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张桌子后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我的面前,过了好一会,我才将之打了开来。
在打开文件夹之前,我心中在想,那小流氓为什么要自杀呢?现在的法律,彷佛全是为了保护犯罪者而设的,那小流氓肯定不会被判死刑,就算他被判死刑,也会有一群人去同情他,叫嚷着要免除他的死刑的,虽然他是千该死万该死的禽兽!
我慢慢地打开了文件夹,首先看到了那小流氓正面和侧面的照片,然后看到了他的名字:丁阿毛。
丁阿毛第一次被拘捕是十二岁,罪名是在楼梯中非礼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第二次被拘捕是十二岁半,罪名是抢劫。接下来,这位丁阿毛先生,几乎每隔半年到三个月,便犯罪一次,而犯罪相隔时间的长短,要视乎他在管教所逗留时间的长短而定。其中,也有两次意外,因为他从管教所逃了出来。
算起来,丁阿毛今年还只有十六岁半。
我实在替已死的章达,感到不值,一个如此有学识,如此对人类有巨大贡献的科学家,竟死在像丁阿毛那样的一个小流氓手中!
最后,我看到了一份调查报告,是有关丁阿毛的家庭状况的。丁阿毛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散工”。而这一双散工夫妇,一共有八个儿女,丁阿毛居长。
我在记住了他们的地址之后,才合上文件夹。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八个儿女!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八个儿女,他们有什么机会接受教育,有多少机会在他们的成长中,会有人告诉他们,人是人,而不是野兽,八个儿女!
我离开了殓房,准备去看一下丁阿毛的家庭。半小时之后,我走进了一条窄巷子。
在那条窄巷子的两边,已经发了黑的木楼,像是随时可以倾塌下来一样。其中有一幢,甚至用绳子绑住了窗框,以防止它跌下来。
我刚走进巷子,“哗”地一声,一盘水便从上面倾下来,几乎淋了我一身。我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胖妇人,连看也不向下看一眼,就转过了身去。
我为了怕再有那样的事发生,是以尽量贴着墙,向前走着。许许多多儿童,在巷子中奔来奔去,有几个张大口在号哭着,还有几个大概是哭厌了,这时正津津有味地在吃着鼻涕。
有几个小女孩,背上背着比她们矮不了多少的弟妹,有几个男孩正在起劲地扭打着。
我不想看那种情形,只好尽量抬头向上,匆匆地向前走着,但是这条巷子中的屋子,根本没有门牌。我也找不到我要找的号数。
我只好向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招了招手。那小女孩看了我一会,向我走过来。
我问道:“你知道这巷子里,有一家姓丁的,丁阿毛的家在哪里?”
那小女孩点头道:“我知道。”
我道:“请你告诉我。”
小女孩道:“你得给我……两毛钱,我就告诉你,丁阿毛住在那里。”我呆了半晌,自然我不是不舍得那两毛钱。而且,我也想到那小女孩应该获得那两毛钱,因为我有求于她,她也为我做事,自然应该取得报酬。
令得我呆了半晌的原因,是因为那小女孩脸上的那种神情,她看来好像是十分重视那两毛钱,以致她的神色,有一种犯罪性的紧张。
我终于取出了两毛钱,道:“好的,我给你,丁阿毛住在哪里?”
那小女孩一伸手,就将那两毛钱抓了过去,向前一指,道:“看到那铜器铺没有,丁阿毛住在楼上,天台!”
她跳着走了开去,在大声叫着:“丁阿毛出事了,丁阿毛出事了!”
我叹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在那条窄窄的小巷两旁,那些隐暗的,随时可以倒塌的木楼之下,居然还开设着不少店铺。
我也看到了那家铜器铺,有两个小学徒,正将一件件简单的铜制品,放在一种发出难闻的气味的化学药水中浸着,那两个小学徒的脸色,比那种发绿的化学药水,看来并不好得了多少。
我走到铜器铺旁,发现有一条很窄的楼梯,我刚待向上走去时,楼梯一阵响,有一个人冲了下来,我连忙向旁让了一让,冲下来的是一个少女,带来了一阵浓厚的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
可是,从那样阴暗角落中走出来的那少女,打扮之入时,却是令人吃惊的,她那条裙子之短,几乎连她的亵裤都包不住。她的脸上,涂抹着各种颜色,以致无法看出她原来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
她瞪视着我,将手中的皮包,往肩头一摔,忽然间骂了一句粗俗不堪的骂人话,扬长而去。
我呆立在梯口好久,那样粗俗不堪的话,出自那样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之口,而且,还是绝对无缘无故的,这实在令人诧异。
我直看那少女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才继续向楼梯上走去。
在如此繁华的大城市之中,一进那条巷子,便有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如今,一进那楼梯,这种感觉,也更加强烈。
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的,而鼻端所闻到的气味,也是难以形容的,那是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合,而也许由于梯间的空气,从来也未曾流通过的缘故,是以那些气味,也就停留不去。
木楼梯在每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就发出吱吱的怪声来,像是踏中了一个躺在地上的,将死的人的肋骨一样。
我一直来到了三楼,才碰到了一个人。
由于眼前是如此之黑,我真是几乎碰上去的。若不是那人大喝一声,我和他一定碰上了。
那人一声大喝,道:“喂!有人!”
我连忙站定,那人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他本来是蹲在梯间的,一面向我呼喝着,一面站了起来,抬起一只脚,踏在摇摇幌幌的楼梯栏杆上,不怀好意地对我笑着,道:”想找什么?”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道:“想找丁阿毛的家人,他的父母。”
那年轻人用十分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然后才冷笑了一声,道:“他们不在!”
我不禁怒火上冲,这人肯定不是丁阿毛的家中人,因为丁阿毛是长子,而那人的年纪比丁阿毛大,可是却又未大到能做了阿毛的父亲。我立时冷冷地道:“他们在不在都好,我要上去,你让开!”
我只不过叫他让开,可是那年轻人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侮辱话一样,他的脸上,立时呈现一种可怕的扭曲,道:“叫我让开,你叫我让开?”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要那样嚎叫。
就在我还未曾弄明白间,他一扬手,已然拔了一柄明幌幌的小刀在手,叫道:“你替我让开,让一条路来给我走,滚!”
我一生之中,遭逢过不少意外,但是在所有的意外之中,只怕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意外的了!
现在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十分奇特,只不过是有人用一柄小刀,向我刺过来而已。
可是,小刀刺人,那是可以伤害到一个人的生命的,这样的事,总该有一些前因后果才是,而如今,那家伙猛地向我刺一刀,只不过是为了我叫他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