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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原振侠这样问的时候,林文义也用十分急切的神情,望向陈满堂。林文义的这种神态,令原振侠有点奇怪。因为陈满堂应该已向他说过遇到阿英的经过,他为什么还那么急切呢?难道真是因为陈满堂说得“太玄”,林文义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想再听一遍,让原振侠解释他不明之处?
  陈满堂咳了几声,原振侠过去,倒了一杯水给他,他喉际发出“咯咯”声,喝着水,放下杯子:“那一天晚上,距离逃出西贡已经十二天了,食水早已用完,晚上的雾很浓,人人都伸着舌头,希望舐到一点水汽,来润一润干渴得发烧的喉咙……”
  以下是陈满堂的叙述。叙述相当长,原振侠曾几次离开又再回来,他也曾想叫陈满堂说得简单一点,但听陈满堂干涩的声音,所说的又是逃难者在海上飘流的那种极度的苦难,他又有点不忍心打断他的话头,所以由得他说下去。
  当然,这里的记述,不是全部的叙述。
  在海上漂流的人,遭遇的大灾难之一,是食水消耗尽了。
  极目望去,全是水,可是那是人不能饮用的水,人只好望着大量的水,而忍受缺水的煎熬。
  突然之间,一个年轻人,声音嘶哑,大叫了起来,一面叫着,一面扑向船舷,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可是却无力去阻止他。
  小木船由于他激烈的动作而幌动起来,人人都只求不要跌进海中去,两个小孩无力地哭了起来,几个妇人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那年轻人扑到了船舷,尽量把自己的身子,向外探去,一面用可怕的声音叫着:“水……水……这里有水……全是水……”
  海洋中全是水,这是人人看得见的。神智清醒的人才知道,海水是不能喝的,可是由于太缺水而导致神智不清的人,看出去,水就是水,有什么能喝的不不能喝的之分?那年轻人叫着,身子仆出去,头浸进了海水之中,船上的人,都可以听到他肚腹之间,由于在极短的时间中,吞进了大量的水,而发出一种“古土”、“古土”的奇诡的声音来。然后,只是极短的时间,这年轻人抬起头来,湿淋淋的脸上现出了怪异莫名的神情,全然不可信的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那种怪异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在外面漂泊了多少年的游子,回到了家中,才一扑入慈母的怀中,就忽然觉出背上被慈母手中的利刃直插了进去一样!
  他喝下了大量的水,以为水是可以止渴的,可是这时他扭曲的肌肉,告诉了每一个人他身受的痛苦,他张大口,没有声音发出来,只有口唇呈纵纹裂开,血珠子和着水珠子,一起迸射出来。
  他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喉咙,像是要凭自己十根手指的力量把喉咙扯开来,等到发现喉咙扯不开时,手指就无情地向下移,撕扯着胸膛,又发现胸膛也不是那么容易斯裂,体内的痛苦无处泻泄,啃啮着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时,他双手用力去扯自己的肚子,肚子看来柔软而有弹性,可以像橡皮一样被拉得向外张开来,可是一样不能拉得破。
  情景是疯狂的,令得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在战栗着,但是,除了眼睁睁看着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那年轻人的喉际,终于发出了一下声音,已经无法分辨这样的一下声音是有什么含意的了,随着这一下怪异的声音,他一头栽进了海水中。
  海水倒是相当平静,除了他跌下水时,激起了一道水花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然后,在木船的一角上,是一个女人心碎的尖叫声,和一个男人的喘息声,男人的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和手背可怕地软垂着,双眼失神地睁得极大,在她的眼中,也和海面上一样,有重重叠叠的白色的浓雾。
  小女孩死了,父母在哀哭,或许,何必哀哭呢?这才是真正的逃难吧?至少,今生的痛苦,已经远离了。于是,海水又溅起了水花,又一个本来不属于海洋的生命,被海浪所吞噬。
  浓雾渐渐消退,天开始变了。
  天亮了,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之中,看着各种不同的意义。
  在海面上,在破木船中存身的人心中,在早已水尽粮绝的半死不活的人之间,天亮,表示太阳升起,太阳升起,一点也不表示光明,只表示死亡的加还来临。
  那漫长的一天是怎样过去的,陈满堂实在已无法确切记得起来了,事后,他和其余几个生还者交谈过,别人也无法记得起,只记得是无穷无尽,时间完全停顿,骄阳在天烈日如火,烤炙着他们的生命,要将之烤成焦炭。
  他们只记得,当天色终于又黑下来时,他们一共推了十二个人下海,那是这一天中死去的人。
  而他们也知道,剩下来的人,也都逃不过明天的烈日,那时,只怕不会有人把他们推下海去,如果他们还会被人发现,那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自己也不敢想。
  陈满堂在天色黑下来之后,睁着眼,海面上有异样的反光,水的反光,那种水的反光,具有极强的诱惑力,使他感到清凉的水顺着咽喉流进体内的那种舒畅感,和清凉的水进入体内之后生命得以复活的欲望。
  他舐着干裂的嘴唇,思想越来越麻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海上,他不是一直好好地在陆地上生活的吗?但是,就逼着他们在海上结束生命不可。
  他感到心口一阵一阵剧痛,那要令他大口大口地呼气,有气无力地张大口。
  浓雾是一入夜就开始聚生的,伸长舌头,的确可以感到有那么一点润湿。
  他感到左边有什么压了上来,压了很久他才转身看了一看,一张他熟悉的脸,已变了形,靠在他的肩上,生命早已完结了。
  陈满堂和那张已死的脸,隔得如此之近,他陡然不可遏制地号哭了起来。
  号哭声是断断续续的,当然没有泪水,他似乎在自己的号哭声中,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视线渐渐模糊了,身子有越来越轻的感觉——是不是生命正在离开躯壳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