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知的权利
龙教授:
我想每一个人都深爱着这个生活的地方或生长的地方,只不过也许是用着各种不同的方式,但我想只要在出发点上是本着一种真心的喜爱这个地方的话,纵使无法苟同他的行为,也应该可以以一种谅解的眼光来对待。
以我一位在服役中军人的立场而言,这是一件较忌讳的事情,但我想人有知的权利,要求改革的权利。您的书及中国时报在我们单位已经算是被"禁"掉了。虽然我并不赞同这个作法,但军队之所以构成,就是必须懂得服从命令。
这是一份政战部门所下的文,属于"密"件的,也就是对外流传便算违反了规定,所以我并不希望让人家知道我是谁,因为结果是如何,也没有一定的尺寸,反正自我保护一下便是。
中国时报被禁是因为《野火集》的文章,我相当赞同您的说法,我甚至向朋友们推荐,很有趣的是我曾经在努力地让别人接受后,再来宣布大家不要拥有这本书,他们会如何想我并不清楚,我是觉得人应该拥有自己判断的一种能力。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希望让您知道这么一件事情,另一方面更希望它不会影响到您一贯理性及执着的态度,事情总是须不断地检讨才能进步,真理应该是愈说愈明的,在这个社会上每一个人都站在不同的立场来观察这个社会,老一辈人经过许多的奋斗才维持到今日的局面,这也难怪在心态上保持着较保守的立场,虽然有些时候构成进步的阻力,却也是维持这个局面不可或缺的力量。
我非常支持您的努力,这是需要勇气的,也盼望您在"容忍"这件事情之余,能继续让这社会仍旧拥有那"力求改进"的呼声,我们这社会上欢呼的声音已经够多了,我想敢指责出有缺失的一面是我们所更须要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要求这个社会进步,都有权利要求您尽一份能为社会贡献出一个国民所能尽的努力,我们当然是包含卖蚵仔煎的妇人,忙碌的上班族及许许多多坚守着自己岗位的军人。
一九八六年元月二十八
风车,有时就是魔鬼的化身
龙老师:
自从入伍后,很少再半夜冲动地提起笔来写信。可是今天看到了你对informer的辩白,激起我心中积郁已久的不平。能够知道校园中有你这样一位敢于直言的牧者,无疑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也更庆幸我们的报界能刊登直言不讳如您的文章。曾经把你的文章念给我连上的弟兄听,读完之后接下去的就是一阵掌声,我说:"那不是排长写的。该感谢中时有这份雅量刊登这样率真的文章。"你知道,我的兵有70%以上是国中以下程度,大专兵那时在场的没几个。平常,他们只被允许看几份党报,我只有利用读报(一天三次)或教室课的时间念一些非八股的东西给他们听,否则,我会觉得他们的日子太空洞、单调。
不知几时发表过"过当言论"。全师的预官只有我被打下连队干排长(自然没入党),并且常受上面责难,尤其是管政战的,将我列入营区重点考核人员之一。为了这一个小报告,我不知已挨了多少黑枪。可是,我并没有放弃神所赐与我的职务。我依然在各面要求我的兵,并且不时地开导他们,期盼他们退伍后都能作个有用的人。我的目标与上面的要求相去不远,可是手段却不为他们所苟同。我所受过的教育不允许我用权威式的leadershipstyle去带领部属。我宁可相信他们的本性是善良的,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这个假定却不是科班出身的军官所能接受。
常觉得,当完这个兵,就再也不亏欠台湾了。因为她拒绝了太多人的关怀与拥抱。我个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与其他人比起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可是也实在有些心灰意冷。我并不是那种领导社团的意见领袖,充其量不过在seminar中与老师,同学辩论,偏偏有些议题就是非常敏感,老师的引导往往不是下结论,而是澄清问题的本质。汇集一些feasiblesolutions而已。如果就因为这样被摆上一道,我那真是心有末甘!
也许,我不是个好军官。可是,我对自己连上弟兄的一份责任感,却没有因为自己个人的遭遇,而有所消灭。我这个人一点也不是雄才大略,只能为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四周有限的人奉献出一点力量。我关心我的兵不是因为我的军服或阶级,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一群可爱的弟兄。如果我有学成归国的一天,那也不是响应什么号召,而是我认为我已有能力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服务。
与王津平老师有一面之缘;也曾在会议厅见过陈鼓应老师。我为他们今日的处境感到悲哀;我自己的老师因为党籍问题而始终无法升任研究所所长。这些遭遇对于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而言已是司空见惯。我热切地希望你的子弟兵都能青出于蓝,也盼望你有时不要太唐吉诃德。风车,有时就是魔鬼的化身。
中华民族万岁
龙小姐应台教授:
什么是"是",是"非",你能告诉我吗?什么是"对",是"错",你真能分别吗?什么是"好",是"坏",你敢确定吗?
我没有替任何人说话,我只知道,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小单位,我讨厌西洋文化,我不相信它们优于我们,凭什么必须事事处于低姿态,以它们为对,我们为错?试想,是谁害得台湾至今如此"落后"(它们眼中的落后)?是谁传给我们"疱疹"与"爱死病"?是谁发明了色情书刊与电影,来加害我们青少年?是那个混蛋民族流行一些乱七八糟的舞,然后再说:"会导致头发掉落、筋骨拉伤"呢?我恨自己不是电影中的李小龙,我恨自己没有一身武功来多打一些洋鬼子,我恨……
洋人的政治制度好吗?他们才行多久,一大堆又一堆的问题,让他们穷于应付;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文化,该学它们?何况背景、习惯、风俗完全不同于它们蛮漠之邦,你说呢?凭什么以它们为"是",我们全"非"?!笑话!
你是否认为孔、孟全是放屁,只是所谓"进步"、"现代化"的绊脚石?中国人就是中国人,该有自己的一套,当我们全成了"洋奴"(好比一些女孩,心甘情愿地给洋鬼子玩弄,只是为了一张卡,他妈的,恶心!)全被洋鬼子吃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敢保证,没人能再找到回头的路,中国,中华民族便完了,乐于见到吧?!教授啊!
我可能会被你教到,我敢写,是受你的影响,感谢你,使我不怕被你"砍",教授,请别失望,我是不会念英文的——永远!!哈!哈!哈!去你的蛮文,横行霸道的文字,哈!哈!哈!中华民族精神万岁
学生蔡○○上
附记:什么狗屁笔记簿都有洋文,去他妈的!
冷血的知识分子
龙教授:
连夜风雨,快速地读完大作。书中立论绝大多数极为肯切,对这个浑身是病的社会,痛下针砭,那种可贵的道德勇气与权利意识,确实令人感动,而且激赏!如果这些观念能够尽快在社会中传布,那么,弊端必可减少,可怜的升斗小民,应可以活得更愉快,更有尊荣。
不过,大作中有若干地方姿态摆得太高,个人觉得有加以讨论的必要;
一、曾经有一阵子,报上的文字极为愤怒地指责杀虎是野蛮行为,大呼要保护虎权虎命,言词激烈,声势可畏。然而我却觉得,这只是一种诗酒文人自命清高的无聊举动,实在荒唐得有点可笑。
个人也读过几年书,虽然学业不成,却沾染了不少多愁善感的书生习气,每走过市场的鸡笼,或者看着村民养的猪只,总要为他们的命在旦夕而悲憾不已!然而,我知道我不能说什么,毕竟我不能全不吃肉,绝大多数民众也不能不吃肉啊!而且鸡与猪长大不宰杀,谁有精神去养它们?又那来这许多饲料?而我疑惑的是:这些文人对于台湾,每天成千上万地宰杀牛、羊、鸡、猪,可以一声不吭,并喝酒吃肉,却对几只老虎的命运大呼小叫,难道老虎的命高于鸡猪?老虎的命需要保护,为什么鸡猪的命就不需要保护?为什么我们必须每天宰杀鸡猪来养活老虎呢?而且就台湾的生态观点论,老虎的重要性会高于鸡猪或青蛙吗?不杀虎,从外国买虎放到山中,难道就有助于生态复原?而以台湾人口的稠密,虎可以放归山林吗?虎不可以放入山中,又不准杀,那到底谁来喂呢?不让杀虎又不出钱喂虎,为了满足诗酒文入的一点清高心态,硬是要别人养虎至死,硬是要小民倾家荡产每日买肉喂虎,这算那门子人道主义呢?
今天,我又看到你以"稀有动物"、"人道"、"生态"的理由反对杀虎,我想问的是:你既主张禁止杀虎,可连带准备了买虎养虎的经费?要小民凭空负担养虎至死的义务,总不合权利观念吧?!
二、你在九三页上写:一位计程车司机开车撞过马路上一个大坑;受惊之余,骂了一句"操国民党",你说"这个司机完全错了","他的咒骂完全不公平"。然而,我却对他的骂发出会心的微笑。我想假使你肯比较客观地理解台湾的党政关系,理解每一表象背后的结构因素,理解一个良民所受到党政军警税特众多衙门的长久欺压,你也会发出会心微笑的,或者你会感慨地沉默了。因为这根本不是仅仅在咒骂,有没有行路无坑的权利而已!而是在长期非宪暴力的压迫下,在无数重税,无数过桥、过路费、停车费、行政规费的盘剥下,最无奈而可伶的泄恨方式啊!说他无奈是因为根本无法无理可争,遑论什么管道不管道!而之所以可怜是指,在我们台湾,只准讲反话,不准讲真话,挨打你要说不痛,被关你要说感激德政,好要说不好,不好要说好。否则,就像去年的一位计程车司机——老兵余新民一样,向乘客吐露不满政府,思念大陆亲人的心声,遭乘客检举,结果以"为大陆宣传"的罪名;送到绿岛,小小夜曲凄凄唱了!
试问:小老百姓虽然知道个人至少拥有那些权利,但眼见"合法"武力,肆无忌惮地侵入个人权利及私有财产的范围,占地为王,个人既无能自卫,法律又站在强权的一方,你说那位司机不这样骂,又能如何?
三、请恕我犯了爱抬杠的毛病,在《以"沉默"为耻——为高雅市民喝彩》一文中,我觉得你下笔似乎太快了!你说:"苏南成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派任为高雄市长:他有魄力、有勇气对准了脓包下刀。"我倒觉得这话有点矛盾在,那就是: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被"派任"为高雄市长,而他又是有魄力,有勇气的人,那么,他绝不会就任高雄市长;如果他就任,他就不是有魄力有勇气的人。因为依据宪法,他只能被选,不能被"派"。再依据中央法规标准法,他之就任不是合法,勉强只可说合令。请问一个口念三民主义,动机以法以权强制人民,而自己却可以为了升官发财,漠视"总理遗训",不管法律,不讲道理的人,可以称为"有魄力""有勇气"么?
在这篇文章中,你把摊贩比为"脓包""坏人",而为高雄市民(或者线民)喝彩。我知道你身处上流社会,可以出国留学,可以出有轿车、住民洋房,可以不必为了生活去沐风沐雨,可以不必见到警察就逃,在街头奔命……然而,身为下流社会的一员,我希望你正视贫困小民生命的尊严与生存的权利。
你可知道在邦交断绝,外贸疲弱,地小人多,工商不发达的海岛台湾,升斗小民是怎么求生的?你可知道在农村破产,农产品被低压中,农民辛苦经年,收入不敌一个工厂工人时,农民是如何活下去的?你可知道政府只管收税,不管失业救济,劳动法令残缺,闭只眼睛执行的情况下,劳工受伤,劳工被解雇,找不到工作,是如何解决每日开门七件事的?你可知道矿灾工人死亡,成为植物人,政府及劳保给付如杯水车薪,民间捐款被台北县政府留下一半,矿工子女是如何过活的?……台北、高雄及其他城镇的妓女、乞丐、摊贩之所以存在,绝大部分不是这些人天生下贱,不知廉耻,甘愿在街头淋雨吃尘砂,而是有很多很多原因,逼着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试问:人心都是肉长的,人都知道追求富裕、舒适与尊荣,若不是万不得已,谁愿如此生活在阴暗角落,面对卑微而悲惨的人生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知识分子如果可以无视于酒肉臭之当前事实,而独责冻死骨的碍眼,这也冷酷的近乎没有人性了!
当然,都市应该现代化,应该整洁,摊贩应该有一个适当的管理。然而读过现代西方理论的你,应该知道都市现代化不能孤立的看,要求都市整洁也不能单单苛责摊贩。你为什么不问问北高二市府,征收了天文数字的捐税、规费及罚款,到底有多少钱用在为市民谋福的项目上?台北市十六区"社会福利服务中心",只有人事及行政费,没有活动及服务费,市政府如此漠视社服,却可以胡乱设计工程,设计了不算,白花三千万设计费,更不必论许多工程做了挖,挖了做,到底浪费多少民之膏血?在多如牛毛的市府法规上,绝大多数都只知道禁止、不准、罚款、拘留、没入、强制征收(以市价四五成),在这群贪权成性的官僚眼中,政治就是管理,法令就是管制,却很少人知道:为人民的生活、社会的发展负起责任,才是政治与法令的积极目的啊!
想一想:社会上一职难求,一枝难觅,升斗小民除了用最原始的商业行为养家活口之外,又能如何?难道要他们去偷去抢?市政府有钱、有权、有人,却不负起养民的义务,又在市政上乱搞,知识分子不敢指责也就罢了,怎可反过头来,落井下石,指骂摊贩呢?
老实说,台湾的文人特别会自命清高,也特别低贱,缺乏民胞物与的精神,更不知何谓"知识良知"?何谓"爱人敬人"?对稼穑之艰难充分无知,歌德献丑却唯恐后人。报纸上"英明伟大"、"感激德政"、"自由安定"是他们不经大脑的口头禅。为虎请命,为墙为日本神社请命,就是他们最英勇的事迹了!然而,许多小老百姓被非法拘留,拘留几天后暴死,人权人命受到最目无法纪的践踏(如不信我可举证)。却从未见到这些文人,用其为虎请命的言词,关怀一下死难的可怜同胞!难道所谓的文人良心,就是"只问畜牲,不问苍生"?所谓文人道德观,就是虎命重于人命,虎权重于人权?
你——龙教授,不但是个大学教授,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不但有知识,还有爱心,不愿关在象牙塔中,吟哦现代歪诗,而以可贵的洞察力,关怀我们的社会,这是我特别钦仰你,愿意给你写这封信的原因。但我也殷盼你,不要被纸面资料框住,不要被自我成见蒙蔽,更不要向这些低俗文人看齐。多走出校园门墙,到各处看看,在民生乐利,进步繁荣的背后,是些什么景象。但愿经过了现实的磨洗,你会对这片大地人民,做出更伟大的贡献!
读者敬上二月二十二日
引蛇出洞
龙小姐:
我真想不通中常委办的报纸怎会容许你在那里撒野放火?尤其是在这选举前夕?你们不会是在玩什么"引蛇出洞"的把戏吧?
如果你是在"玩真的",我倒觉得你们这些学院派的人物(区区在下是个"跑江湖"的,所谓太平洋上的腓利斯坦人是也)实在天真得可爱。人家说我们没有信心危机,你居然那么气愤,真是笑死贫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慧能的禅宗公案?"贫僧本无信,施主亦无稽。本来无信心,何来心危机?"废话!我们当然没有信心危机。
在下并不怀疑你的智商,只不过担心像你这样天真烂漫(假如你是真的),恐伯很快就会灰头土脸。
首先,你有没有看清楚,你所谓的那一伙"默默播种、耕耘的有心人",那些要出版"人间"的"理想主义者"和出资人当中,有没有达官贵人的媳妇和嗲声嗲气的女作家?有没有装出一脸"理性、公正"之像的apologist和whitewasher?有没有奉御命出来唱黑脸做陪衬的?有几个是真正的、良心的,社会工作者?你们的出资人经得起吓吗?
其次,你有没有弄清楚权力的本质?有没有搞清楚对象?你知不知道"清君侧"事实上就是在"清君"?(东林儿就是一群在身首异处的时候仍然相信皇上圣明万岁的蠢蛋,ThereareonlytwokindsofbelieversforConfucianism-masochisticbelieversandmake-believers!)
你晓得不晓得,凡是能够提高社会意识的东西——从草根性的社会运动,到精致的文学、艺术活动——都不利于需要依赖愚民来维持统治的儒家式政权。(你只要看看这个社会庞大的迷信势力,以及令人感到羞耻的电视节目,便会了解,"愚民"的指控绝非诬赖)你能搞得清一些问题的真正本质和根源吗?
举例来说,你能了解你那个"每天骑机车上班""血液沸腾"恨不得去……撞得他头壳破裂……"的朋友,以及那些"疯狂的人潮"和那一部"狠狠插在我前面的"机车的主人的心理背景?你以为那只是交通问题,或者是国民道德问题吗?你能了解那个对你大吼"阮是会宰人"的小贩所受到的压力吗?你有没有听说过"法西斯社会心理"的说法?
你能了解那些为公理。正义、进步、良心、慈爱人士所反对的人是不堪再与邪恶、冷漠、残酷的人为敌吗?(巴勒维就是因为这样腹背受敌才垮的。)你了解传统中国儒家统御官僚的方式,基本上就是强盗帮会集团所运用的裹胁方式吗?(所以庄子才会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在下绝对不是但丁所说的那种"在严重道德危机关头仍然保持中立"的人(地狱里面最炙热的地方是为他们而保留的)。我诚然乐于见到我们有社会运动,然而社会运动若只是涟漪性的、象征性的,搞错目标的(譬如提倡国民道德,譬如海山爱心捐款等)只不过徒然为这个社会制造一些进步的假像而已,无助于基本问题的解决。长远下去反而使我们的社会完全丧失生机。
最后,我也想问"台湾是谁的家?"。老实讲,我也很迷惑。报上看到的小说文章,不是讲新大陆,就是讲旧大陆。这里是谁的家?或者说谁当家?应该是很清楚的。
祝野火烧不尽
读者敬上一九八五、一○、廿八
P.S.我又看到你说的"……民众本身的缺乏动力……"你应该知道,在台湾,国营事业总资本额(党营也算民营)占台湾总资本额的百分之卅五的以上。你再把它加上公教人员、军警、党营、待权事业、小贩、还有不得不逃税的商人,全台湾不看执政者脸色吃饭,敢惹麻烦的(像你一样)能剩下多少?执政者(既然如你所说)不喜欢社会自觉运动.看他们脸色吃饭的人,又不是吃撑了,怎么敢公然支持各种运动?其余的人(像我),抱歉,谋衣食都来不及了,那来闲情雅致。还有你举的例子,要人家看到卡车盗砂时,通知警察局。这大概是信笔的推理(或者是制式化的)。你以为警察光领一份薪水就肯过日子吗?结果"无效",算你祖上有德。
老一辈有话说
应台小姐:你好。
看完《野火现象》其中"上一代"一段,觉得有点不妥,个人就是你所指较多的人群之一,也有你举例被认为"传播叛逆"者相同身分,只不过是低层次罢。
以一个耳顺之年,坐领退休金生活的人,对一切事物,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面对社会,读野火集初版时,内心举个多次的手。喝个多次的彩,自娱已足,何必锦上添花,赞许一番呢!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可能为数不少,再者我辈读书不够多的人,不善于书写,看一篇文章,也许能找出路疵(当然不是你评小说的功力),但是,要写一篇什么的,就到处都是瑕疵,所以就形成了你所说的较多的一群了。
老一辈的并非不祈求更高层次的福,更不会天真得民主、自由、人权都不要,俗话说:"起家犹于针挑土,败家犹于浪淘沙"这两句话,非经过体验,是难以深切了解的,你能想象一个老佃农,胼手胝足(不是现在机械耕作)以其一身辛劳,造就的小康局面,再倾其所有变卖后,去投资一个电脑公司?他们不是反对你,是怕你一竿子,把这竟有的一只船打翻了,因为他们都穷怕了啊!!你为什么不用更具说服力的文章,使人心悦诚服呢?!祝
撰安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
忘恩负义的年轻人
龙应台教授青鉴:
你的大作自去年在中国时报"人间"陆续发表后确实令人振奋与赞誉不已,你能不辞辛劳替读者精挑细选,以勇者姿态替知识分子(写与读)导引至正途可喜可贵。但是近日中国时报一篇《野火现象》细读之后实在感触良多,我们先避开大文中所提的民主自由人权不谈,因为这问题太大而且谈这些都离不了权势。而权势的得来(自古中外)一是世袭一是血汗换来,而且谈这问题可能会被有心人乱加帽子(大作中也已提到)。我只想就你所写的"上一代""这一代"寥叙一下我的心声(因为我恐怕看不到下一代心智成熟之时所以不谈),你所说的都很对,但你似乎太"讨好"了这一代的年轻人,而且你似乎在鼓吹他们违反家庭背叛父母,走向自私自利弃天伦与不顾的生活(对不起也许我说重了一些)。我现在就说一个实例来证明他们之中有些已经如此(请不要向我要证据那是隐私权对不对),我有一位朋友夫妇俩年均已经身近六旬且健康不佳,且仅有一子,由其自由发展留学国外获PHD,回台湾后在一所大学任职。由于学业婚姻蹉跎岁月前方于一位辅仁大学毕业之女孩成婚(该夫妇说其子求学阶段所受之物质精神压力与折磨聪慧如你当可思知)。由于两家生活环境不同而且家庭教育宽严殊异,再加上年轻人自由成性,老人家百般忍耐对待媳妇可说较对自己好过千倍。但仍不为其谅解动辄怒目相向,弃二老与不顾迫使老人返回老窝渡其孤寂生活,固然每人都有自由与独立。但这一代有没有替上一代想想所谓"权利"与"义务"相等,虽然有人说"夫妻冤家儿女债",即使离开"感恩与报答"不谈,单以生存问题总该顾到对不对。难道年轻人自顾自由就可弃孤寂父母于不顾,何况现在的"这一代"就是未来的"上一代"。也许他们会说"不要等到那时我们不要求",但那是他们的自由,但目前上一代要求的,他们为何不结(上一代已经付出要求回报也都不对?)况且台湾之社会福利还没有达到欧美之水准,否则老年人谁愿意忍辱负重似地受其折磨似地要这一代来养活,也许你会说这是"个案"特例甚至会说"也没有什么不对"。不错!但问题是年轻人为什么不将自己的游乐时间与精力分享一点给其亲属,而有些竟烂用"同情"的一窝蜂的(请原谅我这样说,就像他们买你的书一样,只是在赶时髦,究竟影响他们多少你也清楚是吧。)助长歪风我长而使投机取巧得势。而真需要帮助的人寂寞无助,我们不说恩,单讲"义"年轻人总该有吧。我再举个年轻人自由不当的例子,若你在假日到一些游乐场所看一下(包括餐饮店)。挤在那里的多半都是年轻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问题是他们多半都不是生产者,换句话说,都是拿父母的辛苦钱(说不定也像那卖菜的欧巴桑一粒粒剥来的。)这叫不叫"公平",当然依有些年轻学者的逻辑来说"他们父母乐意你管不着",不错,但你有没有想到若有些父母不乐意如此又该如何!事实上多数家庭中孩子已经是其主宰,尤其是你所说的那些"自以为是青出于蓝"自大无知以叛逆为进步者,有些已到了强行掠夺之地步,家庭结构与伦理已到破碎边沿(说到这里请容我对家庭不成熟的见解,就以"家"而来看"家"(是包括了老、中、少)上面"宀"即有庇荫之意,就以洋文home来看Hold-Old-Middle-Eppemiancy都离不了承先启后)耳闻目睹矫纵惯了的年轻人的事例太多,请不要再"风助火威火乘风势"的烧毁了家庭,毁坏了伦理(我知道你没有这些意思,但恐那些意念末泯、好歹不分、心智未开瞎者胡闹)。所以我觉得你更该运用你的才华发挥学者之良知良能,以及"龙应台风"之影响力巧妙地感情地来劝导那些心智不开、好逸恶劳、急功近利唯利是图,同上一代争自由,争权威的年轻人,少做不义之事(即是争也要公平对不对),你可能不知道有不少的家庭,父母受子媳的气,已经欲哭无泪投诉无门(你也许会说"活该")。但人都有老的一天也不能与禽兽相比对不对!你在国外求学一定很久,见多识广,他们年轻人在家之用钱与享乐自由如何。当然我们都不要"以偏概全"的方式来衡量,你要鼓吹向权势争自由,民主人权,这是时代潮流谁都阻挡不了,更不会有人去"扭断他的胳膀",但你在大文中意味着对父母(上一代)再争什么,恐怕"这一代"将来会尝其恶果。而且也会失掉炎黄子孙特有的风格(真正走上四海一家,但就怕别人不肯)时代的悲剧与太多的无奈已经够多。
有人说聪明与智慧不同,你是智者,若你是想投其(年轻人)所好想"名利"双收(由你大文中已经显示),你已得到请你再落笔之时,设法善尽言责,使有些年轻人不要一味地反对家庭(上一代),当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要你违背你说过的重入"框框"之中,"独立思考"甚之顶撞父母都(说辩驳好啦)在所不计,但请不要助长与父母作对与反对家庭之势才好。你说"嚷嚷"而我这是哀求,请不要将此家看成那"枷",那"枷"的家在五四之后,就已打破了真的。我想向你说的太多,我很同意你所说不要两走极端,水火不融,是请权势放手而非让无辜受害。教授先生再次地向你表示,由于我脑昏眼花思维迟钝,言不及意及字草词乱之处甚多,若有无意而你觉得有冒犯之处尚请海涵
耑此祝
教安
一匹夫敬笔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四日灯下
演讲现场
龙小姐:
今天下班后,抽空前往耕莘6:45PM就已经站满人潮,有几个位置被书本压着,要是以前,我就会把书本丢到一旁去。
站在后排,人愈来愈挤,从正立变成侧肩时,我开始怀疑有必要再等五○分钟吗?于是我把注意力放在周围的面孔上,想从他们的眼神中,去找出他们来听你演讲的动机,但是愈看愈茫然,因为,我以为我是在一场演唱会上。
PM:7:08我决定放弃,因为这种焦躁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去听下去。没想到从最后一排走出大门也是一场挣扎的过程,因为我要不断推开正想往里面挤的人群。在一五~二○公分的近距离中,脸孔和眼神正急剧地变化,几乎是在一种厌恶的心情下离开会场。
回家的途中,想不出你会在热烈的掌声中找到什么?从照片中看你,还蛮清秀,那些正徘徊在场外的年青人,是否把你当成一种偶像呢?是否这样的摄影,使你的姿态重现一种"自信"的魅力,导致那些憧憬和迷恋你的年青人,产生向往呢?因为我在会场就听到有人说"很迷她"这类的词汇。
尤其是你所要讲那样的主题,真的会有那么多的现象有兴趣吗?还是你的文章一直在满足他们脑中想象有关"闹事、反叛"的乐趣呢?
在少数与多数之间,差不多在三年前,我就肯定群众与非群众的类属。近代的社会及心理学的发展,更证实这种性格也兴趣的偏向差别,所以,我觉得这场演讲会这么轰动是否异常呢?以及近来文艺演讲的盛行。又是否是异常现象呢?尤其是像今天这种非常严肃的文学批评的演讲,观众怎么会这么多呢?
事实上,我一直怀疑这些现象都是一些表面情绪的反应,跟台湾的经济形态有关,都是暴起暴落的模式。或者是海岛性的人文气息,缺乏一种平稳的个性去沉静面对事物的变化,经常莫名卷入一窝蜂的狂热中。
过去,有一阵子,都是靠上述的方法来调整心情。因为几千年的中国人,难免积习太多代代相传的尾病。大学生也不过是人,过去的科学,也还是有那么多类似的地方,而历史上数得出来的人也不过那几个,今天又怎么去要求呢?最后只是问自己靠那边站的问题而已,日子过久了,没办法去积存那么多的责任、道德和勇气。我能猜的是一千八百万分之一或二三而已。骂群众,久了,又能怎样,校园美女还不是照选。买卖式的情感还不是一样存在,只不过是一次付清或者分期付款而已(或者零买)。
做人也没什么好骄傲,也没什么好自卑。要尊严就得付出生命和利益。田纳西威廉不也在"玻璃珠动物圈",把现代人性的缺憾勾勒出来吗?
在台湾这种环境里;还能作多少呢?自己的经验,绕了一圈,又退回到存在主义的阔海里,太多的观点就是在激进的改革行动派与冷眼旁观的侧视党,两极间摆荡,相信你也有冷的时候。焦雄屏不也由热到冷,消极了一阵子。
我只看经验和意志,一个是现象,一个是理想,人最后的表现,就是这二个,前面一个看得见,后面一个说得出。而我只是想最后呢?
当我在上历史哲学时,一下克罗齐、一下黑格尔,我想写却是史记与司马迁,可是我们的历史课本把人简化成伟人,这一个空洞的概念,连司马迁都接不着。而今,以台湾的现实环境,该怎么做,你也很清楚,是否要像司马迁赔进去,去证明一件事,我想司马迁的自叙已提到了。
一度你在骂人时,我以为我站在你那边,后来想想又好像不是,不晓得你是否感受到另外一群人的存在,在过去,在现在他们却不曾被提到,但是他们一生很清楚地活着。有一天,我发觉到我是属于那一群,渐渐我也感染到他们的生活态度——在可为与不可为之间等待着。
你的演讲,就现实而言,算是成功,也算是一种希望,只是观众本身似乎真的自觉到"什么"那就很难说。
最后,我想说,是有机会时,别忘了留一些刺痛给观众,尤其是面对面。有点伤痕或是疤痕,人才会记住一些事情也才会去想些"为什么?"因为现场的观众,很容易被"新论""新释"的过滤冲昏了头。这是今天会场的印象之后的想法。
至于台湾的远景,就要问自己是否有足够能力无比的冷静,与坚强的理智来应对,什么时候挺身接棒?什么时候退身交棒?这些都是现阶段试着去要求自己或责问朋友的地方。提供你作再接再励的慰勉。
祝福你
一九八五年九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