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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个世界上,你所感知到的一切物质,都是由原子构成的。原子是微小颗粒,从来不停息运动。它组成一切:细菌,大海,血液,银河,星辰,地球,云朵,花瓣,眼泪,光线,粮食,石头,蕨类……我们,他们,它们,都是由相同的原子构成的。以同样原子构成的植物在世界上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也许,一切事物的区别只在于各自不同的结构体系。就如同母亲喜欢所有的植物,惟独偏爱的是有香气的白色花朵。有一种滇藏木兰,母亲曾经种在庭院里。花瓣硕大,芳香扑鼻,在异常寒冷的早春开放,花先于叶开放。所以,这是一种自我体系格外坚硬而强烈的花朵。在夜色中,她们坐在雨檐长廊的竹凳上,观望它光秃挺拔的枝干上,如白色灯笼一样悬挂的白色大花。月光给饱满坚强的花瓣洒上一层光辉,如同散发出来的淡淡雾气。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颗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童年的歌谣,母亲都会唱。不会唱的,买回来曲谱,也就一首一首地学会,再唱给她听。母亲嗓音清甜,即使年老之后,听起来也如同少女,是糯脆的南方口音。为她唱歌,为她诵古诗,与她对话,在她看来十分重要,绝不忽视或忘记。最终,她又会告诉她,科学常识要说服我们的是,月亮本身没有光芒,清凉如水的月光,是它折射的太阳光线。月亮上其实并没有桂花树,也没有白兔。这是一个绝对荒芜的无情的星球。有起伏的山岭,碗状凹坑结构的环形山,以及叫做月海的平原,而所谓平原,远望时就是球体上的斑状阴影。没有大气,也许有一些冰。如此而已。这个不毛之地,无法成为人类的乐园,也不是为人类而存在。就像无数螺旋架形状的壮丽星系,是为一种秩序和规律而存在,绝不是为了人类。哪怕人类对它百般试探和琢磨,都是无用。一轮完满冰冷的月亮,维系着它与地球之间的距离。这是它的尊严所在。它的明净洁白,满缺变化,同样,也是为一种秩序和规律而存在。人对自己的处境,其实没有丝毫把握。因为宇宙中还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存在的暗物质。暗物质是人所无法见到的无法想象的存在。

如果没有被告知,大多数事物都具备错觉或者想象。因为人只相信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不能够相信他的心抵达不到的事物。人与他的偏见之间的关系,是一面无法被打碎的明镜。他走到哪里,见解的影子跟随到哪里。

所以,她说,也许可以认为,你所感知到的一切物质,其实都是由你的意识构成。意识从不消逝,一次一次轮回反复,如同永远不会结束的梦魇,使你渐渐相信它是真实的一面,而你的生命,则是对岸的海市蜃楼。你在空中捕捉花影,内心焦灼深刻。这不是你的过错,因为,在我们的幻象之中,这可触及可念想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可以是一种焦灼深刻:疼痛,欲望,窜上高空的烟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厌之,厌之不可弃,辗转反侧,忏悔,激越……你没有过错。你只是不懂。因为你无法懂。你不明白超越你可触及可念想的范围之外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哪怕是从原子开始。你如同一只没有离开树洞范围的蚂蚁,蚂蚁群落中的一只,细小卑微,在这无尽繁盛的繁殖之中,在这潮湿逼仄的处境之中。这是你的意识得以存在的基础。你不知道树洞之外是树林,树林之外是森林,森林之外是高山,高山之外是平原,平原之外是大海……你怎么可能知道会有大海。你从未见过它,也想象不到它。你只能坚定地维持自己的原则,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树洞,不可能有大海。说世界有大海的人是痴妄,他们唯心而不唯物。说有大海的人,未必也真的见过大海。或许他也只能是一只蚂蚁。但他与你的不同,是,他是一只虽然没有见过大海但相信有大海的蚂蚁。所以,他是一只有信仰的蚂蚁。你们之间的区别,就只是,信仰的问题。

他未必比你幸福。他未必比你多拥有任何一件一物。他未必比你永恒。我们为什么要讨论是否有大海的问题。如果我们的生命只是一朝一夕之间。如果一朝一夕之间,能够被明确感知的,只是饥饿,劳累,寒冷,焦虑……这些最为本能的需求。那么,觅食比什么都重要。他喜欢与你讨论大海吗。或许这会令他觉得充实。他在一片凋落的红色槭树叶上,嗅闻到了原子的气味。他趴在上面,安宁地酣睡,在梦中踏上去往远途的尽头。路的尽头,是一片碧蓝大海。它们的气味相通。一片槭树叶的气味,也是盐的气味,水分子的气味,月光的气味,岩石的气味。他离开拥挤挣扎的群落,没有参与它们的劳动,因此也不获得荣誉,也不存在危险。孤立意味着被放弃。被放弃,意味着失去权力可能性。失去权力可能性,导致他体内的肾上腺激素渐渐平息,激素平息导致他过早地衰老。过早地衰老导致过早地死去。在死去的瞬间,他发现自己在一片真正的潮水之上。他竭尽一只蚂蚁的一生所能够拥有的生命力,在此刻体验到这从未感受到过的明亮,动荡,起伏,广阔。但是他无法用语言用声音用标记告诉任何其他同类。树洞在对岸。此刻看来,它完全是不真实的。他对自己说,要相信。我做到了。但是这一生,的确未必比你幸福。我有信仰,失去种种当下的可能性。但当下种种,若比什么都重要。那么……你怎么能知道远方毕竟还是有大海。



是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在她的房间里,在床边的白色护墙板上,用水彩笔曾写下细细的一段话:宇宙与地球上的事物要远远超出你的哲学所幻想的。其他的母亲会做这样的事情吗。她不得知。这段话,来自Horatio。这段话,如果因为玩耍或游戏而抹擦掉了,母亲会要求她重新写上。她一遍一遍地,重复地临摹或写过它们无数次。用熊猫牌的水彩笔的不同颜色。她最喜欢的颜色曾经是红色,之后是蓝色和绿色,又回复到红色,最终是黑色。在她出生后六个月的时候,母亲搭飞机第一次带她出门,回南方家乡,为此专程买了昂贵的头等舱座位。只有在她两岁之后,她们开始一起坐最低折扣的经济舱,并开始四处旅行。幼小的她,跟随着母亲,母亲带着背囊,在包里放上奶瓶,毯子和一只拨浪鼓。在飞机起飞的时候,让她吮吸奶嘴,当她觉得无聊时,母亲轻轻摇动那只拨浪鼓。她带着她,从未令她感觉有任何不适或勉强,所以她很少哭闹。任何陌生人都会走过来,说,好乖的婴儿。一个乖顺的婴儿,自然就是一个被满足了一切明显或潜在要求的婴儿。她洞察人的内心,所以,只有她愿意,她就能够让人舒适。她与这段话的关系密不可分,直到脑海里可以条件反射般地出现它被组成的任何一个字。直到她从一无所知,到半知半觉,到最终理解了它在说些什么,到他决定推到这段话。以及,到最后,她重新又记忆了它,把它放在自己心里的另一个层面。

一个人若在二十余年,一直与一句用以压制个人性的自信与亢奋的言论共眠,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她二十二岁时,嫁给来自南半球的男子,并生下一对混血的孪生子。告诉母亲决定的时候,她的反应很轻淡,只说,哦,知道。就像她幼时带小伙伴回家里开派对,用玩具食物把家里搅得一团糟,母亲只是微笑着收拾,有时还一起加入放纵的游戏,没有任何责怪。但母亲从未让她穿过任何有卡通形象的鲜艳的衣服,买的衣服都是淡淡的蓝,灰,米白,袖子或领口绣着丝线花卉,穿圆口的纯正皮质的鞋子。母亲亦从不让她吃零食,只给予新鲜洁净的水和食物,也不让她吃外餐,始终亲自动手给她做饭。从未给过她任何工业化的玩具,包括塑料制品。小时候的玩具,都是用布,棉花,干草,或纯纸等天然材料手工做出来。她从未被允许玩过电子游戏。她也不给她粉红的东西。一个女孩的生命里不需要粉红色。母亲说。有些选择,她要帮他提前设定。自由,只有从规则和禁忌里才能产生。这是她的原则。母亲与她的生活里,有诸多限定。她在限定她生活某些部分的同时,对另一部分从不干涉,只有鼓励,允许她自在地去探索和冒犯世界。

她决定结婚,从香港跟着男子去了异国生活,定居在一个小城郊外。十二年的家庭主妇的生活体系,是由带花园的大房子,淘气的孩子,早出晚归很少沟通的男子组成。她自己动手做面包,在家照顾孩子,推车带他们去镇上的超级市场购物,归途中于街边小咖啡店坐下,抽根烟,喝杯咖啡,孩子们笨拙地给店里鹦鹉喂食。日复一日。只有周末,她有可能独自坐地铁进城消遣。天有时下细细雨丝,她带了一把长柄雨伞,穿上收在抽屉里精工细作的绸裙,化上妆。她只喜欢鲜红的指甲油和唇膏,纯正的中国大红,红得略微发暗发沉,如同血液凝固之后的发黑。这不与人言说的细节,给予她明确的自我存在感。会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往何处。她说过,一个人要明确个人性的标记是重要的。这比任何群体概念都要重大。即使只是选择一款纯正鲜红指甲油。在人群里,要做一个卓尔不群的人,即使是沉默的,被孤立的,也不能消亡自我。童年时,她带她去动物园,她不过三岁,穿白色小圆领衬衣和灰蓝色羊毛背心裙,戴绣花绒线圆帽。她从小是被当作一个独立的有审美能力的人而存在的。这种存在感,贯穿了她成长的所有受教育的岁月,以及自我教育和成长阶段。大学毕业后从事过的惟一一份工作是在慈善基金会。她所在的城市,一个宁静温和的小城,依据山形而建。在城里她逛书店,找一家新开的小餐厅吃饭,喝点酒,有时也会面稀少的几个朋友,更多的时间,只是在街道上走走,四处漫游。街道陡而有坡度,这个地形也像香港。似乎生活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都是一样。耳边是哪一种语言,又有何重要。母亲从小给予她的四海为家的生活,使她突破了对空间概念性的界限。她们曾经尝试在不同的山顶与海边,眺望星空。繁星的排列,是被一种自然而严谨的有秩序的规律所限定的。这种有秩序的规律,显然与护墙板上水彩笔写下的字有关。

你以何种方式存在,选择何种方式生活,这是你的选择。你所选择的,就是你所要的。当然,你可以改变。随着你内心需求的变化而改变。汽车站,火车站,机场,甚至地铁,公车,一辆可以自己操作的交通工具……都是为人的选择而存在的。可以利用它们走上任何一条改变的道路。远方以无限和有限的地标,始终存在。在自己的心里面兜转,心有多大,路才有多远。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不自由,因为我们在一个坐标里被设定了位置,这个位置由我们的国籍,家庭,父母,经济,政治,文化,语言……而决定。你被迫归属一个团体,一个机构,一个组织,一个分工有序的工场或作坊,或者仅仅是一个家庭。在穷困的家庭里,人只能以努力和挣扎先满足基本的需求。在富有的家庭里,则可以尽早开始尝试进行审美,自我教育以及扩大心胸地生活。而同时,你可以选择做一个乐观自足具备美德的穷人,也可能是一个内心焦虑缺乏安全的富人。没有谁高谁低,谁是谁非。可以推翻一切,独自走向大海。我们确实又是生而自由的。在这条道路上,你追寻感情,或者得不到感情,追寻爱与被爱,或者注定孤独,追寻信仰,或者只能一意孤行,确立自我,或者竭力地与自我对抗,企图消亡它,都是你的行动,你的选择。

她刚出生的时候,母亲还未与父亲分开。这段时间十分煎熬。母亲消瘦而沉默,有时在书房里不发出任何声音,一坐良久。但即使是在他们决定分开之后,母亲只要出现在她的床边,展露出来的始终是微笑。抱起她,下巴枕着她小小肩头,轻声说,我的囡囡,囡囡,妈妈这样爱你。紧紧拥抱她。一个从来不抱怨不诉苦的母亲,一个在她面前只有笑容没有愁容的母亲。一个时刻在以她的拥抱为爱立誓的母亲。随时小心地用一块华美的丝绒布把生活的黑洞覆盖起来。那些真相,那些痛苦,那些深渊。一块一块地遮掩起来。这是她给她的玩具。不要碰触那些焦灼深刻:疼痛,欲望,蹿上高空的烟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厌之,厌之不可弃,辗转反侧,忏悔,激越……你没有过错。你只是不懂。你亦不需要懂。

牵着我的手,带我走上去往大海的路途。这块发出微光的厚重温暖的丝绒。美丽的丝绒。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礼物。



三十五岁,她离婚。没有什么明显的理由,只是无以为继。带着孩子回家探望母亲。母亲老了,头发挽髻,插着茶花和银簪,依旧抽一种习惯的日本烟。她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竟然从未发现母亲是一个时髦的人。母亲所识别的美,都是落后或超前于时代的,她不习惯与时代共舞。所以母亲在二十四岁之后,就再未进入社会工作,一直生活在社会边缘,以自己的方式存活。也可以说,时代的主流,也早已淘汰和遗忘了她,因为她并不为此做出贡献。年老之后的母亲,喜欢春兰,是一种野山里的草兰。她用陶土罐种植了一盆又一盆,与它们共存,如同知己。

一个人即使心生厌倦,,面对这个早已失去了真正的价值观的社会,千疮百孔的世界,心里荒芜,想暂时退缩到家里的蜗牛壳里,也最终要面对虚无的问题。鸵鸟把头埋藏在沙土下又有何用。她只是奇怪,为何其他的人总是可以做到始终兴致勃勃,一往无前。是因为每个人的结构体系不同的原因吗。她总觉得他们乐此不疲的,亦并非是真正的重大的远大的目标。她甚至觉得,那都不及一个初生婴儿的蓝色眼睛来得真实。脆弱的纯洁的事物总是容易逝去的。该如何获得真实的生活。她用自己的行动作了冒险的实践,即使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有一段时间,她对自己无法感应。母亲帮她照顾孩子,开车接送他们去上课,去公园,去合唱班唱歌。她在厨房的桌子边给孩子的衬衣缝扣子,给院子里的蜀葵和木槿剪枝,或者搭地铁去最喧闹的市区中心漫游,或者是在街边任意一家咖啡店里要一杯低因拿铁休息,有时悚然一惊,发现自己始终独自一人。出神的时间过于长久,时间在她的内省自处中失去对比的长度。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艰难,一种无能为力,一种内疚,一种自责,一种软弱。母亲从未鼓励过她参与到社会的竞争之中,所以,高学历毕业之后,只是她从事慈善工作。母亲给予的价值观,不是名利,不是权利,却似乎是一种难以轻易企及难以捕捉的不够客观和具体的标准。母亲允许她早婚,生子,离婚,却未为允许过她找到一种轻易地社会方式麻醉自己。

她们再次一起去旅行,母亲开车,如同童年时一样,带着她,现在还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去清远山上住宿。在她幼小时,每年四季,母亲都带她上山。春天看山樱,夏天听蝉鸣,秋天看红叶,冬天看腊梅。常住的小旅馆叫清宿,一直存在。旅馆里有温泉。冬日裸体在露天温泉里浸泡,雪就在头脸上轻轻碰撞,咝咝地融化在滚烫的热汤里。她很想问母亲,相爱能使我们得救吗,那个在人群里被孤立的人是要被消灭的吗,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突然泪流不止。母亲似感应到她的提问,在一边轻声说,承认一种无法得到解决的现实,并且不试图去回避它,尝试尊重它,与它共生,那么,任何事情,也都是可以担当的。你身上的力气,总是比你自己想象得要强大。说完她转身去,装作对她的眼泪没有看见。母亲背上的纹身是年轻时候就有的,此刻依旧是青黑色,充满力量。

她的母亲,是个生性独立的人,所以其实从未真正地溺爱过她,觉得她也应该独立,所以有时对她轻淡,对她的需求或情绪故意不见,向前一步,等待她自己振作。母亲亦从不在别人面前炫耀她,认为她美或聪明,这都是为人父母经常有的自然举动,觉得自己的孩子高于他人。母亲从不如此。哪怕一丝丝自豪或沾沾自喜都没有。但母亲识别并且也支持,告诉她要学习卓尔不群的能力。这是她对她的唯一要求。其他的孩子在欢呼的时候,你未必要跟着他们同乐,除非你真正觉得有乐趣可找。不要畏惧我们自身的孤独。永远。永远都要如此。母亲催促她独自出去旅行。她一直在带着她到处旅行,但最终期待的是,她能独自带着自己去旅行。在她房间的墙壁上,贴有一幅世界地图。在房间里存在最久的童年礼物,就是世界地图,和一段用水彩笔写在墙壁上的言论。她十三岁的时候,被独自送去英国读书。一去九年。住在陌生人的家里,尝试与别人共同生活。掉着眼泪打电话回家是没有用的。所以,她只花了一段时间,就被迫适应了自己所面对的一切不适与困难。

她成年之后的困惑,比常人更多。因童年时,母亲身上时时散烁的敏感和内省,全部被吸收与渗透。如同折射来自其他星球的光线的月亮。她没有过恋爱,却有一段持续了十二年的异国婚姻,在未尝不是艰辛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母亲给予她的洁净生活,使她处于一种停顿的状态。月亮的背面是什么。丝绒底下的深渊又是什么。她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无法得知。对感情她有许多困惑,需要自身解决,无法求教于任何人。即使她的母亲,婚姻也是失败的。母亲亦从未能够与男子相处长久。

她去了西北一个偏远荒凉的小县城,只为观看附近的古老壁画和石窟。在那里邂逅来自陌生地的年轻男子,他身份不明,只说自己未上过大学,做过建筑工人和司机。但他聪慧,眼睛可以看到人的内心。这是天分,不是能力。她当然从不具备与人轻易交换感情的能力,她的性格是紧绷的,内隐的,需要来自另一个人具备诚意和坚韧的长时间的挖掘与守候。她知道这是一种得不到回应的固执封闭。没有人会愿意为另一个人付出这样的代价。在快速生产快速消费的时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显得贫瘠无趣。这个男子,一直更随在她的身后,照顾她,陪伴她。他不知道她的年龄,过往,现实。他只是跟随她。一种单纯的喜悦和领会,如同鹿凭借空气的水汽靠近湖边的草地。就这样,看完了那漫长的破损的壁画和石窟。她只觉得心里十分十分的静。在荒漠夕阳中,感觉到在繁华都市里从未存在过的坚定实在。她已逗留了很久,三天后就要离开。他很自在,穿球鞋,布衬衣,随身带着帐篷和行囊,风尘仆仆,结束三个月的全国旅行之后,他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他们从未告诉过彼此,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要的相遇稀松平常,在旅途中经常发生,不值一提。两个人,不过是茫茫人海里背负各自皮囊和前因的个体,在渺茫世间徘徊。最后的三天,他们没有过多交谈,只是生命最本能的方式来探索彼此的质地。行动此时胜于一切思索。在彼此的理性,在无至尽得机械的下意识的欲望中,在温柔的粗暴的竭尽全力的渴求中,接近一种透明而轻盈的质地。这积累中的持续中的能量的交换与爆发,最终成为一种对自我挑战的仪式,是卑微肉身试图抵达宇宙渺茫中心的过程,一种超越的企图和实践,以此突破禁忌和见解。此时,语言,思想,及一切文明的方式都是一种装饰。黑暗中所靠近的,是彼此尚在母亲腹腔中蜷缩着身体轻轻呼吸时的孤独和天真。这也是身体里面最明亮最灼热的一个光源。

在白天,他们依旧是两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带着各自因为激情而接近伤损的身体,在小县城庸碌的街道上行走,随便找一个街心花园,彼此默默无言,坐至夕阳西下。夜色降临的时候,在黑暗中拥抱彼此的热望,触摸和亲吻彼此的每一寸肌肤。在身体的深处,化解掉与这个世界的孤立与对峙。要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她才会明白过来,这是她获得过的一次机会,是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呼吸到自由与感情的机会。她的躯体完全被开放,心灵也是如此,并因这开放而纯净。她能够听到大海的潮水声,来自他与她边际的深处。他年轻的身体与深切的爱意,在那三天里如同水蒸气一样剧烈地沸腾,消散。此后的她与他,此后的她与他之间的联结,就将衰老与死亡,走向虚无。所以,根本无需讨论彼此的将来。没有未来存在。性别之间关系的终极不是拖延,不是持续,不是长久,不是交易,不是忍耐,不是苟延残喘,不是得过且过,不是半梦半醒,不是爱恨交加,不是麻木坚韧。不是制度,不是合约。它只是剧烈地水蒸气。单纯,干净,明亮,灼热,沸腾,升腾,超越。发生之后,无可避免地终结。终结。

母亲说过,一个女人的一生,要向男人学习许多东西。因为他们能带来能量,带来力量,即使是负面的,也是为了推进。这是要被感谢的。没有一个男人,想纯粹地伤害一个女人,就如同他们也做不到长久地爱一个女人。女人也是如此。女人的身体,不是为恋爱而准备的,而是为生育准备的。就如同我们的生命,不是为了个人幻觉而存在的,而是为了一种超越性的规律而存在的。它会让你知道人生重要的真实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荣耀,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野心,不是为了欢愉,而生存于这个世间。我们在寻找自己。在波折漫长的路途山,最终感受自我的真实存在,哪怕只是瞬间。以人生的假象为自己设下麻醉的骗局,这样,时间的确过得快速一些,但有一些人无法做到。他们只能最终在黑夜里艰难地起身,独自逃离昏睡中的宫殿。

她像,此刻他们就是在告别。向过去,现在,未来的一种终结性的告别。他们的生活,是两条分叉的直线,各自延伸向天涯海角。结婚,生育,禁锢的现实和处境,压抑,苦痛,矛盾……种种普通人将经历的一切,谁都无法避免。他会变老,但这将会是他一生之中收藏的记忆之一。我们的一生太短暂,也太漫长,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也太少。而惟一可确认的是,我们最终会记得的,一定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几件事。我们的人生其实什么寂寥。最后一个夜晚。月光洒进旅馆房间的窗口,一直流淌到枕边。她遇见一个陌生相逢的人,与他拥抱。注定脆弱而真实的感情,完成对彼此的使命。杀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说。她在那一刻,忘记了时间的周而复始,忘记了身份的复杂历史,忘记了内心的曲折幽暗,忘记了肉身的孤单自处。意志被剧烈拔醒,并持续更新,如同一段充满汁液的花茎,有茁壮的花蕾在孕育。或者说,在此刻,她获得了与自己所想忘记的一切,一起和平相处的能力。如果我们能够拥抱,那么世界上就不会有人自尽。不会有人在绝对的孤独中,在没顶般的窒息一样的绝对孤独中,忍受着极大恐惧进行服药,割脉,溺水,或从高楼纵身跳下。这个世界多么广阔,人是那么多,我们在大街上随时擦身而过。但是我们不发一语,我们不交谈,我们不相爱,我们无法持久地相爱。这就是现实。



六岁时,在清远山上的古老寺庙里,母亲与她看破损墙上留有的古老墨迹,有人用放逸行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墙外腊梅在雪后的寒气中绽放,黝黑色清瘦枝干上,金黄色梅花秘密排列,散发出清香。那是一片的腊梅树林,如同芳香的海洋,在灰白天色里,显出勃勃生机。母亲为她读诵完毕,沉默伫立,长久凝望这片黯淡字迹,深长呼吸空气中的花香,牵着她的手指十分有力,渐渐握紧,仿佛要传输一种感受予她,是内心的感恩,无言的理解,还是因此而被激发的充沛的情怀。这样的时刻,对她来说,是重要的记忆。这记忆将会结构成她的体系骨架,使她坚硬地走上自己的人生。不管是穿着白色和灰蓝色优雅衣服的女童,还是在南半球沉默克制的家庭主妇,还是离异之后带着孩子生活的单身母亲。她的人生身份会一次一次地转换,但这骨架将会始终存在。

月亮的背面你在地球上无法看到。除非坐在飞船绕道它的背后。而唱一首童谣的时候,你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烦忧。忘记了深渊。忘记了虚无。嘘。母亲说,用手指堵在嘴唇上,轻轻对她示意,取出那块丝绒布来。默默地,默默地,把这一切,覆盖起来,遮挡起来。这样你就能保持平静。你在空中捕捉花影,内心焦灼深刻。这不是你的过错,因为,在我们的幻象之中,这可触及可想念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可以是一种焦灼深刻:疼痛,欲望,蹿上高空的烟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厌之,厌之不可弃,辗转反侧,忏悔,激越……你没有过错。你只是不懂。你在唱歌的时候,相信了真理。但它不是俗世中的真理,它不是科学。在天真无知,清醒认知,怀疑推翻之后,她渴望再次相信母亲曾经为她唱过的童谣。真理不可能建立在见解之上,应该首先摧毁见解。此后我们才有可能获得自然和真实的核心。月亮里面有棵苍劲的桂花树,有人被惩罚砍伐它,但它总是在不断地复原。为它吟诵,为它举行仪式。中国古人的智慧,来自审美,来自想象,来自创造。而这智慧的能力,又建立在消极和洞彻之上。他们小心翼翼,试图维系人类与天体之间的距离。而此后的人类,野心勃勃,竭尽全力,试图占有一切证明一切,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如果我们不能够拥有童心,只会清醒地见到彼此处境逐渐陷入绝地。这只会令你更加恐慌。电视转播里阿姆斯特登上月球,并用力插上一面美国旗,但他的余生一直在逃避人群和媒体。这不代表什么。是的。人类无法占有月球,谎言或真实都不起作用。月亮依存太阳而发光。五十亿年之后的太阳,却将变成一颗巨大的红色的星星。它会吞噬掉水星和金星。而那时地球上所有的一切存在将会燃烧。就如同《圣经》里所预言的那样,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销融。建筑,纪念碑,宫殿,政权,文明,生命……所有的所有的一切,不留下任何痕迹。一切归于宇宙的黑暗之中。无思,无为,没有任何私欲,没有任何做作。超脱于一切科学,一切哲学之外的,宇宙的黑暗。

告别之后,在没有见过他。她相信并且依旧需要自己平静而用力地生活下去。这微笑的却如同宇宙的个体,黑暗的,寂静的,个体的生命。它是这样艰难而天真的事情。人的生活另有方式存在,并不如她以前消极的想象,却又超出她心境的客观性。它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并不由人控制,但最终可以尽量获得了然与心。若对世间复杂多变的规律和秩序,有了理解,也就有了宽容之心。她暂时得以忘却自己的内疚,无助或无能为力,或者说,取得与它们和平共处的余地。

很快开始新工作。孩子在母亲身边上学。她去国外完成一个短期工作。闲暇时被带领去拜访一个寺庙里的和尚。男子光头,布衣,木屐,将近五十岁的年龄,眼神明亮,看起来很自在。他们彼此不通语言。靠翻译传话。吃完晚饭,她被邀请去他的住宿地做客,是位于歌舞伎町的一处幽深庭院,传统的木结构房子。脱掉鞋,光脚走上榻榻米,房间里空敞,几乎空无一物。他点亮一根蜡烛,说,我们其实应该多和烛火相处。电灯虽然方便,但它与人不和谐,只有火苗,能给我们宁静。在柔和的烛火下,她见到墙壁上有一幅旧绢,有人用端正楷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她童年时候熟记的诗句,曾经出现在清远山上的古老寺庙里。如今跨越海洋与国界,一字不漏。出现在一个日式房子里。人的情怀息息相通,超越时空。这就是我们内心的自由,母亲若在身边,一定会这样对她说。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起,只是跟他走到外屋。

敞开的门户外,是院子里的幽幽树林,地上的苔藓厚而绒密。她跪坐在前檐,面对着月光下梦魇一般的树林,感知到空气中的静谧与清凉,一股一股,无声的渗透到胸腔中。无言而旷达,洞察而分明。男子跪坐在她背后,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与常人不同的异常明亮的眼神。他似自言自语般,轻而有力地在那里说话,翻译在一边解说,说,来时的路虽然曲折动荡,常令人想起,内心感伤复杂,但也不必放在心上。只要用自己的双脚,坚实地走路,一直一直地走下去,路就会在前面。她没有应答,只是在黑暗中,端正跪坐,长久地看着天地与树。眼泪突然储满眼眶。是童年的故居庭院里,在夜色中,与母亲一起,坐在雨檐长廊的竹凳上,观望早春的滇藏木兰,那光秃挺拔的枝干上,如白色灯笼一样悬挂的白色大花。月光给饱满坚强的花瓣洒上一层光辉,像散发出来的淡淡雾气。母亲说,这是月光,但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它折射太阳的光线。是。如果没有被告知,大多数事物都具备错觉。因为人只相信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不能够相信他的心抵达不到的事物。此时,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语言不通的异国男子,一个和尚,用黑暗和寂静,寥寥数语,带着她直抵内心深处。这瞬间的感应,难以言喻。只能称之为是一种释然,一种理解,一种和谐。也许,也是一种相爱,一种救度。

于是她跪坐在敞开的天地之中,在他的身边,畅快而静默地,流下眼泪来。



2009年1月27日北京