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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夹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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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桑镇血案后的第二天,知县坐在签押房里,亲笔起草电文,要向莱州府知府曹桂、菜青道道台谭榕、山东巡抚袁世凯报告德国人在高密犯下的滔天罪行。昨夜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在他的眼前重重叠叠闪现;百姓们的哭声和骂声,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缭绕。他怒火填胸,运笔如风,笔下的文字,流露出悲壮的激情。
刑名老夫子蹑手蹑脚地进来,递给知县一份电报。电报是山东巡抚袁世凯拍往莱州府并转高密县的,电报的内容依然是催逼高密县速速将孙丙逮捕归案。并要高密县速筹白银五千两,赔偿德国人的损失。电报还要求高密县令难备一份厚礼,去青岛教会医院,探望脑袋受伤的德国铁路技师锡巴乐,借以安抚德人,切勿再起事端。云云。
阅罢电文,知县拍案而起,从他的嘴里,吐出了一句脏话:"王八蛋!"不知他是骂袁大人,还是骂德国人。他看到山羊胡须在师爷下巴上抖动着,鬼火在师爷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知县从心底里就不喜欢这个师爷,但又不得不倚重他。他刀笔姻熟,老谋深算,精通官场的一切关节,而且还是知府衙门中刑名师爷的堂弟。知县要想使本县的公文不被知府衙门驳回,没有这位师爷是万万不行的。
"老夫子,吩咐备马!"
"敢问老爷,备马何往?"
"去莱州府。"
"不知老爷去府里做甚?"
"我要面见曹大人,为高密百姓争个公道!"
师爷毫不客气地扯过知县方才起草的电文,粗粗地掠了几眼,问:
"这份电文,可是要发给巡抚大人?"
"正是,请老夫子润色。"
"大人,小的近来耳聋眼花,头脑也渐渐不清楚了,再做下去,只怕要误了大人的事情。乞求大人开恩,放小的还乡养老吧。"师爷尴尬地笑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草笺,放在案上,道:"这是辞呈。"
知县瞅了一眼那张草笺,冷笑一声,道:
"老夫子,树还没倒,猢狲就要散了!"
师爷不怒,只是谦恭地笑着。
"捆绑不成夫妻,"知县道,"既然要走,留也无趣,请老夫子自便吧。"
"多谢大人恩准!"
"等我从莱州归来,摆酒为你送行。"
"谢大人盛情。"
"请吧!"知县挥了一下手。
师爷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道:
"大人,你我毕竟主幕一场,依小人之见,这莱州府,大人不能去,这封电文,也不能这样发。"
"老夫子详说。"
"大人,小人只说一句:您这官,是为上司当的,不是为老百姓当的。要当官,就不能讲良心;要讲良心,就不要当官。"
知县冷笑道:
"说得精辟,还有什么话,老夫子一并道来。"
"速将孙丙擒拿归案,是大人的惟一避祸之方,"师爷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知县,说,"但我知道您做不到。"
"所以你要走,"知县道,"你还乡养老是假,避祸远走是真。"
"大人英明,"师爷道,"其实,大人如果能割断儿女私情,擒拿孙丙易如反掌,如果大人不愿意出面,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不必了!"知县冷冷地说,"老夫子请便吧!"
师爷拱手道:
"那好,大人再见,愿大人好自为之!"
"老夫子珍重!"知县转身对着院子喊叫,"春生,吩咐备马!"

正午时分,知县骑着他那匹年轻的白马,穿戴着全套的官服,在亲信长随春生和快班班头刘朴的护卫下,驰出了县城北门。春生骑着一匹健壮的黑骡,刘朴骑着一匹黑色的骤马,紧紧地跟随在知县白马的后边。三匹在马厩里憋了一冬的牲口,被辽阔的原野和初春的气息激动着,撒欢尥蹶子,嘴巴里发出呶呶的叫声。刘朴的骡马啃了知县白马的屁股,白马猛地往前窜去。崎岖的道路正在化冻,路面上漶出一层黑色的泥浆。马跑得不稳,知县将身体前躬着,双手紧紧地揪着散乱的马鬃。
他们朝着东北方向前进,半个时辰后,越过了春水汹涌的马桑河,进入了东北乡茫茫的原野。下午的阳光很温柔,金黄色的光线照耀着遍野的枯草和草根处刚刚萌发的绒毛般的新绿。野兔和狐狸,不时地被马蹄惊起,连蹦带跳地蹿到一边去。他们在行进中,看到了胶济铁路高高的路基和正在路基上工作着的人们。一望无际的原野和高高的蓝天带给知县的明朗心情被长蛇般的铁路彻底地破坏了。不久前马桑镇惨案的血腥场面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展开,他感到心中窝憋,呼吸不畅。知县用靴跟磕碰着白马的腹部,白马负痛狂奔,他的身体随着马的奔驰上蹿下跳,心中的郁闷似乎得到了稍许发泄。
太阳平西时,他们进入了平度县的地界,在一个名叫前丘的小村里,寻到了一个大户喂马打尖。房东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对知县毕敬毕恭,敬烟敬茶,还献上了一桌子酒饭。有红萝卜烧野兔,有大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坛泰米酿造的黄酒。老秀才的奉承和发自真心的款待,激起了知县的满腔豪情。他感到,高尚的精神在胸中激荡,满腔的热血在沸腾。老秀才挽留知县在家留宿,知县执意要走。老秀才拉着知县的手,热泪盈眶说:
"钱大人,像您这样不辞劳苦,为民请命的好官,真乃凤毛麟角。高密百姓有福啊!"
知县激昂地说:
"老乡绅,下官食朝廷俸禄,受万民之托,敢不鞠躬尽瘁乎!"
在如血的暮色里,知县跨上骏马,与送到村头的老秀才拱手告别,然后在马臀上抽了一鞭,白马一声长鸣,跃起前腿,造型威武,纵身向前,如同离弦之箭。知县没有回头,但有良多经典的送别诗句涌上他的心头。夕阳,晚霞,荒原,古道,枯树,寒鸦……既悲且壮,他的心中充溢着豪迈的感情。
他们驰出村子,进入了比高密东北乡更为荒凉也更为辽。阔的原野。这里地势低洼,人烟稀少。半人高的枯草中,隐约着一条灰蛇般弯曲的小路。马在小路上昂头奔跑,骑者的双腿与路边枯草摩擦着,发出不间断的嚓啦声。夜色渐深,新月如钩,银光闪闪。紫色的天幕上,缀满了繁华的星斗。知县仰观天象,见北斗灼灼,银河灿灿,流星如电,划破天穹。夜色深重,霜冻逼人。马越跑越慢,由疾驰而小跑,由小跑而快步,最后变成了懒洋洋地漫步。知县加鞭马臀,马懊恼地昂起头,往前急走几步后又恢复了疲惫懒散的状态。知县心中的激情,渐渐地消退,身体上的热度,也慢慢地降低。没有风,潮湿的霜气,如锋利的刀片,切割着裸露的肌肤。知县将马鞭插在鞍桥上,双手缩在马蹄袖里,马缰绳搭在臂弯里,身体猬缩成一团,进入了任马由缰的状态。在辽阔原野的深处,马的喘息声和枯草摩擦衣服的嚓啦声大得惊人。从遥远的村庄那里,间或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更加深了夜的神秘和莫测。知县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悲苦的感情。因为走得匆忙,他竟然忘记了穿那件狐皮背心。那是他的岳父大人送的礼物。他记得岳父赠送背心时,神情格外庄重。这件看起来不起眼的旧东西,是皇太后赏给岳父的岳父曾国藩大帅的。虽然因年代久远,受潮生虫,狐毛脱落,几成光板,但穿在身上,还是能感觉到别样的温暖。想到了狐皮背心,知县的思绪就陷进了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之中。
他想起了少时的贫寒和苦读的艰辛,想到了高中的狂喜,想起了与曾家外孙女联姻时同年们的祝贺,其中也包括与自己联袂高中的刘光第裴村兄的祝贺。刘裴村书法刚劲,字如其人,诗词文章俱佳。刘撰写了一副对联贺他新婚:珠联壁合,才子佳人。那时,似乎有一条光明大道摆在他的面前。但"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他在工部蹲了六年,穷得叮当响,不得不靠夫人的面子,求告曾家的门生,活动了外放,而后又辗转数年,才得了高密知县这个还算肥沃的缺。到了高密后,知县原本想大展身手,于出成绩,一点点升上去。但他很快明白,在高密这种洋人垂涎的地方,既不可能升官,更不可能晋爵,能无过而任职期满,就是交了好运。嗨,王朝已近末日,黄钟毁弃,瓦釜雷呜,只能随波逐流,独善其身了……
知县跨下的白马,突然打起了响鼻,把他从深沉的回想中惊醒。他看到,在前方不远的草丛中,有四只碧绿的眼睛在闪烁。狼!知县喊了一声。知县在惊呼的同时,下意识地用冻僵了的双腿夹了一下子马腹,双手在慌乱中勒紧了马缰。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将他倒倾在草地上。
一直跟随在知县马后、冻得龇牙咧嘴的春生和刘朴,看到老爷落了马,一时竟手足无措。呆了片刻,直到看到那两只大狼去追赶知县的白马时,冻凝了的脑袋才反应过来。他们喳喳呼呼地呐喊着,笨拙地拔刀出鞘,催动胯下的牲口,斜刺里往前冲去。那两只狼闪身钻进乱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老爷,老爷,"春生和刘朴高声呼唤着,滚下骡马,踉跄过来,救护知县。
知县的双腿挂在马镫里,身体倒悬在马后。白马被春生和刘朴惊动,纵身往前蹿去。知县被拖拉在马后,痛苦地叫唤不止;如果没有地下的枯草垫着,知县的头颅,早就成了血葫芦。有经验的刘朴,止住了春生的咋呼。两个人稳住劲儿,嘴里发出柔柔的呼唤:"马啊,好马,好白马,别怕……"借着璀璨的星光,他们向前靠拢,终于靠近了马身。刘朴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马头。春生还在发愣,刘朴大呼:"傻瓜,快点解救老爷啊!"
春生手忙脚乱,搬头掀腿,不得要领,弄得知县叫苦连天。刘朴道:"你还能干点什么?过来揽住马!"
刘朴把知县僵硬的双脚从马镫子里解救出来,然后抱住知县的腰,把他扶直。知县的双脚一着地,即刻大声呼痛,身体一萎,坐在了地上。
知县感到,浑身麻木僵直,没有一个地方是听使唤的。后脑勺子和脚腕儿处,痛疼难忍。他的心里,悲愤交加,但不知该对着谁发泄。
"老爷,不要紧吧?"春生和刘朴弯着腰,怯声怯气地问讯着。
知县看到两个下人模糊不清的脸,长叹一声,道:
"他妈的,看来做个好官并不容易啊!"
"老爷,头上三尺有青天,"刘朴道,"您的辛苦,老天爷会看到的。"
"老天爷会保佑大人升官发财!"春生说。
"真有老天爷吗?"知县说,"我没让马拖死,就说明真有老天爷,你们说对不对呢?伙计们,看看这条腿断了没有。"
刘朴解开知县的扎腿小带,把手伸进去,仔细地摸了一遍,说:
"老爷放心,腿没断。"
"你怎么知道没断?"
"小人少年时,先父曾经教过我一些推拿正骨的知识。"
"嗨,想不到裴村兄还是个骨科郎中,"知县叹息道,"方才余在马上,想起了与你父亲同榜高中的时光,那时候我们意气风发,青春年华,胸中怀着天大的抱负,想为国家建功立业,可如今……"知县伤感地说,"腿没断,更说明老天爷是存在的。伙计们,把余架起来吧!"
春生和刘朴,一左一右,搀着知县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试试探探地往前走。知县感到不知双腿在何处,只觉得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从脚底,直窜到头顶。他说:
"伙计们,弄点草,点把火烤烤吧,这样子,余根本骑不了马了。"
知县坐在地上,搓着麻木的双手,看着春生和刘朴正遵照着他的命令,在道路的两边弓着腰搂草。他们模糊的身影,在星光下起伏着,宛若两只正在筑巢的巨兽。黑暗中响着他们沉重的喘息和枯草被折断的噼啪声。一阵流星雨,溅落银河中。在瞬间的辉煌里,他看清了两个亲信青紫的脸和他们身后灰白色的莽荡荒原。从他们的脸他就猜到了自己的脸,寒冷让狼狈代替了潇洒。他突然想起了那顶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官帽子,急忙下令:
"春生,先别忙着搂草啦,我的帽子丢了。"
"等点上火,借着火光好找。"春生说。
春生竟然敢违抗命令,并且公然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不寻常的表现让知县感叹不已。在这深夜的荒原里,无论什么样子的准则,其实都是可以修正的。
他们把搂来的草,堆积在知县的面前,越积越多,渐渐地成为一个小草垛。知县伸手摸摸被霜气打潮的枯草,大声问:
"春生,你们有火种吗?"
"坏了,没有。"春生道。
"我的背囊里有。"刘朴道。
知县松了一口气,说:
"刘朴,你是个细心人!点火吧,余已经冻僵了。"
刘朴从背囊里摸出火镰、火石和火绒,蹲在草堆前噼哧噼哧地打火,软弱多角的火星子从火石和火镰的摩擦处飞出来。火星落在枯草上,似乎窸窣有声。每打一下火,刘朴就吹一次火绒。在他的吹嘘之下,火绒渐渐地发了红。他憋足了一口长气,均匀绵密地吹,越吹越亮,终于,噗地一声,燃起了一簇细小的火苗。知县的心情愉快极了。他盯着那火苗,暂时忘记了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烦恼。刘朴把火种触到干草上,干草很不情愿地燃烧,火苗微弱,一副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刘朴把枯草举起来,转着圈子,慢慢的摇晃,火苗越燃越大,猛地就燃成了明亮的一团。刘朴迅速地把手中的火把放在大堆的干草下边,白烟从草堆中升腾起来,一股苦苦的香气扩散,令知县心中充满了感动。白烟越来越浓,似乎伸手就可抓住,终于轰然一声,金黄的火苗子窜了出来。白烟随即就淡了。耀眼的火轰轰地响着,照亮了一大片荒野。那三匹牲口,喷着响鼻,摇晃着尾巴,凑拢到火堆前。它们狭长的脸上,似乎绽开了笑容。它们的眼睛,水晶石一样明亮。它们的头,仿佛变大了许多,显得很不真实。知县看到了自己的帽子。它趴在一个草窝子里,宛若一只正在抱窝的黑母鸡。他吩咐春生把帽子捡了回来。帽子上沾着泥土和草屑,帽顶上那个象征着品级的水晶顶子歪到一边,那两根同样象征着品级的野鸡翎子断了一根。这很不吉利,他想。去它的吧,他转念一想,如果刚才被马拖死,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他把帽子戴在头上,不是为了尊严,而是为了御寒。炽热的火焰把他的前胸很快地烤热了,后背却冰凉似铁。冻僵了的皮肤突遇高温,又痛又痒。他将身体往后移动了一下,火势依然逼人。他站起来,转过身烘烤后背,但刚把后背烤热,前胸又凉了。于是他又赶紧地转过身烤前胸。就这样转来转去地烤着,他的身体恢复了灵活。脚脖子还是很痛,但显然没受重伤。他的心情更加地好起来。他看到那三匹牲口在火光中大口地掠着干草,嚼铁的哗啦声显得格外地清脆。白马的尾巴摇动着,宛如一大把散开了的银丝线。火堆中间的火苗子,渐渐地矮下去,枯草在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也渐渐地稀少、微弱了。火苗子往四下里扩散,如同水往低处流动。火渐烧渐远,速度很快,而且自从有了火之后,风也从平地里生了出来。火光中有毛茸茸的东西不时地跳跃起来,看样子是野兔,或者是狐狸。还有一些鸟儿尖叫着蹿到黑暗的天上去,也许是云雀,也许是斑鸠。他们面前的火堆熄灭了,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但四周的野火已经燎原,场面十分壮观。知县的心中十分兴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高兴地说:
"这样的景象,一辈子也难得见到一次啊,春生,刘朴,咱们不虚此行啊!"
他们跨上牲口,朝着莱州府的方向继续前行。野火已经烧出去很远,看上去宛如一道道明亮的潮涌;清冷的夜气里,弥漫着火的芬芳气息。

凌晨,知县一行抵达了莱州府城外。城门紧闭,吊桥高悬,不见守门士兵的踪影。农家的公鸡高声啼叫着,树木草梗上遍披着白霜。知县看到春生和刘朴的眉毛上也结着白霜,脸上一层黑糊糊的灰尘,由此他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模样。他希望在晋见知府大人时还保持着满头霜雪、风尘仆仆的样子,给上司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他记得府城大门外是有一座石桥而没有吊桥的,但现在石桥已经拆除,换上了用松木大板制作的吊桥,大概是为了防止风起云涌的义和团前来攻打城池而采取的应急措施吧?知县心中不以为然,他向来不相信农民会造反,除非他们第二天就要饿死。
红日初升的时候,城门敞开,吊桥也吱吱咯咯地放了下来。他们向守门士卒通报后,骑着骡马进了城池。骡马的蹄铁击打着白石的街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街上很清净,只有一些早起的人在井台上打水。井口喷吐着白气,井栏上结满霜花。红红的阳光照在他们裸露的肌肤上,有些痒,有些痛。他们听到,水桶的铁鼻子和扁担的铁钩子摩擦时发出了很是悦耳的声响。挑水的人们,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在知府衙门前面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卖牛杂碎的小饭馆已经在门外文起朝天大锅,锅的后边站着一位手持长柄大勺的白脸妇人。大锅里老汤翻滚,热气升腾,牛杂和芫荽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们在饭馆门前下了牲口。知县一下马就软了腿。春生和刘朴也是摇摇晃晃。他们搀着知县,把他安顿在锅旁的一条板凳上。知县的屁股宽,饭馆的板凳窄,一下子就坐翻了。知县跌了个四仰八叉。头上那顶不安于位的官帽,翻着筋斗滚到了一汪脏水里。春生和刘朴急忙把知县扶将起来,脸上讪讪的,为了自己的失职。知县的后背和大辫子上都沾上了污秽。凌晨跌跤,官帽落地,这是很大的不祥之兆。知县的心中很是懊恼,他本想痛骂随从,但看到他们惴惴不安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春生和刘朴用骑牲口骑罗圈了的腿支撑着身体,搀扶着知县。那位妇人慌忙扔下勺子,跑过去捡回已经不成样子的官帽,用自己的衣襟胡乱地揩擦了上面的污秽,然后递给了知县。妇人将帽子递给知县时,开口道歉:
"对不起大老爷。"
她的嗓音响亮而热情,让知县心中感到温暖无比。他接过帽子,戴正在头上。一眼就看到了那妇人嘴角上生着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痦子。刘朴用自己的包袱皮,撸了撸知县大辩子上的泥水。知县的大辫子,肮脏得如同一头拉稀黄牛的尾巴。春生瞪着眼骂那妇人:
"妈拉个巴子瞎了眼了吗?看到老爷来了还不赶快去搬把椅子来!"
知县制止了春生的无理,并向那妇人道谢。妇人满面赤红,慌忙进屋去搬来一把油腻腻的椅子,放在知县的身后。
知县坐在椅子上,感到全身的关节,无有一处不痛疼。双腿之间那物,冰砣子似的又凉又硬。大腿根部的皮肉,火烧火燎一样灼痛。他的心,被自己星夜奔驰、不避风霜、为民请命的行为深深地感动着。他感到自己高尚的精神如眼前朝天大锅里牛杂汤的气味一样洋溢开来,散布在清晨的空气里。他的身体,似一个冻透了的大萝卜,突然被晒在了阳光下,表皮开始融化、腐烂,流出了粘稠的黄水。这是个极其痛苦又极其幸福的过程。知县的眼睛里,渗出了粘稠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面前,跪着一大片高密东北乡的乡民,他们仰起的脸上,都挂着感恩戴德的表情。他们的嘴里咕哝着一些淳朴简单但却感人至深的话语: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
妇人在他们的面前放上了三个黑色的大碗,每个碗里有一只黑乎乎的调羹,然后又往每个大碗里掰了一个烧饼、放了一撮芫荽末儿、一勺椒盐。妇人的动作十分敏捷,而且根本就没问他们要什么不要什么,好像她招待的是几个十分熟悉的常客,对他们的口味了如指掌。知县看着妇人圆白的大脸,心中生出了许多的温暖之情,恍惚感到这个妇人与高密县那位卖狗肉的女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妇人抄起长柄大勺,搅动着锅里的牛杂碎,牛心牛肝牛肠牛肚牛肺在锅里翻腾起来,美好的气味令知县馋涎欲滴。一勺子牛杂碎倒进了知县眼前的大碗,然后紧跟着来了一勺子清汤。妇人一探身,将半调羹胡椒粉倒进知县碗里。她低声说:"多点胡椒驱驱风寒。"知县感动地点了点头,捏着调羹将碗里的东西搅动了几下,嘴巴就自动地凑近了那黑色的碗沿,啼溜一声,吸进了一大口。宛如一只滚烫的老鼠在他的口里打滚,吐出来不雅,含在嘴里怕烫,只好一咬牙咽了下去。知县心酸肠热,百感交集,鼻涕和眼泪一起涌了出来。
几十口牛杂汤落肚后,汗水如小虫子一样,刺刺痒痒地从毛孔里钻出来。妇人的大勺子始终在锅里搅动着,不时地将混杂着牛杂的老汤添加到他们的碗里,使他们的黑碗始终保持着盈满的状态,紧吃她紧添,慢吃她慢添。最后,知县双手抱拳,对妇人作了一揖,感激地说:"好了,大嫂,不添了。"妇人微笑着说:"大老爷放开吃。"
吃罢牛杂烧饼汤,他感到身上有了劲儿,腿脚虽然还是痛苦,但已经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看到在他们身后的街边墙角,聚集了十几个探头探脑的百姓,不知是想看热闹还是因为慑于自己的顶戴而不敢过来喝汤。他吩咐春生付账,妇人拒绝,还说大老爷肯赏光吃俺这穷汉饭,已经是对俺的抬举,哪里还好意思收钱。他沉吟片刻,从腰间荷包上解下一块玉佩,道:"大嫂,盛情招待,无以为报,这个小玩意,就送给大嫂的丈夫做个纪念吧!"那妇人面红耳赤,似乎还要拒绝,但知县已经把玉佩递给春生,春生将玉佩塞进妇人手里,说:"我们家老爷给你,你就接了吧,还客气什么!"妇人托着王佩张口结舌。知县起身,大概地整理了一下仪表,便转身向州街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身后有许多目光在盯着自己。他甚至想到,多少年后,高密知县在这个朝天锅旁喝牛杂汤的事儿会成为一桩美谈,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传说,而且很可能被编进猫腔里,被一代一代的戏子传唱。他还想,如果手边有纸笔,应该为这位给人带来温暖的妇人题一个店名,或者是题一首诗,用自己遒劲的书法,为妇人招徕食客。在州府的大街上,知县昂首挺胸,走出了朝廷命官的堂堂威仪。在走街的过程中,他心里想到了孙眉娘的花容月貌,也想到了卖牛杂汤妇人的白面长身,当然还想到了自己的夫人。他感到,这三个女人,一个是冰,一个是火,一个是舒适温暖的被窝。

知县很快就受到了知府的接见。接见的地点在知府大人的书房。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曾任潍县令的大画家郑板桥的墨竹。知府眼圈发青,眼睑发红,满面倦容,连连地打着哈欠。知县详细地汇报了高密东北乡事件的前因后果和德人在高密东北乡制造的骇人惨案,话语中透露出对德国人的愤怒和对老百姓的同情。知府听罢汇报,沉思良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高密县,孙丙抓到了没有?"
知县喂了一下,答道:
"回大人,孙丙潜逃,尚未归案。"
知府盯着知县的脸,眼睛如锥子,扎得知县局促不安。知府于干地笑了几声,悄悄地问:
"年兄,听说你跟孙丙的女儿……哈哈哈……那女人到底有何妙处,能让你如此痴迷?"
知县张口结舌,冷汗涔涔而下。
"为什么不回话?"知府变颜呵斥。
"回大人,卑职与孙丙之女,并无苟且之事……卑职不过是喜食她的狗肉而已……"
"钱年兄,"知府的脸上,又出现了亲切关怀的表情,他用一种类似于语重心长的腔调说,"你我同食国家俸禄,同受皇太后、皇上隆恩,应该尽心办事,方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倘若为了一己私情,徇私枉法,玩忽职守,那可就……"
"卑职不敢……"
"死几个顽劣刁民,算不了什么大事,"知府平心静气地说,"如果德人能就此消气,不再寻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那二十七条人命……"知县道,"总要对百姓有个交代……"
"还要什么交代?"知府拍案道,"难道还指望德人赔款偿命?"
"总要有个是非,"知县道,"要不我这县令,无颜见高密百姓。"
知府冷笑道:
"本府没有什么是非给你,你即便找到谭道台,找到袁巡抚,找到皇上皇太后,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是非给你。"
"二十七条人命啊,大人!"
"如果你尽心办事,早将那孙丙擒获,送交德人,德人就不会发兵,也就不会出那二十七条人命!"知府拍拍案上的一摞公文,冷冷一笑,道,"钱年兄,有人说你提前通风报信,才使孙丙逃逸,这话要是传到袁大人耳朵里,对年兄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知县汗如雨下。
"所以,对钱兄来说,当务之急不是为老百姓请命,而是速速地将那孙丙捉拿归案。"知府道,"抓住孙丙,对上对下对内对外都好交代,抓不住孙丙,对谁都不好交代!"
"卑职明白……"
"年兄,"知府微笑着问,"那孙眉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尤物,能让你如此地动心?"知府嘲弄道,"她不会是生着四个奶头两个那玩意儿吧?"
"大人取笑了……"
"听说你适才在路边跌了一跤,连头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着知县的头顶,意味深长地说。没及知县回应,他端起茶杯,让碗盖碰响了碗沿。知府站起来,说,"年兄,千万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脑袋事大!"

回县之后,知县便病了。起初是头痛目眩,上吐下泻;继而是高烧不退,神昏谵语。知县夫人一边延医用药,一边在院子里摆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祷。不知是医药之功,还是神灵保佑,知县的鼻子里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终于烧退泻止。此时已是二月中旬,省里、道里、府里催拿孙丙的电文一道道传来,县里的书吏们急得如火烧猴臀一般,但知县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饮食,常此下去,勿庸说升堂议事,就连那小命,也有不保之虞。夫人亲自下厨,精心烹调,施出了全身的解数,也无法让知县开胃。
临近清明节前十几天的一个下午,夫人传唤知县的长随春生到东花厅问话。
春生忐忑不安地进了房,一眼就看到夫人眉头紧蹙,面色沉重,端坐在椅子上,犹如一尊神像。春生慌忙跪倒,说:"夫人传唤小的,不知有何吩咐?"
"你干的好事!"夫人冷冷地说。
"小的没干什么事……"
"老爷与那孙眉娘是怎样勾搭上的?"夫人严肃地问,"是不是你这个小杂种从中牵线搭桥?"
"夫人,小的实在是冤枉,"春生急忙辩白着,"小的不过是老爷身边的一条狗,老爷往哪里指,小的就往哪里咬。"
"大胆春生,还敢狡辩!"夫人怒道,"老爷就是让你们这些小杂种教唆坏了!"
"小的实在是冤枉啊……"
"小春生,你这个狗头,身为老爷的亲信,不但不劝诫老爷清心寡欲好好做官,反而引诱老爷与民女通奸,实在是可恶之极。按罪本该打断你的狗腿,但看在你鞍前马后地侍候了老爷几年,暂且饶你这一次。从今往后,老爷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必须马上向俺通报,否则,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春生磕着头,屁滚尿流地说:"谢夫人不打之恩,春生再也不敢了。"
"你去那狗肉铺子里,把孙眉娘给俺叫来,"夫人淡淡地说,"俺有话跟她说。"
"夫人,"春生壮着胆子说,"其实那孙眉娘……是个心眼很好的人……"
"多嘴!"夫人阴沉地说,"此事不许让老爷知道,如果你胆敢给老爷透信……"
"小的不敢……"

知县患病不起的消息传进孙眉娘的耳朵,她心急如焚,废寝忘食,甚至比听到继母与弟妹遇害的消息还要难过。她携带着黄酒狗肉,几次欲进行探望,但都被门口的岗哨阻挡。那些平日里混得烂熟的兵丁,一个个都翻了脸不认人,似乎县衙里换了新主,专门颁发了一条禁止她进衙的命令。
眉娘失魂落魄,六神无主,每日里都提着狗肉篮子在大街上转悠。街上的人指点着她的背影喊喊喳喳,仿佛议论着一个怪物。为了知县的健康,她把全城里大庙小庙里的神灵都去跪拜了一遍,连那个与人的疾病毫无关系的八蜡庙她都进去烧香磕头。她从八蜡庙里出来时,一群孩子拥到她面前,高声地唱起了显然是大人编造的歌谣:
高密县令,相思得病。吃饭不香,睡觉不宁。上头吐血,下头流脓。
高密县令,胡须很长。日夜思念,孙家眉娘。他们两个,一对鸳鸯。
一对鸳鸯,不能相聚。公的要死,母的要哭。要死要哭,夫人不许。
孩子嘴里的谣言,似乎是知县特意传递出来的信息,激起了孙眉娘心中的万丈波澜。当她从孩子们的嘴里知道知县的病情已经如此严重时,热泪马上就盈满了眼睛。她的心里千遍万遍地念叨着知县的名字,想象中的知县因病憔悴的面容,不断地在她的眼前闪现。亲人啊,她的心在呼唤着,你因为俺而得病,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俺也就活不下去了……俺不甘心,无论如何俺也要看你一眼,俺要跟你喝最后一壶黄酒,吃最后的一块狗肉。尽管俺知道你不是俺的人,但俺的心里早就把你当成了俺的人,俺把自己的命和你的命联系在了一起。俺也知道你跟俺不是一样的人,你心里想的事与俺心里想的事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俺也知道你未必是真的爱俺,俺不过是你在需要女人的时候碰巧出现在你眼前的女人。俺知道你爱的是俺的身体俺的风流,等俺人老珠黄了你就会把俺抛弃。俺还知道俺爹的胡须其实就是你拔的,尽管你矢口否认;你毁了俺爹的一生,也毁了高密东北乡的猫腔戏。俺知道你在该不该抓俺爹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如果省里的袁大人对你打保票说你抓了孙丙就给你升官晋爵你就会把俺的爹抓起来。如果皇帝爷爷下了圣旨让你把俺杀了,你就会对俺动刀子;俺知道对俺动刀子之前你的心中会很不好受,但你最终还是要对俺动刀子……尽管俺知道这样多,俺几乎什么都知道,俺知道俺的痴情最终也只能落一个悲惨下场,但俺还是痴迷地爱着你。其实,你也是在俺最需要男人的时候出现在俺面前的男人。俺爱的是你的容貌,是你的学问,不是你的心。俺不知道你的心。俺何必去知道你的心?俺一个民女,能与你这样的一个男人有过这样一段死去活来的情就知足了。俺为了爱你,连遭受了家破人亡的沉重打击的亲爹都不管不顾了;俺的心里肉里骨头里全是你啊全是你。俺知道俺也病了,从见到你那天起就病了,俺病得一点都不比你轻。你说俺是你的药,俺说你是俺的大烟土。你在街里要死了,俺在衙外也要死了。你在行内死有多种的原因俺不过是你死的原因之一,俺在街外死了却完全是因为你。俺死了你活着你会哭俺三天,你死了俺活着俺会哭你一辈子;你死了其实俺也就死了。这样的不公平的买卖俺也要做,俺是你养的一条小狗,只要你打一个呼哨俺就会跑到你的眼前,俺在你的眼前摇尾巴、打滚、啃你的靴子。俺知道你爱俺如馋猫爱着一条黄花鱼;俺爱你似小鸟爱着一棵树。俺爱你爱得没脸没皮,为了你俺不顾廉耻;俺没有志气,没有出息;俺管不住自己的腿,更管不住自己的心。为了你俺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哪里还在乎人家飞短流长。从孩子们嘴里俺知道是你的夫人把俺进行探看的路来阻挡;俺知道她是高官的后代有尊贵的出身,有满腹的计谋偌大的学问,如果是个男人早就成了封疆的大员当朝的大臣。俺知道俺一个戏子的女儿屠户的老婆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但俺是瞎子进门,门关着俺就撞一个头破血流,门开着就是俺的好运。俺把千条的规矩万条的戒律扔到脑后,大门不让进,俺就进后门,后门也不让进,俺就进侧门,侧门还是不让进,俺就攀树爬墙头,俺在县衙后墙那里转了整整一天,探好了进衙的道路……
半块月亮照耀着县衙的后墙,墙内就是县衙的后花园,是平日里他和他的夫人赏花散步的地方。院内一棵大榆树,将一根粗大的枝杈探出来,树皮泛着亮光,宛如龙鳞,鳞光闪闪,树枝活了。她踮着脚够了一下,手指刚刚摸到树皮。树皮冰凉,使她想到蛇。几年前在田野里神魂颠倒地寻找双蛇的情景在脑海里(炎欠)然展现,她心中涌起了一阵悲凉,一阵屈辱。大老爷啊,俺孙眉娘爱你爱得好苦啊,这其中的辛酸,你怎么能明白?你的夫人,这个名臣的苗裔,大家的闺秀,怎么可能理解俺的心情?夫人,俺没有夺你丈夫的野心,俺其实就是一只贡献在庙堂里的牺牲,心甘情愿地让神享用。夫人,你难道没有发现,因为有了俺,您的夫君他好比久旱的禾苗逢上了春雨吗?夫人啊,如果您真是一个豁达大度的人,就应该支持俺跟他好;如果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就不该阻拦俺进县衙。夫人啊,您阻拦也是枉然,您能阻挡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沙僧孙悟空,也挡不住俺眉娘进行会钱丁。钱丁的荣耀钱丁的身份钱丁的家产都是你的,钱丁的身体钱丁的气味钱丁的汗珠子都是俺的。夫人,俺眉娘从小跟着爹爹登台唱戏,虽不是体轻如燕,但也是腿脚灵便;虽不能飞檐走壁,但也能爬树登枝。俗言道狗急跳墙,猫急上树,俺眉娘不是狗猫也要上树爬墙。俺自轻自贱,颠倒了阴阳;不学那崔莺莺待月西厢,却如那张君瑞深夜跳墙。君;瑞跳墙会莺莺,眉娘跳墙探情郎。不知十年八载后,谁来编演俺这反西厢。她退后两步,扎紧腰带,收束衣服,活动了一下腿脚腰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纵身向前,猛地一个蹿跳,身体腾空而起,双手把住了那根树枝。树枝在空中颤抖不止,树上一只夜猫子被惊动,哇地一声怪叫,展开双翅,无声地滑翔到县衙里去了。夜猫子是大老爷喜欢的鸟。县衙粮仓院内的大槐树上,经常地栖息着几十只夜猫子,大老爷说它们是看仓库的神,是老鼠的克星。大老爷捋着胡须吟诵道: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走……饱读诗书。通古博今的大老爷啊,俺的亲人。她双手把住枝杈,用双臂的力量把身体引上去,然后将身体往上一挺,屁股就坐在树杈上了。
刚刚敲过三更的梆锣,衙内一片寂静。她坐在树杈上往衙内望去,看到花园正中那个亭子顶上的琉璃圆球银光闪闪,亭子旁边那个小小的水池里水光明亮。西花厅里似乎有些隐约的灯火,那一定是大老爷养病的地方。大老爷啊,俺知道你一定在翘首将俺盼望,你心情焦急,犹如滚汤;好人儿你不要着急,从墙头上跳下了孙家的眉娘。哪怕夫人就坐在你的身旁,好似老虎看守着她的口粮;哪怕她的皮鞭抽打着俺的脊梁,俺也要把你探望!
孙眉娘沿着树杈往前行走了几步,纵身一跳,落在了墙头之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终生难忘——她的脚底一滑,身不由己地跌落在高墙内。她的身体,砸得那一片翠竹索索作响。屁股生痛,胳膊受伤,五脏六腑都受了震荡。她手扶着竹枝,艰难地爬起来,眼望着西花厅里射出的灯光,心中充满了怨恨。她伸手摸摸屁股,触到了一些粘粘糊糊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她吃惊地想,难道俺的屁股跌破流出了粘稠的血?将手举到面前,立即就嗅到一股恶臭,这些黑乎乎臭哄哄的东西,不是狗屎还能是什么?天哪,这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丧了天良的,想出了这样的歹毒诡计,把俺孙眉娘害成了这副狼狈模样?难道俺就这样,带着一屁股狗屎去见钱大老爷吗?她想,难道俺还有心去见这害得俺丢尽了脸面出尽了丑的钱大老爷吗?她感到心灰意冷,既窝火,又窝囊。钱丁,你病吧,你死吧,你死了让那个尊贵的夫人守活寡吧,她不愿意守活寡她就服毒悬梁殉节当烈妇吧,高密百姓甘愿凑钱买石头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
她来到榆树下,搂住粗大的树干往上爬,方才那股子蹿跳如松鼠的灵巧劲儿不知道哪里去了,每次爬到半截就出溜下来。手上脚上也沾满了黑乎乎臭哄哄的东西。可恨啊,原来这树干上也涂抹了狗屎。孙眉娘将双手放在地上擦着,怨恨的眼泪涌出了眼眶。这时,她听到假山石后传出来一声冷笑,闪出了两个人影,一盏灯笼。灯笼放射着黯淡的红光,仿佛传说中的狐仙引路救人的灯笼一样。那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裳,脸上蒙着面纱,分辨不清他们是男是女,自然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孙眉娘惊惊地站起来,提着两只肮脏的手,感到没脸见人,欲待用手捂住脸庞,但满手狗屎又如何捂在脸上。她尽量地低垂了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着,一直退到了墙根。黑衣人当中的一个高个子,把手中的灯笼举到孙眉娘的面前,似乎是要让那矮个的黑衣人更好地看清她的模样。矮个的黑衣人,举起手提着的一根打草惊蛇的细木棍子,挑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仰了起来。她羞愧交加,没有一点点力量反抗。她细眯着眼,屈辱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她听到那持棍人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果然是个女人的声嗓。她清到了,眼前这个黑衣人,就是钱大老爷的夫人。她心中悲苦的情绪在一瞬间发生了迅速的转换,挑战的心理使她身上有了力量。她高高地昂起了头,脸上浮起微笑,心中搜索着能刺痛对方的词句。她刚想说夫人用黑布遮脸是怕让人看到脸上的麻子吗?但还没等她张开口,夫人就趋前一步,将手伸到了她的衣领间用力一扯,一个闪烁着微光的玩意儿就托在了手上。那玩意儿正是钱大人用来与她交换翡翠扳指的玉菩萨,虽说不是定情物,但也是护身符。她发疯般地扑上前去抢,但腿弯子被那个高个的黑衣人轻轻地踢了一脚,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她看到夫人脸上的黑纱在微微地抖动,身体也在摇摇晃晃。她想俺已经跟狗屎一样臭,还有什么脸面讲,你设计将俺来糟蹋,俺也得给你几句刺儿话让你心受伤。她说:俺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一脸大麻子。俺那亲亲的情郎哥哥说你满身臭气嘴里爬蛆他已经三年没有跟你同房。我要是你,早就一绳子橹死算了,女人活到了男人不要的地步,跟一副棺材板子有什么两样……
孙眉娘正说得痛快,就听到那矮个黑衣人厉声骂道:"荡妇,偷人偷到衙门里来了,给俺狠狠地打,抽她五十皮鞭,然后从狗道里踢出去!"
高个黑衣人从腰里刷地抽出了一支软鞭,一脚将她踢翻,没等她骂出第二句,弯曲的皮鞭就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她忍不住地叫了一声亲娘,第二鞭紧跟着落在了腚上。这时,她看到,那个矮个的黑衣人,就是知县的丑婆娘,已经歪歪钮钮地走了。高个黑衣人的第三鞭还是用力凶猛,但第四鞭就有些不痛不痒。接下来的第四第五鞭,一鞭比一鞭轻,后来就索性打墙。孙眉娘知道自己碰上了好心人,但她还是夸张地喊叫着,为得是帮黑衣人把戏演像。最后,高个子黑衣人把她拖到东花厅侧门那里,拉开门闩,将她往外一送,她就软瘫在县衙东侧的石头巷道上。

孙眉娘趴在炕上,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柔肠寸断。咬牙切齿是恨那婆娘心狠手毒,柔肠寸断是想起了大老爷卧病在床。她一遍又一遍地痛骂自己没有志气;她把自己的胳膊咬得鲜血流淌;但还是挡不住钱丁冠冕堂皇的面孔在眼前晃荡。
正当她备受煎熬的当口,春生来了。她就如见到了亲人一样,紧紧地抓住春生的胳膊,眼睛里含着泪水,问:
"春生,好春生,老爷怎么样了?"
春生看她急成了这个样子,心中也颇为感动。他瞅瞅正在院子里开剥狗皮的小甲,低声说:"老爷的风寒倒是好了,但神思恍惚,心情烦躁,不思饮食,日渐消瘦,这样子下去,迟早会饿死。"
"老爷啊!"孙眉娘哀鸣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夫人让我来请你进行,送黄酒狗肉,让老爷开心、开胃!"春生笑着说。
"夫人?你就不要提你们那个夫人了,"她错着牙根说,"世上最毒的蝎子精,比你家夫人还善良!"
"孙家大姐,俺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厚道人,您这样骂她是为哪桩?"
"呸!"孙眉娘怒道,"你还说她是厚道人,她的心,在黑布染缸里沤了二十年;她的血,一滴就能毒死一匹马!"
"夫人到底怎么得罪了你?"春生笑着说,"这才是,被偷的不怒偷儿怒,死了娘的不哭没死娘的号丧。"
"你给俺滚出去!"眉娘道,"从今往后,俺跟你们衙门里的人断绝来往。"
"孙家大姐,难道你就不想大老爷了吗?"春生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想大老爷这个人,难道你不想大老爷那条辫子?你不想大老爷的辫子,难道不想大老爷的那部胡须?你不想大老爷的胡须,难道你不想大老爷的……"
"滚,什么大老爷二老爷,他就是死了与俺一个民女又有什么关系?"她嘴里发着狠,但眼泪却流了出来。
"孙家大姐,瞒得了别人,你能瞒得了我吗?"春生道,"你与大老爷好得成了一个人,打断骨头连着肉,扯着耳朵腮动弹。行了,别拉缰绳头了,拾掇拾掇跟我走吧。"
"只要你们那个夫人还在,俺就不在县衙踏一个脚印。"
"孙家大姐,这-次,可是夫人亲自下令,让俺来请你。"
"春生,你就不要拿着俺当猴儿耍了。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已经没有脸面再见人了……"
"孙家大姐,听你的话头,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孙眉娘愤恨地说,"姑奶奶在你们县衙里被人打了!"
"您是在说梦话吧?孙家大姐,"春生惊讶地说,"在县衙里谁敢打您?您在俺这些下人们的心目中,早就是第二夫人了。大家伙巴结您还巴结不上呢,谁还敢去打您?"
"就是你们那个夫人,指派人打了俺五十皮鞭!"
"让俺看看是真还是假?"春生说着就要掀眉娘的衣裳。
眉娘打脱了春生的手,说:"你想占姑奶奶的便宜?难道你不怕大老爷剁了你的狗爪子?""还是嘛,孙家大姐,说了半天,还是您跟大老爷亲近,小的刚想伸手,你就把大老爷搬出来压人!"春生道,"俺可是跟您说实话,大老爷这次病得可是不轻,夫人也是万般无奈了才把您这个活菩萨搬进去。你想想吧,但凡是还有一线之路,她能让俺来请你吗?就算是她真的指派人打了你,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她让俺来请你,就说明她服了软,认了输,你不趁着这个机会借坡上毛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只要你把大老爷侍候好了,让大老爷尽快地恢复了健康,你就成了有功之臣,连夫人也得感谢你,这样,暗的就成了明的,私的就成了公的。孙家大姐,你的福气来到了。去还是不去,您自己掂量着办吧……"

孙眉娘提着狗肉篮子,推开了西花厅的门,只见一个面皮微麻、皮肤黝黑、嘴角下垂的女人,端坐在太师椅子上。她灼热的身体,骤然间冰凉;怒放的心花,像突遭了严霜。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个圈套,而编织这个圈套的,还是这位知县夫人。但她毕竟是戏子的女儿,见惯了装腔作势;她毕竟是屠户的妻子,见惯了刀光血影;她毕竟是知县的情人,知道了官员的德行。她很快地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慌乱,抖擞起精神,与知县夫人斗法。两个女人,四只眼睛,直直地对视着,谁也不肯示弱。她们的眼睛交着锋,心里都铿铿锵锵地独白着。
知县夫人:你可知道我是名门之女?
孙眉娘:俺可是明摆着的月貌花容!
知县夫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
孙眉娘:俺是他贴心贴肉的知已。
知县夫人:你不过是一味治俺夫君的药,与那狗宝牛黄无异。
孙眉娘:其实你是老爷后堂里的摆设,与木偶泥塑一样。
知县夫人:你纵有干般狐媚万种风流也难动摇我的地位。
孙眉娘:你虽然贵为夫人,但得不到老爷的真爱。老爷亲口对俺说,他每月只跟你行一次房事,可他跟俺……
想到与老爷的房事,孙眉娘的一颗心,忽悠悠地荡了起来。与大老爷纵情交欢的情景,有声有色地在她的脑海里展现开来。她的眼睛里焕发出了又湿又亮的光彩。严肃的知县夫人,在她的视线里已经模糊不清了。
知县夫人看到,眼前这个鲜嫩得如同一颗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蜜桃一样的女人,忽然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目光涣散,分明是心慌意乱的表现。于是,她感到自己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她的一直紧绷着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柔和的线条,雪白的牙齿,也从紫红的唇缝中显露出来。她把一个拴着红绳的玉菩萨,扔到孙眉娘脚下,傲慢地说:
"这是俺从小佩带之物,后来不知被哪条狗偷了去,沾上了狗腥气,你家里天天杀狗,想必不忌讳这个,就把它赏给你了。"
孙眉娘的脸,突然地红了。看到了玉菩萨,她就感到屁股-阵刺痛,那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心中升腾起熊熊的怒火,恨不得扑上去,抓破那张厚重的麻脸,但她的腿却难以挪动。一切为了大老爷,为了大老爷,俺就让你占个上风。她明白,夫人扔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件玉饰,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挑战和她的委屈。面对着玉菩萨,她犹豫不决。如果弯腰捡起来,就满足了夫人的虚荣;如果拒不捡,就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捡起来会让夫人感到满足;不捡会让夫人恼怒。夫人满足,自己与老爷的爱就等于得到了通行证;夫人恼怒了呢,爱的道路上就布下了障碍。往常从老爷的言谈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对相貌丑陋的夫人颇为敬畏,也许是与她的显赫门第有关。曾家虽然已经衰落,但影响还在。大老爷能在夫人面前下跪,俺难道还在乎这一弯腰吗?一切为了对老爷的爱,孙眉娘弯腰捡起了玉菩萨。又一想,打培也是动土,索性把戏做足,于是,她屈膝下了跪,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道:
"民女谢夫人恩典。"
夫人舒了一口气,说:
"去吧,老爷在签押房里。"
孙眉娘站起来,提上盛着狗肉和黄酒的篮子,转身就要走。但夫人把她叫住了。夫人不看眉娘,漆黑的眼睛望着窗户,道:
"他年长,你年轻……"
孙眉娘明白了夫人的暗示,不由地脸皮发烫,不知该说什么好。夫人起身出了西花厅,往后堂走去。孙眉娘看到,夫人的两只脚小得如两只三角踪子,果然不枉了大家闺秀。
孙眉娘的心里,一时混杂了太多的感情,有恨,有爱,有得胜的骄傲,也有落败的自卑。

在眉娘的雨露滋润下,知县食欲渐开,精神日益健旺。他阅读了积压的公文,眉头紧锁,脸上布满愁云。
知县抚摩着眉娘圆滚滚的屁股,说:
"眉娘,眉娘,我不抓你爹,袁大人可就要抓我了。"
眉娘折身坐起,道:
"老爷,俺爹打伤德国人,也是事出有因。德国人已经杀了俺的继母和弟妹,还捎带着杀了二十四个无辜百姓,他们已经够了本了,怎么还要抓俺爹?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
知县苦笑着: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眉娘揪住知县的胡须,撒着娇道:
"俺什么都不懂,但俺懂俺爹没有罪2"
知县叹道:
"我何尝不知道你爹无罪,但官命难违啊!"
"好人,你就饶了他吧,"眉娘在知县的膝盖上扭动着,说,你堂堂知县大老爷,还护不住一个无罪的百姓?"
"我怎么跟你说呢?宝贝儿!"
眉娘双臂搂住知县的脖子,光滑如玉的身体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娇嗔着:
"俺这样子伺候您,还保不住一个爹?"
"罢罢罢,"知县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眉娘,清明将到,我要跟往年一样,在南校场竖秋千,让你玩个够。我还要去栽桃树,给老百姓留个念想。眉娘啊,今年的清明,我还在这里演戏,明年的清明,我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啦!"
"老爷,明年清明节您就会升到知府,不,比知府还要大!"

得知了孙丙趁着清明节聚众攻打了铁路窝棚,知县的脑子里有片刻时间是一片空白。他扔掉栽树的铁锹,一言不发,猫着腰钻进了轿子。他知道,自己的官运已经到了头。
知县返回县衙,对围拢上来的书办、师爷们说:
"伙计们,本官的仕途,今日就算走到了尽头。你们愿意干的,就留下来等待下任知县,不愿干的,就趁早自奔前程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闭口无言。
知县苦笑一声,转身进了签押房,沉重的房门砰然一响,从里边关闭了。
众人被关门的声音震动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六神无主。钱谷师爷走到窗前,大声说:
"老爷,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是天无绝人之路,您千万往宽阔里想。"
知县在屋子里一声不吭。
钱谷师爷悄声对春生说:
"赶快到后堂去告诉夫人,晚了就要出事了。"
知县脱掉礼服,扔在地上。摘下帽子,掷向墙角。他自言自语着:
"无官一身轻,无头烦恼清。皇上,太后,臣不能为你们尽忠了;袁大人、谭大人、曹大人,卑职不能为你们尽职了;夫人,为夫不能为您尽责了;眉娘,我的亲亲的人儿,本官不能陪你尽兴了;孙丙,你这个混账王八羔子,本官对得起你了。"
知县站在凳子上,解下丝绸腰带,搭在梁头上,挽了一个圈套,把脑袋伸了进去。他把窝在圈套里的胡须小心理顺,拿到圈套的外边,让它们顺顺溜溜地垂在胸前。他从花棂子窗户的上框里,透过被麻雀撞破的窗纸洞眼,看到了户外阴霾的天空和细密的银色雨丝,看到了仁立在雨中的师爷、书办、长随、捕快们,看到了在西花厅的房檐下衔泥筑巢的双飞燕,雨声细微,燕声呢喃,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薄薄的春寒使他的肌肤泛起了凉意,对孙家眉娘温暖肉体的眷恋之情顷刻之间占满了他全部的身心。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渴望着她,女人啊女人,你是如此的神奇,你是如此的美妙,明明知道,我的前程就毁在你的身上,但我还是这样痴迷地眷恋着你……知县知道如果再想下去,他就会失去告别人生的勇气,他狠了狠心,一脚踢翻了凳子。恍惚中他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是女人的声嗓,是夫人来了吗?是眉娘来了吗?他顿时就感到后悔了,他竭力地想扯住什么,但胳膊已经没有力量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