫人都在场,也阻不住他们。”
  胡说特别指出非但我,连白素在场,都不能阻止,更证明事出非常了。
  我瞪着他,等他进一步的解释。胡说十分难过地摇了摇头,温宝裕叫了起来:“他们哀求,求我们让开,让他们出去。”
  他叫完了之后,也回瞪着我,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可是那神气分明是在说,这样老的两个老人哀求你,你能抗拒吗?
  我吸了一口气,摇着头:“他们一定有事来找我,就算天气好,也不应该放走他们。”
  温宝裕反倒埋怨起我来:“那要怪你的不是,你明知他们要来,为什么不在家等他们?”
  我为之气结:“我有事要办,他们又没有说明什么时候会来,我怎能二十四小时等他们?”
  胡说在这时,又长叹了一声,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别和温宝裕争,等听完了他的叙述再说。
  我也觉得事情必有蹊跷,也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用力一挥手,请他说下去。
  当时,胡说和温宝裕一起阻在门口,要不让两个老人离去,自然绰绰有余,两个老人也没有强行夺门而出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来,发着颤,指着他们,老头子的口中,仍然只发出含糊的声音,老妇人的话比较听得清楚:“让我们走。”
  温宝裕说道:“两位,你们来找卫斯理,他就回来了,天亮前,会回来。”
  那时离天亮,也不过两小时而已,温宝裕自认所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可是两个老人却身子一面抖,一面摇头,老妇人道:“来不及了,……你看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来不及了,让我们走吧。”
  温宝裕也算是处理过不少棘手之事,胡说更是十分老成的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
  不论如何,他们都没有理由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任由两个老人离去的。
  可是两个老人哀求得那么恳切,而且,对老人来说,两小时的生命,有可能就是他们最后仅余的生命了。
  要他们把仅余的生命,用在等候上,当然十分不当。
  温胡两人还在犹豫不决,老人又叹了一声——他们连叹息都不能一下子完成,而是断断续续的,由此可知他们的衰老到了何等程度。
  温宝裕还在努力:“你们来找卫斯理,有什么事,能不能先对我们说说?”
  两个老人的神情哀伤,近乎绝望,一起缓缓摇头,又向门口走近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